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舜准备去城市的一些角落查看,半途经过一处施工的大楼,他望着这片正在建筑的公寓楼,一时间有些感慨。
城市再次渐渐被造了出来。
几乎让人忘记,几个世纪前的那场战争,席卷又破坏了整个世界。
仿佛世界末日,战争侵占了一切。流离失所,战死,妻离子散,疯狂的杀戮,凄惨的亡逝。所有悲剧呈现在战争之中。
战争结束了瀛川平载时代的安逸,硬生生打破了一个国家的古老文明,把新生的工业文明灌输入这个古代的社会。世界因为这场战争而划分为几大区域,富裕的国家割据一方,历史的长河滚滚向前。
为什么这一场战争会兴起?
这些都与凡人无关,但流离在战争中,他们总会失去些什么。
“在那场战争中,我同样失去了某些东西——但我想那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否则,为什么失去了以后,很久一段时间,我的心并不会痛呢?”
他闭上眼,紧握双手,低低地喃语。
凑舜眺望远方的天空,忽然轻轻笑了,“如果这真是你所希望的……”
他沿着路,徘徊在城市的偏僻巷子中,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夕阳最终落下地平线,收敛了最后一束光。天色已经十分暗沉,路边的灯早已亮起。渐渐地,蒙蒙细雨飘落,雨滴扑在他的脸上。
城市的大屏幕上,凑影帝的采访重放着。
“凑先生,请问你对《无罪》感触最深的一幕是什么呢?”
“嗯……大概是女主角开枪对准囚徒的时候吧。囚徒明明是爱着她的,却没想到,最终是她要让自己死去。”
大屏幕里,那位容貌完美,衣冠楚楚的少年微笑着回答。
凑舜走在雨中,仰望着大屏幕,周围人来人往,他的身形格外孤单。
“我要让你,永远永远,记不起你最爱的人!”一道声音回荡在他耳边。
他还记得,那时的感受,像是有人持起匕首,狠狠地剜去了他一半的心脏,剥夺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雨落了下来,嘀嗒扑向他的脸颊,有些湿意。
凑舜心中突然一凛,从回忆中惊醒,浅见琉璃的警告,在他的心中一闪而逝:“幽御前只在夜雨时杀人,一旦下雨,说明幽御前已经动手了。”
雨忽然急了起来,水滴落雨坑的声音愈发急促。
凑舜霍然抬头,眼中厉光闪过。
歌舞伎町,是云厝川的黑夜里,灯火最堂皇的地方之一。
夜幕降临时,繁华的夜生活就会开始,街道上霓虹灯闪耀出各异的色彩,到处是彩灯和川流不息的人们,上演着浮世百态。只是,在这片繁华中的一隅,出现了一声不和谐的音符。
“去去去,没钱还敢来我们这么高级的俱乐部。”俱乐部的打手不耐烦地把一个男人拖出,扔到大街上。
彩色的灯光闪亮,挂在招牌上形成了一段文字:“南方之海”,招牌下的建筑占地面积极大,外面装修得也令人眼前一亮。
被扔出去的男子结实地摔倒在地,他费力地站起,小声嘟囔:“什么呀,前几天来的时候还卑躬屈膝说要常来呢。”
接着,他有些沮丧爬起身,拎起自己的外套,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在歌舞伎町附近逡巡着,像是丧家之犬。
他的名字是藤间雅贵,几天前跟朋友来过一番街,今天想再次光顾,却因为钱没带够而被赶了出来。游荡的过程中,他忽然瞅见一条有些阴暗的巷子。
他本想打量两眼就离开,然而那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动了一动,吸引了他的目光。
“嘿,站在那里的是谁?”藤间走近,向着那片黑暗里问。
黑暗里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含了三分魅惑,三分诡异。衣袂动了一动,一片殷红裙角渐渐从黑暗中浮出。
一位穿着大红和服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探出身子来。
她以袖半掩面孔,一半藏身在暗巷的黑暗里,她穿着歌舞伎中红姬的服饰,梳着高高的发髻,簪着金色的发簪,衣香鬓影,金银绣线在黑暗里闪闪发光。从她露出的半张脸看,她的面上搽着白粉,嘴唇涂成乌黑。浓妆使这人的容貌,年龄甚至性别都模糊了起来。
红袖缓缓移开,露出女人微微翘起的唇。
“想知道我是谁?”红姬以温柔的语气,声音尖细地诱惑着:“你再走近些,我就告诉你。”
那的确是一位美人啊!藤间雅贵望着半光半影中的那唇瓣,一阵目眩神迷,神魂颠倒般向前一步步走去,他说:“大姐,您是附近的站街女吧,怎么扮成红姬的样子?”
