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正与安敏需要即刻带领众人返回笺一家中,那里已预先做了一些防卫部署。青山因缺氧脸色一片绛紫,眼球像死鱼眼般翻白,堵塞在气管中的白沫从口角泛涌出来,呼吸和心跳越来越微弱。若不及时呼吸充足的氧气,他必死无疑。他的手心似乎紧握着一样小物件,妹秋无法掰开他的手查看。妹秋不再哭嚎,在丈夫生命危急之时,她更需要冷静。她十指紧握着青山的双手,像是菩萨庙前挂满红绳、祈福祝愿用的千千锁结。她恳请心正救救自己的丈夫。
水缸鬼用妖毒延续青山的性命,心正理应斩杀半人半妖的青山。但青山体内妖毒尚未发作,心正也相信如水缸鬼所说所行,世界上的确有善良的鬼怪存在。况且众人也已知道解除青山所中妖毒的方法。
心正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形状的棕褐色小陶瓷瓶,将里面盛放的露水喂到青山口中。这些采集于清晨匡庐山间云雾春茶上的露水,久逢甘霖般温润着青山皲裂的嘴唇,茶香从青山的嘴角一路弥漫到心田。晨钟暮鼓交替,细雨和风轮回,青山仿佛伫立在云雾茶柔嫩的叶尖之上,眺望着汹涌澎湃的长江水。如同青山这个名字本身,生命的源动力在青山的身体里蠢蠢欲动,一片青翠和清新。青山缓缓睁开眼睛。
茶的清香暂时压制住青山体内的妖毒,但他仍有生命危险。如果将他直接浸入水中,他依然无法正常呼吸,并会迅速溺亡。青山紧握的拳头缓缓舒张,掌心里托着一个红色发夹。他原本计划今天一大早出门时将发夹留在妹秋的枕头旁,待她醒来给她一个惊喜。妻子不幸小产,卧床几日,脸色疲倦暗淡。他希望妻子戴上这个红色发夹,苍白的脸也会跟着红润有光泽。
滚圆的泪水滴滴答答从妹秋的面颊上掉落,她慌乱仰臂阻拦,眼泪还是不住落在青山的脸上。她随意将头发捋成发髻,戴上那个红色发夹,脸颊上果真洋溢着新婚之夜的羞红。她缓缓抚摸着青山的下颌,温柔地轻声问道:“我好看吗?”笺一想起以往梳妆打扮中的妈妈不断急切询问自己漂亮吗?原来这句简单的询问,仅仅是为了与爱的人分享自己的喜悦,得到爱的人的关注。
青山像年幼时的笺一纯真地笑了,他试图用力点头,但仅仅是微笑都已然消耗了他全部精力。他两眼发黑,几近晕厥。半晌过后,青山微微张起嘴角,舍命吐露出他纯朴直白的情话:“妹秋,相信我!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孩!”
青山清楚自己大限已至,却安慰妹秋:“对不起…妹秋…让你独自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咱们…还有大把时间!咱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我好困…我先睡一会儿…咱们…一定会再见!”在妹秋撕心裂肺的不舍与哀嚎中,青山的手从妹秋掌心滑落,重重跌在地上。
安敏快速从怀中掏出一只碗,在屋门口的井池中打了一碗清水放在青山身旁。心正急忙将剩余的云雾茶露水一并倒进青山口中。青山并没有醒来,整个身体却像磁铁受到吸引般不断向那碗清水移动。妹秋以为青山口渴想要喝水,正准备伸手去端那口碗,却万万不曾料想到,青山起身一跃,整个身体居然一齐蹦到了水碗里,他化身成一尾火红艳丽的金鱼。
那只特别的碗,碗底的釉瓷下画着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叶荷花,一枚红色印章用篆书落款“净心”二字。碗中散发着荷叶的清香,让青山可以在清水中自由呼吸,并进一步压制他身上的妖毒,防止他变成新的水缸鬼藏身碗中四处作恶。
妹秋呆滞地望着水中的金鱼,她亲眼看见自己的丈夫纵身跳进半肘宽的瓷碗中,这怎么可能?她的双手扑向丈夫原先躺着的地方,那里空空如也。她转身扑向那口瓷碗,然而水中的金鱼让她抓也不是,抱也不是,双手只得在半空中漫无目的地挥动试探着。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丈夫此刻居然荒谬地变成一尾金鱼,妹秋强忍住啜泣,委屈的泪水还是随着鼻间喷涌的气息,如瀑布般轰隆悬落滚入到碗中。她满怀自责,她没有料想到自己和丈夫洗脚时随口说的变成金鱼的戏言居然一语成谶。
那尾金鱼在碗中重获新生,它卖弄着艳丽浮夸的背鳍和双尾鳍,在墨绿色的荷叶间扭动着舞姿,拼命吸引妹秋的注意。妹秋的泪水滚落碗中,金鱼骤然停止游动。仿佛眼泪中包含极其沉重的不舍与悲切,将它的鱼鳔强行塞满。它沉降在孤寂的碗底,无法漂浮起来。
