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有言：“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这句话大致是教人不要轻易说话做事，没有十足的把握难免行差踏错。换句话来说就是百言不如一缄，又或者说是“沉默是金”。
郭歪七为巧巧讲解这段话之后，巧巧却有了自己另一番领悟，那就是——想要保持神秘感，想要装逼唬人，最好不要说话做事。但凡高人都会有一个“深藏不露”的名声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如果可能，他宁愿把自己用泥巴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当庙里的一尊神佛被族人们供着。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成为了北山书院里的一名教书先生。于是腋下夹着一册书本恼羞成怒，喋喋不休地骂人就成为了他如今生活中的常态。
“有这么对待你家先生的吗？好歹你们那点格物学问都是老子教你们的，吃水不忘挖井人，你们倒好，整天想着拆老子的台！告诉你们一个宋朝怀丙和尚寻找黄河铁牛的故事，你就在这条河里给老子弄一个反例！还立一块牌子羞辱老子！什么叫‘石碾已至巧先生家后院矣’。章京，你这混蛋给老子出来，你说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忠敬之心！”
随着巧巧的吼叫声，一个矮胖小子被从嘻嘻哈哈围观的人群当中推了出来。带着稚气的脸蛋涨得通红，高昂着头颅，小胸脯一起一伏地，显然很是不服气。巧巧见了更是来火，转着圈子找自己那个用熟了的棍子。棍子没找着却听小胖子章京大叫道：“是先生自己说的，格物就是要以实事求是的态度，通过准确的算学计算，严谨的试验验证来认识这个世界。我只是做了个试验，结果证明是先生自己错了，石碾子只会被埋在泥沙里越埋越深直到完全埋入泥沙。是先生不该相信没有经过试验验证的胡说八道，怎么却来怪我！您还要殴打我，您总是这样，上次您还说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跑得够快都能飞起来……”
巧巧大怒，这要是不赶快阻止这个小王八蛋他就要把之前的丑事也公之于众了。当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踢过去，正中小胖子肥臀。小胖子翻倒在地，像皮球一样滚出老远。哇哇大哭起来。
“住手！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下得去手！”这个世界根本就不缺少正义之士，尤其是在巧巧施暴的时候。一声大喝人群中走出一人，孺衫飘飘道貌岸然。
巧巧再次大怒：“什么人，关你屌事……”话没说完就看到郭歪七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双目突兀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吓了巧巧一跳。旋即怒火更盛：“他是孩子，我也是孩子，孩子跟孩子打架，你凭什么只教训我！”
郭歪七怒道：“孩子？你怎么会是个孩子？你不仅是他们的师长更是他们的族长头人！身为长者当有长者的气量，学生族人犯错自当教训，只是为何亲自动手，这样岂不失了身份？”巧巧还没反应过来郭老头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已经伸手去扶兀自哇哇大哭的章京。只听他温言道：“非议师长理当责罚，现在知道错了没有？”
巧巧环顾四周，见熊孩子们一个个窃窃私语，脸上一阵热辣辣地火烧。心想也是，自己两世为人加起来得有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是耐不住脾气。见小胖子章京渐渐收了哭声。咳嗽一声道：“过来，老子要让你心服口服。”章京迅速躲在郭歪七身后不敢露头。。
巧巧将腋下夹着的书本抛在地上，寻索出两颗鹅蛋大小圆滚滚的石头，在手心里掂量掂量。学生们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好奇心大起，一起围拢过来。原本藏匿着的章京也探出半个头来，一脸的迷惑。巧巧神秘一笑道：“看仔细了！”双手平举，将手一松两颗石头齐齐落地。然后附身捡起，左手一抖，将石头轻轻抛出，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几个家伙见那石头飞出不过数步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巧巧深吸一口气用力将第二颗石头抛了出去，这一次石头飞出距离远超前次数倍。
