在萨满们讲述的故事里,汉人是高贵、雍容、文明而又慷慨的代名词;在头人们的讲述的故事里,汉人是富裕、强大、智慧而又勇猛的共同体。无论是首先到来的郭歪七郭先生还是此后的魏四魏公公一行人,他们都很好地诠释了故事里所有美好的一面(尽管有些差强人意)。
在很早之前,北山人就曾自发地到达过遥远的汉地,向汉家皇帝呈表朝觐。而且这种跨越千万里之遥的朝觐方式在北山人强盛时期从未断绝过。在很大程度上,巧巧的汉化策略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受到过太大的阻力,是与北山人长期以来从上至下对汉文化的仰望是分不开的。
然而,如今的汉家王朝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夕日之繁华文明正在遭受无情地践踏。朝廷昏聩苛政害民,官员堕落弄权党争,文人嬉于治学,武将疏于军事,残民之贼啸聚于山林,虎狼之敌蚕食于九边。如此之大明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大厦将倾,亡国之日近在眼前。这是巧巧早就告诉过少年们的话。
韩山海站在船头上,迎风而立。宽大的青色袍服被风一吹犹如鼓荡的大口袋,为了不至于跌倒,不得不将身体略略前倾。对于一个水军副将来说,这身装扮是极不妥当的,可是没有办法,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太过瘦削了,热情的北山人还没办法为一架瘦骨嶙峋的身体提供合身的衣衫。
尽管此时境遇有些狼狈,可是韩山海心里却很喜悦。来到北山已经快三个月了,北山人给了他和他的兄弟们从未敢想的礼遇。从那个年轻得不像话瘦小得不像话的北山水军统领那里他了解到,这里最受人尊敬的一类人不是达官老爷也不是富贵士绅,而是勇猛的战士,睿智的将军。少年们都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年长的军士们一闲下来也都磕磕巴巴用汉话互相交流,他们甚至在吃完晚饭后聚在一起拿树枝子在沙地上写写画画,这让他感到既欣喜又惊奇。
韩山海知道,自己的这艘坐船其实是一件大大的败笔。北山人对此完全没有隐瞒的意思,甚至在他登上这艘样式古怪的战船的时候,还有人专门提醒他,说这艘船是一个叫做贺老海的老家伙试验失败的产物。韩山海感到很奇怪,以他多年在水上打混的经验来看,这艘船也就是样式古怪些,并不见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相反,远比自己以前的座驾来得要快速,灵敏。
什么东西都怕实践比较,当韩山海尾随北山人的三艘广船出海后才发现,自己乘坐的这艘船在承载量与航行平稳性上,远逊于福船、广船。
北山人的这支小小的船队并没有走得太远,在离岸三十里之后打了个旋就开始返航。这是因为船上的少年们第一次驾船出海,未敢轻易深入外洋。做为水军统领,那个叫作巧毡的少年人就在最前面一艘船上指挥航行。
无论是巧毡的战战兢兢,还是北山少年们的糟糕表现,韩山海都一一看在眼里,却毫无耻笑之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年龄的时候还远没有如此的胆略。
左前方的海面上突然喷起一柱四五米高的水气,紧接着不远处又有更高的水气喷薄而出。啁啾长鸣前后呼应。这应该是一对鲸鱼母子才对。甲板上的少年们兴奋地大叫了起来。两艘落在后面的战船开始快速转向,船上一群高大些的少年转眼间架起了船头巨大的床弩。
牛角号在海上更显得浑厚悠长,这是走在前面的那艘战船上传出的讯号,高高的桅杆上还有人打起了旗语。这是韩山海才教会的一个少年,看得出这家伙打出的旗语里明显有些谬误在里面,尽管如此他还是看懂了旗语的意思。巧毡发出了严令,不许这些孩子擅自离队,要求继续返航。
想想半个月前才刚刚猎杀的一头鲸鱼,韩山海也觉得确实没必要对这东西多加杀戮。在大明的时候,生活的一度窘迫早已改变了汉家儿郎对食物的固有态度,当北山人热情洋溢地端上各种烹调方式做出的鲸鱼肉时,没有人联想到那些关于大鱼的传说、忌讳。韩山海也吃了很多的鲸鱼肉,总体感觉除了能够果腹外一无是处。
