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鲁台轻轻地捏了捏巧巧的手掌,离别在即,他却没有和这个孩子说些什么,只是这么瞧着,定定地瞧着这个小小的孩儿,久久凝视。浓密的毛发遮掩了他的表情,没有人能读懂他此刻的情绪。巧巧莫名其妙地有些尴尬,昨天刚认的干爹,今天就叫不出口了,很是难为情。
“格格,格格,您慢些儿……小心摔着……”赫鲁台的卫队里有些骚动,一个红装小姑娘骑着一头小鹿穿过卫队,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小姑娘还很年幼,六、七岁的小模样生得白嫩可人。头顶戴着高高的尖顶小红冒,白狐裘内衬的红披风随风起起伏伏。腰间挂着一只小小的金瓜,左手控缰右手握着一柄半尺长的金漆木剑不住挥舞。后面紧紧跟随着几个年老的麽麽,一边追赶一边哀求格格停下来。见到赫鲁台看过来,几个麽麽急忙跪倒,七嘴八舌地谢罪。
小姑娘伸出双臂要爹爹抱。赫鲁台一脸慈爱地将她揽在怀中,拿大胡子在小脸上蹭两下,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
“哈姬兰,哈姬兰,我的儿你瞧瞧,这个就是你的弟弟巧儿。”
哈姬兰将脑袋从父亲怀里探出来,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不住打量巧巧,末了点点头道:“我叫哈姬兰,赫哲人哈姬兰。你叫巧巧,汉人巧巧是吗?”
巧巧摇摇头道:“我叫巧巧,北山人巧巧。”
哈姬兰歪歪头,望一眼父亲,奇怪地道,“不是汉人吗?那挺可惜的了。不过没关系,你做了玛玛的儿子也就是赫哲人了,我做赫哲人也很开心。”
巧巧望着赫鲁台微微一笑道:“哈姬兰小姐姐为什么说可惜?难道做汉人就好吗?”
哈姬兰点点头道:“那当然!郭先生说,汉人优雅有涵养——涵养是什么我还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很干净漂亮,身上没有那些恶心的味道。粗俗无礼的野蛮人才浑身上下臭不可闻。”伸长脖子过去抽抽鼻子,满意地道,“你不错,没有恶心的臭味,你可以做我弟弟了。本来呀……”
巧巧偷眼瞧瞧赫鲁台,又瞧瞧身旁的郭歪七。满脸胡子眉毛的赫鲁台瞧不出表情也就罢了,意外的是这位郭先生居然一脸的泰然自若。不由得暗暗伸出一根大拇指,“够胆呐!”
不知道怎么就被哈姬兰牵住了手,小小孩儿语气里却很是忧伤。“我和玛玛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北方。听敕若璧说那里除了冰天雪地就只有长着长毛的野人。玛玛和雅安阿哈、扎坦阿牟基要和野人作战,没人陪我玩。度,等你长大些了去找我好吗?”
望着哈姬兰泫然欲泣的眼眸,枉为两世的巧巧心中莫名地酸楚。曾几何时,自己的孤苦生涯更甚于此,那一段记忆在这一刻浮现心头,那是一种何等的刻骨铭心的痛。忍不住也泪眼朦胧。张口道:“额柯勒……”
“你还是叫我姐姐好了,我更喜欢汉人的称呼。”
“姐姐,我一定会去找你的。”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展颜笑道,“姐姐,极远的北方可不止有野人哦,而且你说的那种长着长毛的野人更可能是一种叫做白熊的动物。它们生活在冰窟里,长得非常庞大。海里还有海豹和极为巨大的鲸鱼。极北的地方半年白昼半年黑夜,此时那里正是绵绵黑夜的时候,能够见到漫天七彩霞光,非常地壮丽。还有,有一个地方叫做百令海峡,冬天结冰成桥,通过冰桥甚至能够到达另一块叫做美洲的大陆。那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是野牛的天堂,露天的金矿里到处散落着俯首就能捡拾的金块。更重要的是那里的几种植物:橡胶树、花生、番茄、土豆,番薯,这几种美味的庄稼任哪一种都是农家无上至宝,那里却生长得到处都是……”
赫鲁台与呱哇楼、郭歪七一一道了别。见两个小人儿手牵着手正在谈话。一个讲得手舞足蹈,一个惊喜欢笑连连。张口欲言,呼出一口白气又闭上了嘴巴。似乎有段日子没见女儿这么开心过了。虽有心让她多开心会儿,却也不敢因私废公误了行程。稍一犹豫还是挥了挥手,叫麽麽们护送女儿离开。
