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不知名的矮树林后,阿哈坐在一个高高的木桩子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摩挲怀里的大弓一边看着眼前两个瘫在地上的家伙。这场审问远比他想得简单得多。
“这是两个表兄弟也是两个女真新贵,细皮嫩肉的落在黑齿手里算是他们倒霉。一个叫做获阿哈托,是表弟;一个叫做塔克什,是表兄。获阿哈托的父亲哈思护与塔克什的父亲额亦都是姑表兄弟。这对表兄弟虽然又隔了一层,年龄差距也非常地大,但却是臭味相投,关系非同一般的好。”见到巧巧到来,阿哈简略将两个俘虏做了介绍。
“这个额亦都就是那个大金国开国五大臣之一的钮祜禄氏吧?”巧巧拒绝了阿哈让出的座位,示意他继续坐在那里。见他执意不肯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麻籽放在他手里,自己找了另一个树墩子坐下来。一边嗑麻籽一边笑道,“这个额亦都倒是个有真本事的,但我更佩服他的眼光,很会给自己挑主子嘛。努尔哈赤——这个老贼确实不赖。我听说他曾经化名佟尔哈,以汉人自诩,实为李成梁家逃奴的蹩脚商人,这人品就有些下作了。如今居然搬去沈阳做起了皇帝。”
“狗贼做的不是皇帝,是叫做什么天命大可汗,已经做到第十个年头了。”阿哈说出这话时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大差不差。”巧巧微笑着看向地上的两个家伙。然后摇摇头道:“太瘦了,哪里像是大金国豪门贵公子,分明是两个饿鬼嘛!喂!你们谁是额亦都的儿子?”
两个家伙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见巧巧大剌剌地坐在那里问话,而先前的那个壮年人站在他身边毕恭毕敬,知道这是来了大人物了,只是这个大人物年龄又太小了些。于是勉力打起几分精神。
年龄大的那个犹豫着不敢说话,反倒是年纪小的先开口道,“他就是塔克什,大金国一等大臣、镶黄旗左翼总兵官、御赐巴图鲁、领努尔干都司,钮祜禄氏额亦都之子。”
“老子听不懂蛮子语,讲汉话。连你们那个大汗都在讲汉话你们又讲什么他妈的蛮子话!”
“请给我们一杯水,我们要喝水。”那个年长的中年人瑟缩着用熟练的汉家话道。
巧巧点点头,黑齿就不情愿地把自己的水囊丢了过去。看着两个家伙一口气把水喝完,将瘪瘪的皮囊又递回来,嫌恶地一脚踢开。
“我叫塔克什,我……我要见你们首领——你捅我干什么?”
“那么你就是获阿哈托了。”
“贱名正是获阿哈托,只是不知道大人怎么称呼?”
巧巧呵呵笑道:“算你有眼光!我就是你要找的这里的主事人。我叫巧巧。”
“昨日一见就知道大人非同一般,有道是:有志不在年高,无智空活百岁。大人现在就这般能干,将来成就必定不可想象。”
“喔,是嘛!可是我现在很穷啊。”
获阿哈托一把推开表兄,膝行两步,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大人,只要您信我的,不出一个月,您将会成为整个北山最富有的首领。”
“噢,你有计策?”
“金山银海就在您的眼前啊大人!”
“哼!你是说拿你们俩跟努尔干都司衙门换赎金?你当我是傻瓜吗?我前脚把你们放出去后脚大金国的军队还不就把我给灭了!”
“嘿嘿,大人您先别急,听小人跟您慢慢讲来。您瞧瞧那个窝囊废——您不知道,他可是额亦都四十年前在佳木湖留下的野种,如今我那表叔是什么身份地位?他的大小福晋们又是什么人?大福晋是大汗的族妹,小福晋是大汗的嫡亲女儿!您想想看,这个窝囊废就是个见不得光的!”
“那还有个屁用!”巧巧愠怒道:“黑齿!滚过来,瞧瞧你都抓了什么玩意儿,当宝似地。拖到林子里边都宰了吧。”
“大人!大人别急呀!你听小的把话说完再杀不迟。大人,这个窝囊废虽然见不得光但是却是我表叔最为疼爱的儿子,虽然有两位福晋拦着给不了他身份,却在钱财上格外优渥。您想想看——一边是不敢声张,一边是舍不得儿子嘿嘿……”
“哈哈!老子明白了,你这坏种是想要老子把你表兄当摇钱树。扣在这里养着,额亦都乖乖的给钱还不敢声张!好主意!”
“大人,您现在只缺一个报信人……”
“老子这就派人去努尔干都司衙门。”
“大人!”
“还有什么事?”
“大人,您派人去送信……哪有让小人去更加合适呢?小人熟门熟路。更何况您派别人去总该有个信物什么的,您看我二人如今哪里有什么物件信物可用?小人则不同,小人这张脸就是信物啊大人!”
“喔,这个好办。黑齿,把这家伙的脑袋扭下来……”
“大人不可啊大人!”
“有什么不可以的?”
“小人……小人……小人可是家里的独苗……小人……小人的父亲祖父祖母于额亦都可是有过救命之恩的。您如果杀了我,恐怕,恐怕这件事就难以善了了!”
“唔?救命之恩,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
“没关系,我最喜欢听故事,长点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既然大人想听那小人就讲了。当年,我那表叔才年仅十三岁,为父母报仇杀了人,被仇家追索。辗转逃亡在努尔干的白山黑水之间,无处容身。祖父与我父亲找到他的时候几乎就要冻饿而死,是我祖母抱着他一天一夜才救活过来的。他从此借居在我家,受我家庇护才躲过仇家追杀。他也是在我家中遇到了当时还在行商天下的天命汗,在我父亲的引领下二人结为了兄弟。”
“这么说我必须先放你喽?老子怎么才能相信你?看来需要立个契约。这样吧你给老子写一份效忠书什么的。将来你如果反悔我也好有个凭依。”
“写了效忠书大人就放我走?”