巧巧背起手看向章京，突然发现这小子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对自己的手劲或恭维或鄙视，而是抽着鼻子皱着眉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只顾着去瞧那两颗石头。心头没来由地有点发虚，好在这小子最终没有说什么。于是道：“小子，关于铁牛的事你只做了一个简单条件下的狗屁试验就敢来跟你先生我发难。现在，看清楚了，我要你记住刚才的每一个细节，这就是先生那句‘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跑得够快都能飞起来’的明证，你想要的答案都在这里面。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再来羞辱你家先生吧！”然后拾起书本，哈哈大笑声中昂首阔步而去。在众人一头的雾水中又听到他的话音传来：“郭老头，这一回可不是我有意揠苗助长，是你的这些学生逼我的，不得不如此。”
郭歪七低头瞧瞧已经趴在地上开始划拉石头的少年们，抖抖袍袖，向远处招手道，“孟暗兄俺老郭来了……你可曾耍赖换子？”
巧巧有些得意，总算在众目睽睽之下灵光一闪，躲过了一场名声扫地的尴尬局面。看来自己得空得好好回忆一下那点贫乏的知识了，尤其是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这叫有备方能无患。可是，这些个学生就跟一个个的吸血鬼一样，不把自己抽干净是不肯罢休的。这让他不由得思念起黑齿来，还是黑齿好啊，吃饱喝足晒太阳就行，遇到问题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会问为什么，多好！
想黑齿，黑齿就到。巧家寨后山那条密道已经被好事者黄世仁拓宽成了一条允许五六个人并行的阶梯。黑齿抱着臂膀就斜靠在阶梯口侧的旗杆上，远远地瞅着巧巧傻笑。这个家伙才几个月的时间不见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一身的横练肌肉油光水滑地，再配上渐趋棱角分明的一张国字大脸，谁见了谁都会夸一声好小伙。这让巧巧很是嫉妒，爷娘爱傻儿，老天爷怎么也爱傻孩子！明明是小个子赫哲人的种，现在却长成这样，跟谁说理去！
一个麻衣皮甲的汉子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右掌齐眉行过军礼就附在巧巧耳边轻声低语。而后退在一旁站得笔直。自从北山书院建成，郭歪七从来不允许有甲士踏入学院范围一步，随着书院里入驻的先生越来越多，规矩也就越发地严苛，渐渐地这处断崖就成了书院的大门。这个人在这里似乎等得久了，所以见到巧巧就有些迫不及待。
“你是说有两个漏网之鱼？”
“色楞将军说那两个贼子有马而且还都是双马，应该是早就藏好在那里的。”
“把堵回来的交给黄世仁吧，他那里缺的是苦力，告诉他，随便他怎么用，就是不能够跑喽，跑一个我就拿他一个儿子顶。既然好好的良民不当非要去当奴隶，那么老子就给他全家一辈子当奴隶的机会。”巧巧烦躁地挥挥手打发了那汉子离开。平复了一下心境这才迎向黑齿，这个家伙在巧巧面前从来就是这么没规没矩，根本没有上下级见面时的礼节。
“事情都办完了吗？”巧巧坐在石阶上，并且勒令黑齿坐在脚下方的石阶上才开口问话。
“我不知道，李大人叫我先送那个人过来。我听你的不听他的，就去问老太爷，老太爷点了头我就回来了。”说着话向远处群山环绕中一指。
巧巧听他说得含混禁不住笑了：“你是说那个叫李邦华的人吧？”
“我不知道啊。我只听见李大人叫他孟暗先生。”
“对就是他，李邦华是名，孟暗是他的字，就是他了。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黑齿咬了咬下唇，道，“他好像不怎么喜欢你哎。”
“老子问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下了船，第二天在一个叫做通州的地方。你不知道那地方有很多很多见都没有见过的吃食，这一回你自己不去早晚会后悔。”黑齿斜睨着巧巧很是得意。