安敏和心正已帮助妹秋收拾完简单的行李和盘缠,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从妹秋家中撤离。眼见众人终于在天黑之前踏进笺一家半山腰的隐形结界屏障,心正和安敏长舒一口气。妹秋双手小心捧着盛有金鱼的瓷碗,喃喃诉说她和青山的过往,众人竖耳倾听。
妹秋在自己的娘家排行第七,她上面有六个姐姐。她的父亲是远近出名的酒鬼,常年酗酒,神志时常混乱不清,嘴中终日无端骂骂叨叨。妹秋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矮小症,这让她即便在自己的娘家也犹如隐形人一般存在。她善良勤劳,努力把持家务却无人体谅她的辛劳。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父亲对她的称呼不外乎:“喂!”、“哎!”、“那个!”。有时她没有及时回应父亲,父亲便会扯着嗓子吼出那个绝对不会和旁人混淆、让她无地自容的新代号:“赔钱货!”。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只是这样了。守着昏暗无光的家,守着酒精中毒神经失常的父亲,如蚍蜉般匆匆老去,白白过完一生。她羡慕早早嫁为人妇的姐姐们,至少还可以继续在无限循环的贫穷与悲苦中挣扎与喘息。
她的邻居素月理所当然成了她少女时代唯一的朋友。素月同样家徒四壁,却为她提供暂时逃避父亲打骂的港湾。素月意外丧夫,她陪着素月度过其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素月生产遗腹子,妹秋悉心照料素月坐完月子。谁知有一天,素月突然闭门不再见她。没过多久,素月便带着婴孩彻底消失,仿似从人间蒸发。
妹秋生活中唯一的亮光也猝然熄灭。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居然有媒人上门跟父亲向自己提亲,对方正是青山。青山比妹秋年长接近二十岁,他脑子不太灵光,是远近闻名的老光棍。他种地总是遇到干旱和虫害,喂养的牲口要么暴死要么走丢。农忙之余他到小镇上做脚夫或帮工,却总是被人随意克扣工钱。
妹秋并不曾为自己做过任何决定。街坊亲戚们长舌短唇纷纷对青山评头品足、嫌长论短。妹秋唯独担忧未曾见过面的青山也是一个凶暴的酒鬼。但既然有人愿意娶她,她还是满心期待!冥顽不化的父亲收了青山一大笔他几乎不能承受的彩礼钱后,妹秋匆匆收拾好自己所有的行李,远远跟在青山身后,走大半天山路,往青山家中赶去。她所谓的所有行李,不过是几件姐姐们轮流穿小的破衣裳,补丁们你追我赶,相互挤压,早已浆洗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妹秋腿部严重的先天残疾让她走得很慢。初次见面,青山也显得紧张不安,他慌乱扛着妹秋的行李,三步两步一不小心就甩开妹秋一大截,一回头才猛然发现自己走得太快。他将步伐压缩到最小,速度一减再减,却装作一副没有在等妹秋的样子。妹秋拼命在后面追赶着,她望着青山厚重的背影,却也没有料想到,这么焦急地一望,她便和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度过了幸福的十年。
青山并不酗酒,性格纯朴憨厚,对她呵护备至、礼让有佳。他们的婚姻没有婚礼仪式,没有宾客祝贺,甚至没有契约证书。妹秋永远记得,青山从娘家接她回家那天,在家门口抬起头快速瞟了她一眼,慌忙低下头,塞给她一把粗糙的奶糖,便快速往前走去。她挑了一颗递回给青山,他却佯装自己不喜欢甜食。奶糖在舌尖的温暖下逐渐融化,她的余生都沉浸在这不曾奢望的甜蜜之中。
嫁给青山后,妹秋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成为生活的女主角。她感谢上天,让她与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相遇相识。和青山在一起的每一天,二人从不曾争吵,两颗孤独残损的躯体得到彼此的慰藉,紧紧相拥在一起,共同成长为有趣的灵魂。他们甚至重新共同度过了愉快的童年和懵懂的青春期。妹秋并不漂亮,却温柔独立、善解人意,她小小的身体洋溢着巨大的鼓舞人的力量。
妹秋不会识数写字,半斤八两的青山便教她识字算数,并将为数不多的财物尽都交由她掌管。青山想要教妻子写她的名字。妻子嫁给青山是在满山红遍的秋天,她给自己取名唤做妹秋。妹秋不住地交代青山:“你不许叫我‘喂!’、‘哎!’或者‘那个!’,更不许叫我‘赔钱货!’!你也不许学素月叫我‘阿妹’。你要叫我‘妹秋’!因为叫这个名字的生命是因你而新生的!”