巧巧占据了巧毡在“鲸湾”里的营房,在门口支起几口大锅。巧二姐不停点地往锅底添柴火,弄得浓烟滚滚。在不远处,巧大、巧五各自把持着一口大桶,用一根棍子在里面死命地搅动。
营房里的巧巧,赤裸着胸膛窝在椅子里,一双脚丫子搁在小桌上不住晃悠,眯缝着眼睛跟坐在马扎上的丁大锤吹牛。
“丁叔,你不必难为情,过来找我就对了,你要是不来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去请你,因为没必要。我了解汉人的脾性,要是不拿出点高明的东西出来作交换,休想得到你们手里掌握的那点独家秘诀。所以,我把图样留给了你而不是直接请你出山。”
丁大锤站起来拱拱手道:“都司大人高才,留给小人的图样小人细细研摩后确实受益匪浅,对于鄙祖上留下的冶炼之法许多不明所以之处更是豁然开朗。只是仍有诸多疑问特来请求指点。”
“坐下坐下……”巧巧仍微闭着眼睛,脸皮上布满笑意,道,“北山‘都司’这个称谓是女真蛮子给的封号,你们汉人可都是对此颇多微词的,你倒是满不在乎。”接着道:“我说了,你来找我就对了。北山人人都知道,我师承加里敦。这是一个最善于总结拓展前人经验的学派,能使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之处变成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去伪存真将前人的经验运用到极致。丁叔不必妄自菲薄,你祖上传下来的冶炼之法自有其高明之处。”
丁大锤不自觉地再次起身鞠躬,苦笑道,“实不相瞒,小人初闻都司有意招揽之时颇有些自傲,以为不过是觊觎我祖传之技艺罢了。满想着老祖宗传下来的秘法与其随着小人埋进土里不如给三个孩子换个富贵前程。待见到‘高炉’图样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真是惭愧!”
巧巧闻言睁大眼,奇怪地道,“丁叔,这么说其实你已经有打算把祖传秘法交出来了?这是为何?我可是听说您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被人接连卖了几次受尽折磨,还差点死在女真人手里,噢——你这条胳膊就是因此丢掉的吧?”
提到失去的那条臂膀,丁大锤眼睛就有些泛红,难掩恨意。叹口气道:“高炉炼钢之法,说是秘法其实不然,早在祖爷爷在世时懂得此法的就有八家之多。这八家也非同出一门,这门手艺都是要传承出去的,并无敝帚自珍之说。只是如今除我家之外其余各家早已消亡,失了传承,这才成就了我丁家秘法之说。都司以为这是何故?”
巧巧摇头叹息道:“自古以来‘士农工商’称为四民,四民当中工匠排第三,实际上地位还往往不及排名最末的商人。大明朝更是将工匠纳为贱役,一入匠户子孙皆为贱籍,永无翻身之日。朝廷、达官驱使匠户如同奴隶,就算匠户当中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发明点好东西,也会被视为奇技淫巧。更有甚者,我听说大明松江府有人因发明立式纺纱车而被官府秘密处死。唉!何其苦也!”
丁大锤惨然一笑道,“大明朝视我等匠户如同牛马,贵人们稍不如意鞭打、辱骂如同家常便饭,就是打死了也只不过向官府递个条子了事。邻里百姓也不待见,唯恐沾染我等身上的晦气,厚生们想要娶门亲都是千难万难!”
“你见过黄世仁了是吧?”巧巧突然问道,“是他跟你吹嘘咱北山如何如何厚待工匠你才心动了对不对?”丁大锤愕然点头。巧巧笑道:“我就说嘛,以你打死都不肯为女真人效力的态度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毕竟在你们眼里我们与女真人是一样的野蛮人,甚至更加的野蛮。”
丁大锤连忙摇头道:“不同的,不同的!”
巧巧摆摆手道:“坐下,坐下说话。话回正题,能不能炼出我想要的好钢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我帮不了你多少,我所知道的也只是个大概轮廓,细节方面还需要你好好琢磨。丁叔,你有话就问吧。”
“焦炭。”丁大锤坐直了身子,抖擞精神说道,“小人的父亲曾说,想要多出铁出好铁,炉温是关键。小人家在山西,那里有一种叫做石炭的东西,极为耐烧,烧起来又远比材碳火头要纯。可惜这里未见得能够找到。不知道都司大人说的焦炭与石炭相比如何?”