“当然放你走,老子可没有好酒好肉养着你。”
“然后你再让人拿着我写的效忠书去勒索我是不是?”
“好使吗?”
“当然不好使,我会把实情告诉表叔表哥他们,让他们派大军剿灭你们。我想他们很乐意这么做,可能还会重重的奖励我。因为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北山通古斯野人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消失了,你们的出现无疑会让大汗震怒。也能让散布在丛林里的猎头人发狂。能消解大汗怒火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大汗得知消息之前杀光你们。”
黑齿闻言大环眼一翻就要冲上来捏死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却被巧巧及时阻止了。
“现在你们其实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杀死我们任何一个都会引来麻烦,不杀死我们也会引来麻烦。”
“那就两个都杀死!”黑齿忍不了又要冲上来,再次被巧巧拦下。
“我和表兄两个出来玩有些日子了,再不回去他们一样会派人过来寻找,到时候还是一样的局面。怎么样?知道你这个傻子部下给你造下多大的麻烦了吗?”获阿哈托高兴起来,坐在地上跟愤怒的黑齿对视。这个傻子这段时间以来把自己在海水里涮来涮去的就该得到报应。
“滚起来,给老子好好地跪着!再敢吓唬我兄弟老子割了你的卵蛋!”
阿哈拍拍黑齿紧握的拳头,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紧张。他看得出来这个获阿哈托的话让这个身高和自己已经相差无的孩子吓到了。
“大人心里其实已经……”
“塔克什公子,你会写字吗?”
“会……会一些……”
“那就麻烦你写一封信给你父亲额亦都军门。信上照实把这里的一切说给你父亲听。我们不是传说中的食人族,我们不吃人,你不必害怕。之前的小误会只是因为我这兄弟并不知晓你们的身份。如今我们知道了自然会倾其所有地招待,以弥补之前的过失。但是你要明白,我不可能让你们以现在的模样回去,请你无论如何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养好了身体再回去不迟。”
“大人,你真的会放我们回去?”
“本是一场误会,哪有不放你们回去的道理?”
“可是我听说你北山人与我们是世仇,似乎似乎……”
巧巧叹口气道:“塔克什公子,你看看我们哪里像是北山人了?”
“说倒也是,北山人都消失有些年头了,猎头人说的话不该有假。只不过……那你们又是什么人呢?”
“我们是一支刚刚进驻这里的小部族——爱斯基摩人——也就是冰族。我们的故乡被一群叫做赫哲人的野蛮人占据,族人被屠戮,居所被烧毁,田园被践踏……如今只剩下我们这群孩童四处流浪。虽然身处蛮荒,也曾闻大金国大汗得天之佑,德被天下,优容养民,故而来投。我们希望能够在这里获得一块小小的土地,在大金国的羽翼之下获得休养生息的机会。我们愿意缴纳赋税,以酬谢大金国给予我们的保护。并希望能够获得一些种子……”一番话说得巧巧面容凄苦扭曲,不停地拿袖子擦拭眼泪。
阿布瞪大了眼睛,惊愕得下巴就要掉地上了。一个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一个人怎么可以撒谎撒得如此手到擒来。那表情那语气啧啧啧,拳拳之心简直是使闻者伤心见者落泪——黑齿已经开始哇哇大哭了,一边哭一边嘴里还说着什么“都怪我都怪我”的怪话,也不知道怎么就是他造的孽了。
获阿哈托耳朵里听着巧巧的话语,天灵盖上几乎要冒出青烟,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这么个远比自己白嫩的小孩子,眼见着被自己言语胁迫逼到了墙角,不该是纳头便拜哭求自己放过他们,然后把那个傻大个子拉去剁碎了喂狗吗?
巧巧抖抖衣袖,站起来吩咐道,“黑齿,快去给这两位努尔干都司的贵公子弄些吃食,然后带他们去沐浴,换身干净衣服。”忽地想起一事,转过身抱拳道,“塔克什公子,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塔克什双手连摆,道,“请教两字可不敢当,不敢当,不敢当……大人请说。”
巧巧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是奇怪,像两位这样的贵公子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游玩?我听说苦兀人正与大金在数百里外连番大战,两位是怎么穿越火线的呢?”
获阿哈托哼了一声,鄙夷地道,“早在一个月之前苦兀已被我军大败,区区十几万乌合之众算得了甚么。”
巧巧冷肃地看向获阿哈托道:“十几万?一个月之前?那为何至今没有见到苦兀人的溃兵?还敢胡说八道!”
“哼!”
“大人,当时我兄弟二人就在军中,苦兀人战败的过程是亲眼所见。他说的大抵没错。”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月前,苦兀人夜里忽然发生营啸,乱兵杀死了敌乌。直到次日晨末骚乱渐渐平息。哨探禀报说苦兀人仅剩的一支精锐骑兵正向西奔逃。为了斩去苦兀人这最后一支力量,老将军康古礼亲领大军舍了苦兀人四散的步卒向西追击。一日夜西行两百里,不料这支骑兵突然转道向北。而后与闻讯赶来的科尔沁明安贝勒遭遇。蒙古人给了这支疲惫的骑兵致命一击,活着逃脱的苦兀人不足百骑,进了深山老林也是凶多吉少。因此,大人没有见到溃兵……”
“那么四散的步卒呢?”巧巧脸色更加阴冷,塔克什见了有些惊慌,一时垂着头不敢再言语。
“去了海岛。有人禀报说,见到海上有兀的改野人搭乘着皮筏子把岸上的步卒老弱一起装上去了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