哈姬兰皱皱眉头,不理会麽麽们的请求。从腰间摘下一只青色香囊,递给巧巧道,“这是佟家姐姐亲手教我绣的香囊。”指着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图”道:“瞧瞧,这是荷花,这是鸳鸯,真像真好看是吧……”巧巧瞧着上面两只像大鹅更过于鸳鸯的鸟,一脸的黑线。心中虽然诽谤,脸面上却满是惊喜地笑容。好容易随着她欣赏完香囊上的图案,巧巧急忙将香囊奉还。不料哈姬兰却拍拍他伸出的小手道:“送给你啦。这可是唯一一个,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绣,学刺绣太苦啦。”不待巧巧推辞,旁边一位站立着的麽麽掩口道:“不可以,万万不可以呀格格!”哈姬兰把眼一瞪道:“龚家的,你胡说什么!我自己的东西难道我还做不得主吗?”一句话说得声色俱厉,年龄虽小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威势却咄咄逼人。那麽麽蹲身微施一礼,却并不慌张。说道:“禀格格,香囊乃是格格贴身私物,按礼不宜赠送外男。”“外人!”哈姬兰怒道,“你是说巧巧是外人?玛玛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前认下的儿子是外人,那么你又是什么东西!好啊,奴才居然管起主子的事了,我打死你这没规矩的!”抬脚就踢在那麽麽孤拐上。
巧巧有些惊讶,不只是惊讶于哈姬兰突然爆发的上位者威势,更惊讶于那麽麽的淡定自若,而且那位麽麽说的居然是汉话。
“我娘说的是外男,而非外人,是格格听差了。”赫鲁台走了过来。不知何时身边站了一个青年,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生的长身玉立唇红齿白,面容颇为俊俏。那青年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扶住了龚姓麽麽。向赫鲁台微施一礼道:“我母子二人蒙将军救命之恩,自甘为奴,原为报答大恩于万一。今老母见嫌于格格,既不堪驱使,不才请求将军一个恩典,不如就让老母留此为将军抚育这些孩儿……”
“那么你呢?不想留下来吗?”未及赫鲁台答话,哈姬兰讥笑道。
“郭先生文华天成,才智无双。有郭先生大才在此何须区区小生。”
郭歪七慌忙施礼道:“秀才公谬赞,谬赞。以区区之才教授一两蒙童识字尚可,谈到学问却是汗颜。”
“唔!这是为何?”赫鲁台奇怪道,“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郭歪七向巧巧努努嘴,一脸的尴尬。道:“乡野有遗贤呐,这位加里敦的高才,所读《小学》、《中学》老夫闻所未闻……”
那龚姓秀才瞥眼巧巧哼地一声,道,“黄口小儿信口胡诌,先生怎能当真。”
郭歪七摇摇头道:“未必。汉武当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致使我华夏学派林立之态一朝崩陷,多少流派因不见容于董仲舒而隐居山野。千百年来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那些学派或因后继无人难免沉沦,然而大浪淘沙之下山野之间未必没有遗珠……”
巧巧见郭歪七提起自己的“学问”,心中本来诽谤是他自己心虚无能才被自己唬住,这时听他这番言论不禁有些肃然起敬了。暗自嘀咕要不要剽窃一篇什么文章给他做个跟脚。
“先生谬矣,我儒家一家独大非是我不容百家,而是百家本自有害无用,大浪淘沙方见真金,这真金自然是我煌煌儒家,其他,皆不足论!”龚秀才有些激动,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不就是替古人认个错嘛,至于这样对一位老人瞪眼睛!那边还等着赶路呢,说这些废话净耽误时间。”巧巧哂笑道。
“住口!”龚秀才张口大喝道。吓得巧巧一激灵,什么情况,温文尔雅的秀才公突然变成了当阳猛张飞?龚秀才话一出口也发现有些不妥,放缓了语气继续道,“学问一道岂能儿戏!你一介黄口小儿不好好习文写字,不敬师长……”
“我学什么文,习什么字啊!老子虽然只读到中学认识的字也比你多!”巧巧怒道。这个衰人小题大做,凶巴巴得真是讨厌,忍不住开骂。
龚秀才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讥笑道,“乡野竖子,言语无礼,又能有什么才德!你倒写几个字看看。”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嘿嘿!”巧巧伸手在雪地上三画两画,方方正正写下一字。桀桀笑道:“大秀才公可认得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