他调笑着一步步走近,举起手想掀开红色的衣袖,看清红姬的真容。
忽然,红姬乌黑的嘴唇咧开,露出一丝狞笑。
在他觉得不妙之际,红姬的手臂已经蓦然举起,蓦地紧紧地扣住藤间雅贵的脖子,不顾藤间的挣扎,瞬间把他举得极高。
藤间惊骇之际,艰难地想要发出惨叫,声音却被逼在喉中。
“你不是问,我是谁吗?”红姬笑着说,容颜扭曲成一个怪物,然后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就是幽御前。”
他伸出头,咬向男人的脖颈,犬齿缓缓伸出,化为垩白的獠牙,刺入男人的血管,大口大口地吸血。
男人疯狂捶打他的身躯,他却纹丝不动,发疯地咬着男人的每一寸肌肤,直到把他咬得伤痕累累,没有一寸好皮。
大口吸血的嘴唇渐渐离开脖颈,一丝人血蜿蜒自唇角流下,看上去有说不尽的狰狞。
当藤间的尸体再不中挣扎后,他轻缓把尸体丢在地上,长袖衣褶渐渐合起。血缓缓从尸体身上各处流出,把整片青砖巷浸在一片暗红的血色中。
他只是低头望着男人,咧开嘴冷笑,“渣滓。”
云厝川是个高死亡率的城市。
那些黑暗里的游鱼们,趁着天幕黑暗,就会出来作祟。很少有人愿意走夜路,因为,随时有被杀的危险。那些本土或者宇宙来的怪物们,不受人类法律的束缚。一些妖魔为了纯粹的杀欲而杀戮着,如幽御前。
在都市夜传说中,他是最猖獗的杀人魔,在黑夜里复活,畅饮人的血肉。
“幽御前么?真是个适合我的名字啊。”
他仰起头,笑容愈发疯狂,眼中尽是仇恨被满足的快意。
接着他猝然转身,紧紧盯视黑暗。
是错觉么?黑暗中,仿佛有一对眼睛,在望着自己。
一只拖着蓝色星芒的蜻蜓,翕动透明的翅膀,轻飘飘从他身侧飞过。
他却并未注意到,只是仔细地盯着那片黑暗,然而视线不知为何却有些模糊,只能隐约看到,那里被黑夜掩盖,像是空无一人的样子——也许是自己多心了。
幽御前半隐藏在黑暗中,仿佛,也被同化为黑暗一般。“歌舞伎町,蓝眼察觉到有异常生物出没,也许是幽御前。”
循着这样的警告,凑舜快速穿梭在城市的夜色中,向歌舞伎町奔去。
蓝牙中央的小灯闪着蓝色的光,一道虚无的蓝色屏幕在他眼前展开,上面的地图上指示着他目标的方向。在那里,一个诡异的红点在地图上闪烁着。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了,在他极速的奔行中,很快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大。
等他到达时,已经大雨如注,几乎打湿了他的肩头,他等不及打伞,第一眼便见红色的液体蜿蜒自巷口处流出,一具尸体,死气沉沉地倒在黑暗里。
雨下得愈发大了,落雨声铺天盖地,沾湿了他的眼眸。视线稍微有些模糊,也许是眼前雨帘的缘故吧。
“又晚了吗?”有一瞬间他默默地想。
大红色的影子,在巷子中一闪而逝,那一瞥让大红的和服映在他眼中,如爆出血一样的花。
“不,还没晚。”
一瞬间,凑舜立即极快地奔入巷子,追向那个逝去的红色身影。
幽蓝色的蜻蜓,围着流血的尸体转了几圈后,也翩翩随着凑舜向远处飞去。
那一片血红极为诡异地极速闪逝着。
遥遥望见巷口的方向,虽然下了大雨,然而街道上的人群并没有减少太多,许多人举着伞漫游。
一阵红影刮过,幽御前冲出巷口,如牛毛入海般融入人群,再也不见。
凑舜在巷口处停下脚步,眼神定格在巷对面的那处影院,他似乎望见幽御前进入了那里。
