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电话里给飞飞讲道理，这一讲，飞飞就不打电话了。杜德诠的无奈与烦恼，十天十夜讲不完。飞飞一远离他的视线，回到大学里，又启动了那种爱理不理的敷衍态度。杜德诠牵肠挂肚，他想要了解的，把握的，是孙子的所思所想，孙子的内心世界和行为方式，却鞭长莫及，一腔烦恼无处释放，与夫人曾芹为莫名小事又大吵过几次。杜德诠必须接纳关于飞飞的诸种现实。他趋向于认为，孙子的变化，是他进入大学后，受整个时代大风气影响的结果。有了这个想法，对孙子的期待，也从一个高点滑落下来；原先在孙子身上万丈的雄心，而今变成对飞飞切实的担心，担心他将来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有无一个好的出路。他抓到了另一个事业，把心思放在了孙子的未来之路上，谋划飞飞毕业后找工作和生活的问题，如今已是经济时代，一个年轻人，首先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当然，说不定飞飞这机灵的小伙子能突然振翅一飞，冲上云霄，杜德诠对此仍抱有希望。这年夏天，杜晓红的儿子瞪瞪高考，瞪瞪争气，一举考上了一所二类综合大学，学习工商管理。好消息令杜晓红喜悦，也让杜家全家人高兴。
杜晓晗在电话里对姐姐，对父母，都赞叹瞪瞪这孩子，他几乎是靠着非凡的生存能力与卓越的自理能力，在父母极少管顾的情形下，长大并成才了。进入中学后，瞪瞪就开始独自在异乡学习和生活，父母从没到那个学校去看过他一次，他毫无怨言。这孩子某个暑假也到杜晓晗家里来过，规规矩矩的，相当懂事，杜晓晗送他贵重点儿的礼物，他一再称谢，不像飞飞那么理所当然。如今，杜晓红和杨刚的联系，就是一个钱，这个钱，是瞪瞪的抚养费。杨刚和杜晓红离婚后，很快又结了婚，接着生了一个孩子。有了另一个孩子，杨刚给瞪瞪的抚养费就不那么痛快了。
到后来，每次找杨刚要钱，都令杜晓红窝一肚子火，这个不负责任的狗东西，没钱你要孩子干吗？没钱你就不管你儿子了？就让他自生自灭？气愤难平之下，杜晓红不吝当着假期回家的儿子的面在电话里痛骂杨刚。痛骂无效，就差遣瞪瞪去讨要。瞪瞪磨磨蹭蹭到了父亲那儿，往往既不提钱的事儿，也不留下吃饭，只装作是去看望父亲，看看就走。杨刚已不是过去那个潇洒的，兴致勃勃的男子，精神头好时，问问儿子学校里的情况，脸上笑呵呵的，却遮掩不住从皮肉深处冒出的疲惫和局促。有两次瞪瞪过来，杨刚正要出门，便叫儿子和自己同行一段路，路上沉默无语。瞪瞪偷偷看一眼父亲，不知父亲何时头上冒出了白头发，嘴角的笑纹带上了苦涩的阴影。
瞪瞪充当讨债兵，执行过杜晓红布置的4次任务，只一次拿回了钱，其他几次，都空手而归。空手而归无法跟杜晓红交差，瞪瞪倒替父亲辩护说，他觉得爸爸“挺可怜的”，杜晓红听了怒道：“活该。”过一会儿，又向瞪瞪打听杨刚的情况，再骂“活该”。再过一阵，说：“这就是你那个所谓的爸，你记住，你所谓的爸就是这么个人。”又说，“今后不找他要钱了，我一个人养你，我就不信我们娘儿俩就活不出来了。”瞪瞪听了暗自欢喜。话说回来，瞪瞪考上大学，杜德诠夫妇为外孙的成绩高兴之余，联想到杜晓红的个人问题尚处于迷雾重重中，甚觉这问题迫在眉睫。可杜晓红眼下的状态只比以往更糟，除了按部就班地上课，其余时间大多挥霍在了麻将桌上，要么就是在别人家里为别人帮忙。她不写论文，不做研究，也很少自己做饭，自己的一切事情都没精神打理，总盼着朋友啊同事啊有什么事，请自己去帮忙，她为别人做事非常热情，而且认真。杜德诠夫妇给大女儿打电话，打一次电话，糟一次心。
曾芹说起杜晓红就哀叹。而今，好歹瞪瞪搏得了前程，杜晓红在父母看来，也该好好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拿出个行动来了，杜晓红说：“我也想再找一个，可我没本事无中生有啊。”杜晓红再婚的难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杜晓晗曾听杜晓红说到过寻觅的困难，以杜晓红的话说，这世上原本有的是人，可当你要找个人时，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鬼，你想再找个鬼来和自己一起过日子吗？别扯淡了。把杜晓晗逗得大笑，说：“姐，你倒想得开。但也别仗着想得开，就对什么都无所谓，只顾打麻将，要把人给玩糊涂的。”由姐姐的事想到自己，她若和赵亚铭离了婚，还能另找到合适的人吗？杜晓晗前所未有地纠结。父母对压在她头顶的阴霾却是一无所知，只以为她这边晴空万里。8月底9月初，瞪瞪进了大学，杜晓晗的女儿照照进了小学。为照照入学的事，赵亚铭五月中旬回来了一趟，比之前他在电话里说的6月份的时间提前了。
