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台看看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哈姬兰。摇摇头道:“额赫都,非是我一再相逼,而是巧巧这孩儿身上有太多奇怪之处。”看一眼郭龚二人又道:“额赫都,与你我相比你就不觉得他更像是汉人吗?他小小年纪学识如此,是什么样的师傅能将一个五六岁的孩儿教导成这般妖异?”不等呱哇楼答话,接着道,“额赫都,你不必遮掩。我知你母子二人隐居此地必然与此有关。你心中明白,此事如果传扬出去,祸福难料。”又止住呱哇楼说话,道,“阿哈将昨日你母子的说话告诉了我,我本不信,所以请郭龚两位先生今日印证。没想到巧儿果然是非同寻常的孩子。你可将实情说出,我或可护佑你母子平安。现在告诉我,这个孩子是什么来历?”
呱哇楼毫不犹豫地抗声道,“怎么来的,当然是我生的!我儿生在兀地河畔,长在巧家寨。他爹是巧驴……”
“原来是老骨头的族人!巧驴的妻儿!”龚真一声惊呼。
赫鲁台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呱哇楼听龚真言语中的惊喜意味,想要追问,却见赫鲁台摆摆手道,“我族中赶鹿人倒也有名叫巧驴的奴隶,或者同名有什么稀奇?”转过头接着问道:“老骨头麾下有一位名叫那都的猛将,你可认识?”
“老族长的小女儿,也是我索索迷寨子里最出色的猎人,我怎么会不认识。”
赫鲁台与龚真对视一眼,各自点头。赫鲁台道:“巧驴兄弟何时与你母子二人分开的?”
“我儿刚刚下生第二天,那都就带领他们去了依木河,说是为了抵挡建州人的进攻。对了,你是赫哲人的首领,当时北山四部大会依木河你是必然知道的。那么,那么……建州人被赶走了吗?”呱哇楼的声音渐渐有些颤抖。
“我们的邻居乞列迷人——肮脏的养猪者,土洞里的老鼠!他们向女真大将额亦都偷偷告密,并且在夜里诈称北山军突袭了苦兀右营……夜里的混乱一直持续到天亮,我们才发现已经被女真人分割包围。女真军人人皆呼“北山人降了,老骨头降了”。老骨头为证清白孤军陷阵,三度凿穿敌阵。杀额亦都四子韩代、五子阿达海,以及副将康古礼。将首级传示全军。我军心大振,当时皆大呼,“虎!虎!虎!”奋勇杀敌。只可惜终究敌不过女真人兵甲犀利,北山军为女真重骑冲散,分割绞杀。混战中苦兀头人夏煞里不幸为额亦都次子达启所杀,自此苦兀部族或降或死全军覆没。前去营救的那都将军陷入重围,疑为达启重创落马,从此再无消息。我赫哲部雄鹰额何合礼也一同陷落。仗恃着地利我们坚守两日,才迎来老骨头突围而出。只是此时老骨头已身受重伤。第三日,额亦都以额何合礼头骨做成的酒杯为礼,逼我投降。暗地里却分兵偷袭我军后路。前后夹击之下终致我军大败。老骨头以木叉撑体,大呼死战,掩护我军撤离。此战,北山部一千八百儿郎几乎全部战死。只两人得脱,这其中就有一位叫做巧驴的猛士,另一位就是他背着的老骨头……”
“天神巴那安都里保佑!他们两人平安归来!”呱哇楼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紧握的手心沁出血来。
赫鲁台叹了口气,道,“女真兵威强盛,我赫哲一部独力难支。此后每战皆败,一退再退,直到兀地河口。身后就是祖宗埋骨之地,老骨头坚决不许再退。恰在此时夏煞里之子敌乌帅举族之兵来援,虽多为老幼妇孺却个个悍不畏死,又有兀地河做为凭依,如此堪堪抵住女真人的进攻。恰在此时,得到消息,珠舍里、叶赫的余孽会合一支女真偏师潜进大山。巧驴兄弟奉命前往查探,不久传来消息,北山祖地已被夷为一片焦土,二十七寨无一幸免,妇孺皆消失无踪。得此消息老骨头悲愤之下毒疽崩发,终究不治身亡。”长长地叹息一声,道,“没想到,老骨头一世英雄到头来竟死于卑劣叛徒之手!”