他一步步走进那个影院。此时他早已被淋湿,影院门口有很多避雨的人,他顶着一张平凡到模糊的脸,并不招惹人的目光,于是他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影院中。
影院里漆黑一片,舞台上,一些歌舞伎人表演着传统的歌舞伎。
凑舜夜视可以媲美猫头鹰的目光逡巡在人群中,但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身穿那种红衣的女人。
舞台上红姬的身姿在舞台上,以婉转的腔调来念谣,演绎着被武士拯救的公主。
当红姬举袖,掩着半张脸,露出半张脸时,凑舜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倏然抬头,一眼便望见了他。
那是一张垩白的容颜。
大红的和服红如血,乌黑的发髻,簪着红色的的笄和栉。一只眼睛因肌肉的扭动而变得极为狭长,显得格外扭曲。
红姬盯着凑舜,似乎也察觉凑舜发现了他,于是乌黑的舌伸出,舔着艳红的嘴唇,他妖异的眉眼,拧成狂笑的表情,显得那么得意、疯狂,格外诡异。
“他就是幽御前?”凑舜握紧了拳头。
观众们被这样可惧的表情吓了一跳,开始议论纷纷,那抹黑色的笑容,让他们有些不安。
忽然,有什么从舞台上边掉了下来。
“碰!”两声重物落地声响起,那两个东西死气沉沉倒在屏幕前。
那分明是两具尸体!都是成年男性,也许是机械师,此时却从舞台上空掉落,大概已经死了。
“死人了!”影院中的人们纷纷发出尖叫或惊呼。
舞台上,红姬微微歪头,诡异地笑着。在众目睽睽中,幽御前转身走入黑暗,隐入黑色的幕布中,再次消失了。
“叮——”一声刺耳的响声忽然响起,警铃声响了,紧接着,响声更加急促:“叮——叮——”
人们惊吓之余,也极为惶然,人们听到报警声后,纷纷冲向影院门口,向外面逃去,不多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凑舜按下警报器的按钮后,迅速朝舞台奔去。
他跳上舞台,检查了那两具类似尸体的人,发现他们并没有死,只是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了。
舞台上,灯光因突如其来的警报而关闭,到处黑幽幽的,凑舜掀开黑色的幕布,四处查看,却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或呼吸声。
但他知道,幽御前还没有离开,他只是在隐藏着,用血积蓄着他的实力。
他警惕地站在舞台上,随时应变,紧紧环视四周的黑暗,也许下一秒,幽御前就会从他背后偷袭。
当凑舜注视黑暗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视物不清,这种情况很熟悉,他昨晚曾遇到过。
难道是?凑舜霍然抬头,一点幽蓝色的光线从眸中掠过,眼里映出的,似乎是一只幽蓝色的蜻蜓。
那只蜻蜓翩翩飞来,透明的羽翼,发着浅浅的蓝光。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有些乱,他向四处望去,目光忽然捕捉到在远处的灯后,似乎有一个黑影正站着,站在炽光后的黑暗里,他微微一愣,一时有些惘然。
也就是在他分神的一瞬间,幽御前动了。
红姬从他后侧方的黑暗中骤然冲出,强壮的臂膀向他的颈项轰然一击!