青山为保全笺一险些死去,变成一尾不能说话的金鱼,笺一在妹秋的回忆中也陷入愧疚与沉思。他清楚记得他将弟弟脑袋摔伤的那天深夜,他绝望地抱着弟弟哭喊着冲到青山家敲门寻求帮助。慌乱起身的青山夫妇没有责骂笺一摔伤弟弟。妹秋温柔地安慰他:幼儿睡觉时流汗很正常,不能用冷水帮他降温,否则会着凉引发感冒发烧。青山将弟弟铃铛裹进背扇,牢牢捆绑在背上,牵着笺一赶夜路前往小镇上看医生。妹秋则在后面远远跟着。
胡乱披着外套的医生仔细检查铃铛脑袋上的凹陷,也无计可施。他给铃铛开了退烧药,劈头盖脸地呵斥责骂青山和妹秋:“你作为父母怎么照看的孩子?让大的照顾小的?大的自己都还照顾不了自己!”青山和妹秋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不住地给医生道歉。
笺一充满感恩,青山夫妇陪着他度过几个夜晚的煎熬,一起盼望等待弟弟苏醒。青山和妹秋焦虑万分,仿佛弟弟铃铛真的是他们亲生的孩子。铃铛清醒过来,夫妻二人激动得和笺一一齐抱头痛哭。
笺一也永远清楚记得,弟弟铃铛刚出生时,自己手忙脚乱、无计可施,只得向青山夫妇求助。温柔勤劳的妹秋不仅将新生的婴儿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悉心地护理笺一身负重伤、处于昏迷之中的母亲。青山夫妇会在春节时给小兄弟俩送来饺子,元宵节送来汤圆,端午节送来粽子…尽管妹秋做的白素粽子远不如妈妈做的肉粽子好吃,小兄弟二人依旧狼吞虎咽,仿似饿鬼投胎转世。青山夫妇自己的庄稼常常收成欠佳,却每每帮助笺一犁地耕种,匀足够的粮食给他和弟弟。夫妻二人像亲兄长大嫂一样关爱着小兄弟俩。
看着爱护自己与弟弟、至亲的青山受到重伤,笺一再次亲身尝试到恶鬼的凶残。他决心与那些随意夺取伤害人类性命的鬼怪正邪不两立!
妹秋需要即刻启程前往布达山的珠穆宫,尽快为丈夫寻求化除水缸鬼妖毒的解药,“静心碗”只能暂时压制妖毒。“那个女人”既已公然向心正与笺一宣战,必定不会有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去对付已然对她毫无用处的青山夫妇,妹秋独自带着金鱼前往珠穆宫想必一路都很安全。心正夫妇需要借助笺一家的地形优势,帮助笺一对付随时杀戮而来的“那个女人”,暂时不能陪同妹秋前往布达山。
心正与安敏指着做满标记的牛皮纸地图不住地交代:“妹秋,此行路途遥远艰苦,你往着西南方向一直前行,约摸三个月的路程走到山路尽头,那里便是布达峰。峰上的珠穆宫分为白殿和红殿。一定要记住!去红殿寻求解药!切勿走错!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但红殿的主人生性乖张怪异,他要求所有求解妖毒的人,需从出发开始,五步一鞠躬,十步一个五体贴地的长头,翻山越岭,直至珠穆宫红殿门口。他才可能根据心情好坏,选择接见与否。”
心正将盛放金鱼的瓷碗放进一个鲁班传世的竹背篓,说道:“妹秋,你大可以放心青山的安危!即使摔倒,这只背篓也会保全瓷碗不会破碎。这只瓷碗会自行更换清水,碗底的荷叶能够提供充足的氧气。你在山路上叩头颠簸,也不会溢出水来。你先出发,我们随后在珠穆宫红殿与你汇合。”
妹秋真诚地鞠躬言谢,告别众人。她披戴上竹斗篷,夕阳余晖洒在她的脸上,书写满坚毅和勇敢。她矮小的身躯承载着自己的爱人,每一步都走得坚实稳重。她重重匍匐跪倒在山路上,嘴角和心间不住的祈求祷告像铺在绵延山路上的红毯,指引她朝着目的地坚定地前行。日夜兼程,只为了再次见到爱人的脸和身影。
笺一极度不舍,他与亲姐姐般的妹秋牵手握手分手挥手、讲再见。铃铛也挥舞着小短手,不住地向妹秋道别。安敏一只手搭在笺一的肩上,自己则依偎着心正的臂膀,心底不断重复着祝福的言语。“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心正满怀担忧,他望着斜阳和妹秋远去的背影,轻轻吟唱起古代的诗歌。一切都正如诗歌中描述的一样,妹秋背着爱和希望,戴上斗笠,披带着夕阳余晖,独自朝向远处的青山走去,直到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