“焦炭就是石炭,却又与石炭不尽相同,它是用烧碳的方法,把石炭中的杂质逼出来,得到纯正的碳,这就是炼焦。”巧巧道,“丁叔,你们能用石炭冶铁难怪要比大明南方使用柳枝碳做燃料炼制出来的铁料要好。可是如果换做焦炭,配上风箱、空气预热炉,那么一定可以使得炉温更高,让铁水中的杂质更少。而且,在炼钢的时候也要用到焦炭,这样做是为了去除——铁锈,调节出产钢料的硬度,不同配比的焦炭投放量产出的钢料硬度不同。”
“‘空气预热炉’是什么东西?”丁大锤眨巴着眼睛问道,一面迅速地掏出藏在怀里的图纸,要求巧巧指给他看。
“丁叔你看,空气预热炉就是这么一个大炉子,从炉子地下把风吹进去,空气被加热后通进炼铁炉……”
话题一展开,巧巧就再也没有开始时候的悠闲。一边搜肠刮肚地把自己理解不理解的,真的假的道听途说的东西想办法解释给丁大锤听,一边暗自叫苦,巴望着外面那几个人赶紧完事,自己好借机逃之夭夭。不大会的功夫半身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
巧大终于弄好了一大桶澄清的碱液,看看一旁同样刚刚完工的巧五,两个彪形大汉都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这个活计跟本就不是人干的,战场上一趟下来也不见得有这么累。
巧五平日里就是个闷葫芦,也不开口问,探头看看巧大的木桶点点头就拎走了。巧二姐的大锅边上摆放着一只更大的木桶。先将自己那桶石灰水倒进去,又将巧大那桶碱水倒了进去,看看桶里还不满一半,转身离去,不大会功夫不知道从哪里又拎过来一桶什么东西倒了进去。
“那是什么东西?”巧大所指的显然是巧五刚刚倒进大桶里的不明液体,他很担心这个闷葫芦弄遭了小首领的好事。连忙走过去查看。
“碱。”巧五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碱?哪里来的?”四下观瞧,这才看到远处角落里累瘫在地上,一滩烂泥一样的塔克什。这家伙整日里总是这么见不得光一样,干个活也要找个没人的角落。正看着塔克什发愣,巧五将一根搅棍递了过来,没办法,哥俩继续拼了老命地搅拌起来。心里早把木匠家婆娘一遍遍拉上了大床,半人高两个人合抱粗的大木桶亏他做得出来。
还好,这一次下的功夫远没有前面那么久,不大会的功夫,大木桶底部就出现了黏黏的石灰浆。不敢再搅拌了,赶紧用瓢篦出上面澄清下来的液体,舀进准备好的小木桶。
巧二姐熬制的鲸油还没有完全溶化,心里着急,锅底的材火就塞得更满,浓烟更大,眼睛被烟一熏,眼泪就哗哗地流淌下来。巧五无声地将柴火抽出了大半,这才见到火苗子窜出来。等不了多久,就用用一只大马勺篦开油沫将油脂舀进桶里。和巧大一起开始新一轮搅拌。
等巧巧走出房间的时候,三个人正围在几只桶前虔诚的默默祷告,希望这一次就能够获得成功。他看一眼桶里灰白色的浆液摇了摇头,背着手转身离去。
巧二姐对于巧巧的态度非常的不满,跑上去一把拽住他道,“主意是你出的,出力的却是我们,没个好结果你想跑那可不成!”
“二姐,没有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会否成功,急什么急?”巧巧用力想要甩开巧二姐拉住脖领子的手,没能成功。拿她真是没有办法,巧大、巧五还好,早就习惯了这一幕的出现,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去,可是远处那些个少年哨兵们就不好说了,一个个吃惊地瞧着这边,指不定心里会怎么想这一对少年男女呢,军营里有关小首领的一些八卦就是这么来地。
“不知道会否成功?那你刚才摇头。”巧二姐不依不饶,一张俏脸几乎盖在巧巧顶门上。
“我只是觉得少了些什么,比如松香,比如花香,就算弄进一点薄荷汁液也比现在这个样子强百倍……”
巧二姐猛地将手松开,恼怒地道,“就知道你会埋怨我,一点都不知道体量人。”
巧巧挠挠头皮,奇怪地道,“二姐,您这又是怎么了,我又怎么不体量你了?”
巧二姐跺跺脚道:“我从小最怕那些花啊草啊的,闻到味道我就会浑身不爽利,你却故意要我弄那些东西给你。”说完怒休休地走了。对于巧巧提议去看吕木匠雕刻肥皂模子的话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