凑舜只觉得头一阵眩晕,几乎瞬间就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地。
这一记闷棍,放在其他壮年男子身上,也许不会致其晕眩。但放到凑舜身上,那就是妥妥地晕倒,因为凑舜的身体很脆弱,任何伤害放到他身上都会有多倍加成的效果。
他的意识瞬间沉落。“这个所谓的城市管理人,也不怎么样嘛。”
幽御前嘲讽地望着晕倒在地的白衣少年,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略显女气,却又雌雄莫辨。
现在只要杀了这个少年人,就没人阻挠他了。
幽御前的视觉有些模糊,抓了几次,才准确地提起凑舜的衣领。他心中微微起疑,却不知道原因。
他揪着凑舜的衣领,把他举起,眼瞳中露出嗜血的意味,他的红唇张开,雪白的犬齿渐渐伸长,抵住下唇,就仿若吸血鬼,然后他低头,向凑舜的颈项咬去。
“住手哦。”一个幽幽轻轻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幽御前倏然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道模糊的黑影,站在照向舞台的巨大白色灯的前面,逆光而立,反而使他的容颜陷入黑暗中。光把他的影子投送在舞台的幕布上,显得格外巨大。
“你是谁?”幽御前沙哑着声音冷冷问。
那道黑影便有些沉默,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即有些黯然地轻轻一叹道:“许多人,也曾向我问过这个问题,我也告诉了他们我的名字,后来,他们都横死了。这一千年里,我去往哪里,死气就在哪里。”
都市里的传说纷纷纭纭,除了城市管理人,还有许多许多,其中一个,属于这道黑影。
似乎想到了什么,幽御前垩白的脸上,眼睛猛地睁大,“你是……”
“告诉你,我很坏的。”那样纤细悦耳的少女声音轻轻道,一只白皙的小手,向她伸出,轻轻指着他的眉心,“如果你不放过他,我就诅咒你哦。”
那只手,白皙的手腕上,带着银质的臂环,雕刻着类似猛兽的图案。
这只是声很天真很柔弱的威胁,然而幽御前却有些战栗,发出恐惧的嘶嘶声。
于是他不得不缓缓把凑舜放置在地上,后退了几步,有些畏惧地盯着那道黑影,模糊的视线,让他只能隐约地感觉到,她衣着暗沉,且似乎带着连衣的风帽。
那道灯前的黑影,忽然慢慢踏步向舞台走来。
一股风轻轻吹来,黑影的风帽轻轻一晃,便自头上落下。那个身影的黑色长发,便绵延无尽地散落下来,只有几缕黑发扬起,在风中微摇,在强烈的灯光下,纤毫毕现。
幽御前眯起双眼,想看清那个身影的容貌。
那个清冷的少女声音道:“没用的,我的视觉压制,除非我不愿意,否则对任何人都有效。”
她漫步而来,但她离他们越近,他们的视线就越模糊。她在舞台下停住脚步。
幽御前眼前已经模糊至极,根本无法看清楚她的任何特征。
“他并没有主动伤害过你呀,是因为你杀了人,才招惹了他。”暗色身影似乎带了些怜悯地说。
幽御前冷笑起来,“杀人?那算什么,现在只有血,只有仇恨,才能让我活下去。你,懂什么!”他愤怒地嘶吼出声,那道黑色影子,飞速向那暗色身影冲去。
白色尖锐的獠牙再次伸长,他几乎瞬间就奔到近前,就待吸干她的血。
他狠狠咬下,那抹模糊至极的暗色影子,瞬间散出幽幽的荧光,化为无数只蓝色的蜻蜓翩翩四散飞开,他咬了个空。
“怎么会这样。”他只来得及这么想。
下一刻,无数蓝蜻蜓在舞台上聚拢,组成一个背对的暗沉的人形——朦胧间是一道暗沉的纤细身影,黑发如墨泻下,暗沉服饰上传来珠玉碰撞的声音。
她转身,白皙的五指骤然伸开,一股强大的能量瞬间释放开,逼向幽御前。
这股力量轰然把幽御前一推,然后被狠狠吊起,悬在半空中。幽御前只觉得一阵窒息,强大的压力几乎把他挤压成碎片,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
自己要死了吗?
然而力量却忽然弱了下来。
白皙的五指,轻轻握住,然后收回。
“你不应该杀任何人。他们死了,很可怜。杀人,并不是好的事。”她轻轻道:“以后可以不要再这么做了吗?”