巧巧沉吟一会，忽然笑道，“咱家的书院已经完工，你想不想进去继续读书？”
黑齿腾地站了起来，连连摆手道，“我不要，我不要！”
“起码要多认识一些字，能给老子写信才成。你师傅就不是个好人，收了你这个徒弟就没有正经教过你几天，听老子的，咱不跟他学武了，改习文。明天咱就去书院报到，不耽搁。”
黑齿嗷地一嗓子跳了起来，三两下窜下石阶，落荒而逃。
巧巧砸砸嘴无奈地看着黑齿的背影出了一会子神。最近这些日子里从辽东运送过来的流民越来越少，这不奇怪，自从老奴酋死掉皇太极上位，女真蛮子虐待辽东汉民的举动开始收敛，愿意冒险渡海北上的人也就越来越少。汉人老百姓就是这样，但凡还有那么一丝丝生的希望他们都不愿意去冒险拼上一把。什么民族大义家国情怀对他们来说都是奢侈品，都不如铁锅里搅动的马勺来得实在。他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经受压迫的一群人，只要还有一口吃的，只要还饿不死，他们的忍耐力就强得令人发指。自以为见识过大明土豪劣绅以及官员们的卑劣手段，换个人统治他们也坏不到哪里去。非但如此，精于农耕的汉民族天生对土地对故乡又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情怀。怀乡之情已经让先来到这里的不少人开始动摇了。这个月里就有八起逃亡事件，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草原人管汉人叫作两脚羊，是羊就有从众心理，一旦这种风气弥散开来，之前所有的努力将尽数化作东流水。
“巧三，去请王珏王大人哦不……传令给色楞吧，再加一层巡哨。把所有的骑兵都撒出去，新兵也拉出去。告诉麻溜，给我闭上他那张臭嘴！只许张大眼睛去看，支好耳朵去听，开动脑筋去想！要是再传出他不听号令的丑闻老子就亲自去打烂他那张臭嘴。去吧！”
“巧四，传令给阿布，把出现逃亡的村子食物供给减去三层。告诉村民，再有逃亡者全村口粮再减三层，没收所有土地，全村发往军屯服苦役。从现在起，所有走海路来的流民一律分散安置在‘瘟死老毛子岛’，不得北上登陆北山地界。已登陆北山的流民给我重新一一甄别，所有当过兵拿过刀枪的，手上染过血的，独身一人没有家眷的统统弄去巧巧岛盐场给老子晒盐。另，传令布酷布泰，少年军全面接管巧巧岛及周边重要岛屿防务。请刘炳、文忠两位将军率领所属苦兀军登陆，协助巧葛朗台维持军屯各处治安。去吧！”
“巧五，传令给驻守巧家湾的巧毡，老子没有时间给他继续练兵了，从现在起他的少年军水兵开始登船参与海上行动。从瘟死老毛子岛调来的苦兀水军每满一营就给我往海上派出一营。告诉苦兀人，要刀子要船老子没有，有本事就自己去抢，老子不管他们抢劫谁。不想让他们的孩子冻饿而死就拼命吧，没别的法子！诉贺老海，再敢弄几个小舢板糊弄老子，老子就把他宝贝儿子从书院里面揪出来沉海里去喂鱼。去吧！”
“巧六，传令给巧葛朗台，北山少年军预备营从现在起脱离生产加紧训练，直到刘炳、文忠两位将军入驻军屯各处。”犹豫一下又道：“告诉他，二级战备，目标流民村落。老子给他临阵决断之权，不管他做了什么事，都有老子给他兜着，该见血时就不要犹豫。去吧！”
“巧七，你去传信给老爷子，就说……就说……我和母亲甚为想念，虾米岛也好马岛也好不急在这一时。另外备两份礼物顺路带去努尔干都司，找到巧多隆，告诉他我需要女真蛮子知道北山很混乱，喀尔喀的王爷们胃口很大，我们这些北山遗孤过得很艰难，希望金廷能够派遣一支强大的，战无不胜的大金国援军。
让巧多隆想办法去见莽古尔泰，告诉他我们仍然需要购买汉人奴隶为我们牧羊、种地。礼物就从老太爷从乔巴山带来的财货中挑选。一份轻一份重，轻的给努尔干都司衙门，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多寒酸；重的给莽古尔泰——去找我娘，让她从宝库里挑一些大块的黄金、玉石带着。一定要让莽古尔泰感受到我们只仰仗他，并且全心全意地投靠他。”
巧巧在石阶上来回走动一会，招手叫巧七来到跟前，在他耳边轻声道，“告诉小石头、小疤瘌，一旦发现事有不协立刻护卫着巧多隆跑路，一刻也不能耽搁。告诉巧多隆，危急关头东城门内马大胡子羊肉铺自有生路。别的什么都不要管，老子只要他们活着回来，将来有的是立功的机会。要是小石头、小疤瘌犯浑……”顿一顿，叹息一声道，“你的路途最远，准备一下早点出发吧。”
一个个命令被下达，一匹匹战马被从山崖下的马厩里牵了出来，背插黑旗的信使熟练地飞身上马，战马四蹄翻飞狂彪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