呱哇楼只觉得头晕目眩,腔内血气翻涌,一口气上不来摇摇晃晃便要栽倒。龚麽麽急忙上前扶住,在她胸口拍打推拿一阵,呱哇楼哇地一口血痰吐出,这才缓过气来。放声大哭。
听到哭声的巧巧与哈姬兰齐齐跑了过来。不明就里的哈姬兰一把抱住父亲手臂,哭道,“玛玛不要杀人,不要再杀人了好吗?阿牟是好人,巧巧弟弟也是好人,他只是调皮一些,调皮一些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杀他们好吗?你瞧,他送了皮冒、手套给你,还有这个漂亮的木偶人……”
赫鲁台呼出一口热气,伸手抹掉女儿脸颊上的泪珠,点点头道,“我的儿,玛玛不会杀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他们。”
“阿牟,你听到了吗?玛玛不会杀你们了,他从来不骗我,说话一定作数。”哈姬兰欢喜地抱住呱哇楼劝慰道。
赫鲁台甩手将皮冒、手套丢给一旁站立的郭龚二人,道,“瞧瞧,这可是你们汉人用来御寒的东西?可真是古怪。”
郭歪七扯扯皮冒上两只显眼的大耳朵,龚真揪揪有五只枝丫的手套,一起摇头道,“稀奇古怪,闻所未闻。”
赫鲁台仰头向天,喃喃地道,“也许这就是天神的安排吧,天神总是不会错的……天神总不会错的。”
再一次轻轻捏了捏巧巧的手掌。这种独特的表示亲切的方式,以及态度的转折让巧巧有些无所适从。只听他道,“小子,你老实回答我,你的师门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唔,你还是告诉我你师门的学问你都学会了几层吧。”
巧巧不住回头看兀自哭啼不止的母亲,猜测着刚才发生了什么让母亲如此悲伤,哪里有心思回答赫鲁台的问话。
见巧巧甚至懒得敷衍自己,赫鲁台压制着情绪,问道,“可学了五层?”
“没有”。天呐!刘文彪怎么敢说自己通晓了全部学问的一半,那个轮椅里的霍金也没说这话的勇气,敢这么说会被误会成棒子国民的,这很严重。
“三层?”赫鲁台有些失望了。
“没有!”巧巧说得斩钉截铁。
“一层?”赫鲁台脖子上的青筋有些坟起,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许多。
为了给自己保有脸面,为了不让赫鲁台发疯,巧巧不得不解释一下了。说道:“将军容禀,我加里敦师门的学问可不是一个人的,是一群人研究了好几代几十代才有的结果。牛顿师傅就说过,我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有如今的成就的话。再说,再说……我今年才六岁……”最后一句话出口,巧巧不自觉地脸上发烧。
龚真点点头道:“言之有理,任何学派的学问都不是一个人能够创立的,比如我儒家。通过一代代人的努力积累,学问才会有质的变化。从古至今就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赫鲁台叹了口气,对巧巧道,“也罢,世上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你能得加里敦眷顾已是不小的福分,天神告诫我们,凡事不能奢求过多,是我过于贪心了。如今这里的两个大学问人,郭先生已说教不了你,龚先生还要随我北征,大军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你可自行研习本门功课,不可懈怠,以免辜负了师门厚望。”
龚真招呼那百二孩童来到跟前,聆听首领临别训言。那些孩童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模样。生活的磨难已经让这些小小孩童变得麻木,即使面临生离死别也不能在他们心头推起多大的波澜。
赫鲁台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说道,“如今女真势大,兵威强盛,侵略甚急。我不得不远走他乡,避其锋芒以待后效。而今留下你等一百二十一人在此一则是避免折损,再则是想在祖地留有火种。此后远隔南北,不能相顾。尔等自当好自为之。”微微一顿又道:“你们一同长大,当互相砥砺,勠力同心,勤练文武艺,莫忘国仇家恨!我与你们的父兄还会回来!”
赫鲁台跨上坐骑,向巧巧道,“去告诉你母亲,巧驴兄弟六年前奉命追索黑虎令牌,远走北地。若在人间必有相见之日。”
哈姬兰轻轻拽住巧巧衣角,眼圈还在发红。晃晃手里的木偶人道:“都,你一定要来看我哦。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捉野人,捉海豹和鲸鱼。”显然她很担心父亲那句还会回来的话能否兑现。
巧巧于自己那个父亲巧驴的印象早已模糊,平日里与呱哇楼母子两人也绝少提及,此时乍然得到消息竟有些茫然。见哈姬兰与自己说话就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一定。”伸出手掌与她一连三击掌,立下誓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