她竟真在很诚挚地请求一个杀人凶手。
“你怜悯那些人,那些人又何曾怜悯过别人。”他的喉咙里滚出低沉的笑声,似是笑声却又有些凄凉,沙哑又略显女气:“他们生活在这世上,没有感激也没有善意,只有残忍,残忍……我恨透了这些该死的人类,在杀死最后一人之前,我都不会停止!”
黑影沉默,幽御前的眼神凄冷又有些愤懑,那是曾经经受过惨烈的伤害,才拥有的痛楚。
——这是个有过悲惨故事的人吧。
她忽然有些理解他了。在黑暗里,她看到过更多灾祸降临,接触过无数黑暗的事物。但这没有污染她的眼睛,她像旁观者一样注视着一切,没有害怕,也并没有厌烦。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感觉了,我无法阻止你,但也不必再杀害无辜的人。”黑影少女道。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一只蓝色的蜻蜓停留在她的指尖,轻轻点触。幽蓝色的荧光,照亮她的白皙的下巴。她轻轻朝它吹了一下,蓝色蜻蜓似乎知晓了她的意愿,蓦然振翅,翩然向凑舜飞去,停驻在他的眉心。
幽御前气急败坏,“你想唤醒他?”
“他苏醒的话,即使是你也无法伤害他了吧。”
黑色身影转身,暗色的裙袂擦过红毯,向着门口渐行渐远,并没有留恋。
幽御前愤怒又不甘地望着凑舜,而凑舜似乎下一刻就会睁开眼,他并没有时间再暗杀他。于是红姬举起袖,掩住面孔上的憾恨,转身隐入舞台上的黑暗中,身影再次消失不见。
蜻蜓驻足在凑舜的额间,微微一啄。
一阵冰凉的感觉从额心渗入,凑舜瞬间清醒了。双眸睁开,无人望见那眸中一丝恍若虹光的流彩闪逝。视线从模糊,到逐渐清晰,他清楚望见一只蓝色的蜻蜓,在眼前翩跹游离。
他醒的时候,她已经离去,但他望见了蜻蜓,于是他知道她来过了。
举目四顾,四面都没有幽御前的气息,他以为他会在幽御前手上吃一个亏,然而却并没有。
是因为那人吗?
他沉默着离开了影院,外面雨疏风骤,他举起随身的白伞,伞盖微扬,掩住了他的半张脸,也掩住了他的神情。
雨潇潇落下,白衣的身影,在雨中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他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悠回秘密基地的。
一路在神思恍惚的沉默中度过,只记得在大雨停歇的时候,他收了伞,推开了小破报亭的门。
此时已经是深夜,秘密基地的大厅依旧灯火明亮,仿佛昼夜颠倒。基地的隔音极差,他隔很远都听到机械室内,浅见琉璃拿着焊具操着刀鼓捣的声音。他隔着玻璃望去,琉璃正穿着防护服,精密地处理着civ的升级组件。
他倚着沙发,双目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不知为何感觉很累,于是渐渐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条黑暗的街道。他站在路中央,四面空旷,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大路向黑暗中延伸而去。
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清幽的歌咏声,如箫如笛,如鸣如吟,似乎是谁正唱着一曲幽冷的歌。
他极目眺望,意识到远处的黑暗里似乎有人。他想向前移动几步,却发现自己无法动作。只能望见,远方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片暗沉的衣袂,有个人站在那里。
他想他该知道那是谁,可是他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黑暗里那人转身向他望了一眼,然后回头,走向更深的黑暗里。
“别走。”他情急地想对那人说。
眼前的一切忽然如镜子一样破碎,甚至有如镜子碎裂般的声音。
他陷入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感到自己不断向下沉落。
他记起一双血红色的愤怒的眼睛,记起那天她绝望而仇恨地望着他,凄厉的诅咒声从天而降:“我要让你,永远永远,记不起你最爱的人。”
凑舜心里升起一阵冰冷的痛意,他猛地睁开眼,这次才是真正地惊醒了。
犹如多面水晶般的眸子,透出的彩色光芒,有些迷蒙,有些黯淡,但这皆被光学模拟器遮去。
他抬起头,然后就望见了浅见琉璃。
太阳高高悬挂在东方时,浅见琉璃才意犹未尽地结束她的工作。
对着镜子,摘下自己工作时的眼镜,她的头发用弯曲的导线和维修钳子随便扎着,身上挂满各种随手即用的工具。因熬夜而略肿的眼睛放射着火热的光,怎么看怎么像疯狂科学家。
Civ是秘密基地的控制中枢,但却只是个半成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浅见琉璃在贫穷面前束手无策。他们穷得没钱构造原始组件,只能把零件一片一片贴在破报亭上。找不到适合配型的处理器,只能自己造。直到现在,它没有感情,无法智能思考,处理器破到跟不上时代。
自从凑舜的片酬全都充公,秘密组织算是小赚,她起早贪黑,像打鸡血一样地开发着civ,至今小有所成。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零十三分。”一声机械毫无感情的童声,用平板的口气报着时。
浅见琉璃走出研究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作为她迎接新一天的开始。
她转头时,有些诧异地望见了他,她不由自主发出惊讶的声音,“咦?舜,你没回家啊。”
凑舜低头咳咳了两声,家?早已经被他遗忘到脑后了,他日夜游荡在城市里,不是闲逛,就是执行任务,如果她不提,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有一栋宅子。
“舜,房子你要是不住的话,也充公卖钱怎么样?好歹能卖四千万日元呢。”琉璃的算盘打得很快。
凑舜估计再这么下去他甚至得卖身给她,人权岌岌可危啊。
他顾左右而言他,“琉璃,死者复活的事情,有消息了吗啊?”
“我用civ的权限,抽取了隶属闲院家,一张复活者的名单,这个名单只是早期复活过的人,而且记录在册的很少。我抽不开身,让蓝眼一直盯着那些人。今天四点它回来的时候,拍到了一些很珍贵的资料。”
蓝眼漂浮在琉璃身旁,中央的蓝色小灯迅速地闪动着。
平板的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视频……”声音忽大忽小,附带有些杂音,“在线传输中……”紧接着civ开始读条,凑舜等了整整十几分钟,才显示:“传输完成,现在开始播放。”
虚空中忽然出现一道蓝色的细细的线,然后迅速地伸展开,形成一张蓝色的半透明的屏幕。
“屏幕虚拟实体化进行中……”
随着civ的调整,那道半透明的屏幕忽然变得更为清晰逼真,几乎成为全不透明的质感。那是昨天的夜晚,黑暗沸腾的时刻。
“蓝眼追踪的是一个女人,她昨晚凌晨一点左右出门……”
那是一栋藤蔓缠绕的旧宅,秋日的藤蔓枯至金黄。四面悄寂,并无人声。
门忽然打开,一位全身黑衣的女人拉低了帽檐,从门内走出,并关上了门。黑帽下,眼圈是乌黑的眼袋,泛黑的下唇上,抵着一对雪白而尖锐的犬齿。
“这是蓝眼拍到的,曾经复活过的人类。她好像……被感染过一样。”
门忽然再次打开,一位男子从门内冲出,跑向她,并挡住了她向前的路。
他们很快争执起来,因距离有些遥远,声音十分小,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蓝眼忽然拉近了镜头,那个女人眼中红光闪动,她的犬齿迅速伸长,化为吸血鬼的獠牙。她看起来像疯了一样,猛地对着男人的颈口狠狠一咬,开始吸吮起来。
男人痛得大叫起来,脸色很快苍白,但他没有挣扎。
“这也是一只吸血鬼。”凑舜说。
复活过的死者,居然变成了吸血鬼?那这和同为吸血鬼的幽御前有什么联系呢?
“看到这个录像,我差不多已经摸清沃尔夫吸血生物现在的生存模式了——它应该是寄生在了人体中。寄生尸体,然后潜移默化地使他汲取血液供养自己,而尸体也会因此暂时复活。”
“吸血鬼,不,也许称之为沃尔夫吸血虫更为合适。它在人体内生长,是不折不扣的寄生虫。”
一滴眼泪,从给女人的眼角滑落,她紧紧咬合的牙齿忽然颤抖着松开,血从口齿间流下,她眼神悲伤地望着男人,唇瓣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她饮饱了血,犬齿渐渐收缩成常人大小。
男人浑身苍白,倒在她身上,但他没有死,反而将女人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一个复生的死者,她的亲人也许会为此欢喜,也许会为此悲伤,只是她活下去,是以鲜血为代价。
“这一幕,好惨。”浅见琉璃不由得动容叹息。
凑舜的眼神冷漠地望着这一切,这悲伤的一幕并未让他有任何情绪波动,“他们隐藏得太好了,没能让我发现他们,否则我会一只一只将它消灭。”
“可是被寄生的尸体可能还具有一些神智,还有人性残存着啊!”琉璃不忍地说。
凑舜的眼神从无怜悯,只有冷酷。他不会同情任何敌人,因为在战争中,任何心软和同情,都会导致自己的死亡。这样的错误,他年幼时曾经犯过,但他不会再犯。
“我只知道,我要保护这座星球,一切害虫,都必须消亡。”他冷冷道。
琉璃知道他一向如此,对敌毫不留情,战争中夺得最后胜利的那个人,这才是莫斐斯。
她只能不再讨论这个话题:“第三个死者,名叫藤间雅贵。”
“他是在歌舞伎町一番街的巷子里被幽御前杀死的,你追幽御前的时候,蓝眼建立了尸体模型。我发现他的钱包里只有一万日元,应该是钱不够,所以没有去那些娱乐场所。”
白色圆桌上,叠着无数沓三个死者的资料。
三个死者社会地位都不同,身份背景不同,年龄倒是相近,都是三十多岁的成年男性。
“如果启用civ的资料库全部检索一遍,寻找资料,可能还有所收获,不过至少需要一个重大的关键词。”琉璃说,“civ的每次搜索都很耗时间,所以这个关键词一定要有效。”
凑舜的手指互相摩挲,他思考了良久。
矢野死于六本木,藤间死于歌舞伎町,都是寻欢作乐的地方,而板垣好色,看情况也跟这些地方脱不了干系。
终于,他给定了一个词,“夜店。”
蓝色的虚拟屏幕上,慢吞吞地闪现一道进度条,civ开始在云数据中寻找个体的资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凑舜边看资料边等,但他等了整整二十分钟,再一看,进度条的读条,竟然只是2%,顿时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浅见琉璃已经习惯了civ垃圾处理器的荼毒,低头开始写civ的升级日志。
在他时不时盼星星盼月亮的注视下,九个小时后,civ的数值蜗牛般定格在99%,然后过了很久,时间过得极慢,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终于,数值微微一动,终于跳到了100%。
凑舜一跃而起,“琉璃,检查资料。”
尽管civ的智能筛选功能还算过得去,但是庞大的资料库所剩下来的资料依然庞大。
琉璃充分发挥她的能力,手指迅速敲击,逐渐把庞大的资料群划分为数个条目。
“找到联系了。矢野央、板垣周平、藤间雅贵这三个人是大学同学。这几年,彼此之间本来没有联系,但九天前,他们在歌舞伎町的夜店里出现过,当时的夜店录像录到过他们。结伴而行的一共有五个人,暂时无法确定剩下两个人是谁,civ正在根据资料库进行面部比对,他们很可能是幽御前的下一个目标。”
幽御前为何对这五个人如此上心?还是那时发生了什么?凑舜沉思,“有必要调查一下,琉璃,那个夜店叫什么?”
“南方之海。”自从有了灯,黑夜就被点亮。
歌舞伎町是夜晚最繁华的地方,各式豪车停泊在街道的岸边,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衣冠楚楚的绅士穿梭在楼阁的森林里,带着狩猎时的迷人微笑;酒是夜晚必不可少的催情物,端着酒杯的女士服饰华丽,眼神带着暧昧。这是一片觥筹交错的花花世界。
凑舜用光学模拟器藏好容貌,行走在街道上,他一身休闲的白衣,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当他找到“南方之海”时,眼光被门口停着的车队吸引。
中间是一辆劳斯莱斯保卫者型号,一群高大彪悍的黑衣保镖把这辆车围在中心,这辆车的周围另有四五辆黑色轿车环伺保护。保镖群体组成了相互联系的系统,严密监视着四面八方。
这么大阵仗,是为了保护谁?
蓝牙忽然闪烁蓝光,有人联络了他。
那是一道低沉的声音,充满磁性,深沉却又张狂,极具魅力,“舜。你在哪?”
这样的声音很熟悉,凑舜顿了顿,道:“川泽?”川泽的手机时常是打不通的,当他想淡出谁的视线时,没有人能阻止他。然而,他又总是突然而至,于关键的时刻,在背后推你一把。
“我现在正在南方之海。”
对方沉默片刻,低低道:“盯紧一辆劳斯劳斯保卫者,里面的人是吉永和哉,幽御前的下一个目标。”
凑舜诧异,“你在调查这件事情?你知道真相?”
川泽景更似乎轻笑了几声,意味不明地说:“我只是刚才在外星人街道办事时,随口跟消息贩子聊了几句而已。听着,走进南方之海,你很快会知道真相如何。”
谈话戛然而止,川泽切断了联系。
防弹玻璃的门窗封闭的死死的,吉永和哉躲在自己的劳斯莱斯里,车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急速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
幽御前已经杀死了前三个,下一个死者,很可能是自己。吉永和哉感到恐慌,他抹了把汗,接着他在心中虚张声势地安慰自己,“不过是一个单枪匹马的家伙,这次我请了很多黑道上的朋友,我就不信,他真能在这么多强人面前,把我杀了。”
矢野死时,他以为是意外,心中只是有些不安。直到板垣和藤间接二连三地死去,他才知道,自己遭遇了多么可怕的危险。他既害怕报警,又一边恐慌着,一边安排着各种人严密地保护着自己,连去厕所都有人半步不离地守着,精神紧绷着过了许多天。
昨天,一通发自地未名的电话打了过来。
“明晚八点整,我要在南方之海的天台见到你。”那人用沙哑而略显女气的嗓音,冷冷笑着说:“如果没有看到你,我就杀你的女儿。你要仔细考虑考虑,是要你女儿死,还是乖乖按我说的做。”
按他说的做,可能无异于以身饲虎。
但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令他杀死幽御前的机会,一个不再让他永远紧张下去的机会。
吉永和哉的眼里闪过狠意,这次,他要一举逮住这个人。
想到这里,他望着车窗外围成一团的保镖,似乎也有了勇气,他向车门伸出手,准备走出轿车。
如山般高大的彪形大汉站在劳斯拉斯旁边,戴着墨镜,一脸不怒自威,许多过路的人都被这车队的阵势吓到,扭头就离开,一时间街头显得极为森严。
门忽然打开,一位短小精悍的人物下了车,两队黑衣保镖把他严密地保护在包围圈里。
吉永和哉三四十岁的年纪,脸色紧绷,又有些紧张和煞白,警惕地环顾四周,随即紧紧盯着南方之海的牌匾,向内走去。
凑舜望着他,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宝石般的彩色光芒。
南方之海里,软椅上坐满了顾客,穿着华丽衣裳的女公关笑颜如花,穿梭在人群里陪酒。
突然,无数黑衣保镖涌入,所有人都惊诧地看向门口,只见无数黑衣人气势如虹,排成一队,妈妈桑第一时间迎了上去,好不容易才从成群的高壮保镖的缝隙中,看到那个中间的矮小的男人。
妈妈桑满脸堆笑,“哎呀吉永大老板,您来了,这次还要找千代小姐来陪您喝酒吗?您这阵仗是?千代小姐她辞职……”
高大保镖面无表情地提起妈妈桑的领子,把她提的双脚离地,不顾她越来越惊愕恐慌的表情,阴沉地说:“我们要去天台,你最好赶紧打开门,做好迎接吉永老板的准备。”
吉永和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向通往天台的楼梯。
那个矮小精悍的男子像乌龟般缩在保护层中,边走着,边颤抖着嘴唇,不断地擦着头上因紧张而起的冷汗,他告诉保镖:“如果能替我杀了袭击我的人,价钱随你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