杜晓晗托关系联系的那所学校，择校生太多，有关系的人也太多，为一张报名表，从4月到5月，等得杜晓晗如坐针毡。到了5月中旬，杜晓晗托付的人传了个消息来，说：“悬。”一个字，把杜晓晗推到了火山口，凶多吉少，火烧眉毛。事到关头，赵亚铭回来了，他回家待了4天，这4天，全在为照照的事奔波，和杜晓晗一起攻关。算是天道酬勤，他们如愿以偿，照照顺利获得了一张入学通行证。4天里，两人却没时间好好谈一谈他们的事。虽没能好好谈谈，但赵亚铭对女儿上学之事的尽心尽力，使得杜晓晗的决心又开始摇摆。离婚还是不离，两股激流在她脑子里你冲我撞，剖开她的身体，掏出她的心，定能看到这片封闭的战场血迹斑斑，尸横千里。时光是个古怪的东西，平常日子里，它常常显得那么缓慢，滞涩，犹如推不动的磨盘，可到了年节，又马上让人感到它消逝如飞。新的一年又来了。元旦过后，春节接踵而至。这个春节杜超没有回父母家，他患了个坐骨神经痛，不能久坐，也不能久站。他没回家，杜晓晗夫妇也没回家。
杜晓晗对父母说的理由是自己患了重感冒，在医院打吊瓶，身体也太虚，经受不起几个小时的车程。感冒，杜晓晗的确是患了，然而使她不能动身的不是感冒，而是心碎，是精神的塌方。这几年，赵亚铭春节一般都提前一周多回家，他回来后，他们一家三口去外地游玩几天，作为一家人久别的补偿，也是他们家一年一度的重要节目。这一回，他们没走远，只开车去到雅安城外的周公山，住宾馆，泡温泉。去雅安的路上，杜晓晗就发起烧来，这感冒来得迅猛，住进温泉宾馆，吃了随身带的感冒药，只能立刻上床静卧。赵亚铭独自带着照照泡温泉。晚餐时，杜晓晗勉强爬起来，和丈夫女儿到餐厅吃了晚饭，吃完，又回到床上躺下。父女俩又出去活动。活动完毕回到房间，照照洗漱睡下。赵亚铭给自己冲了一杯热茶。他们住的是一个套房，照照住一间，他们夫妇俩住一间。杜晓晗闭眼侧卧，赵亚铭以为她睡着了，打开电视，声音拧得很小，坐到沙发里，喝了两口热茶，开始摆弄自己的手机，看短信，发短信，短信来来去去，不曾稍歇。杜晓晗并没睡着。
赵亚铭收发短信的声音，声声直刺她的耳膜，直入她的心脏。她病成这样，他竟然明目张胆在她身旁跟另一个女人调情。他把她置于何地！她忽地坐起来，下床，一步跨到赵亚铭面前，对赵亚铭说：“给我看看。”赵亚铭满脸惊愕，他完全没想到杜晓晗会突然醒来，醒来后动如脱兔，一转眼站到他面前，不由分说要求看他的手机短信。手机拿在他手里，这显著的罪证无可遁形。杜晓晗面无表情追加了一句：“我要看你的手机。”她从来没有这般强硬过。赵亚铭也傻了，下意识地也是别无选择地递过手机。杜晓晗接在手里，说：“密码。”她解锁。她有心理准备的，可再充分的心理准备也不能减低分毫汹涌而起的震惊、悲恸、心酸和愤怒。她一条条翻看短信，头晕目眩，双手发抖，仿佛寒冬的凛冽一股脑儿袭入她体内，几乎让她成了冰柱，她站立不稳，继而全身发抖。她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好像一件正裂为碎片的瓷器，开裂声噼噼啪啪。无声的悲伤竟也有振聋发聩的惊人声响。这声响拍击在赵亚铭心口。心疼，愧疚，不知所措和紧张一股脑儿涌上，他站起身，试图抱一下杜晓晗。
但杜晓晗挣脱他，轻轻地，木然地，把手机放到小茶几上。“我们离婚。”她说得斩钉截铁。
原计划在温泉宾馆住三天，另外还要去一趟碧峰峡野生动物园，这个行程安排全盘打破。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打道回府。照照懂事，听说妈妈身体不好，便不吵不闹，乖乖拿上自己的小背包，拉着妈妈，走向停车场。回到家，他们不可能装出没事的样子，来共同面对孩子。而杜晓晗也完全不想与赵亚铭同居一室，不想多看到他一眼。她说，这段时间请你搬出去住。赵亚铭的大脑空茫一片。一进家门，杜晓晗就下达了这样的指令。他不能搬，他能搬到哪里？他要和杜晓晗好好谈谈，从头到尾，来龙去脉，自己过去怎么想的，现在怎么打算的，都坦白交代。杜晓晗想听么？不想。“没必要了。”她回答得相当干脆，十分无情。赵亚铭脑子一下空了，脚底也空了，他喊了一声：“晓晗！”声音凄厉。杜晓晗无动于衷。“搬出去吧。婚是肯定要离的。离婚协议，我们过了春节再来谈。”赵亚铭缓缓跌进沙发，双肘搁在无力的膝盖上，整个人钝掉了，久久不动一下。
杜晓晗对眼前的赵亚铭没有半点同情，她只愿他赶快从这里消失，他没资格待在这个家里。她心里唯有一个声音：“赶快出去，不要让我咆哮出来。”赵亚铭抬起头：“我不会搬出去的。这儿是我的家。”她不跟他分辩。她说：“那我带照照出去。”“你们去哪儿？”她不屑回答，只说：“过了大年初三，我们谈协议。”说着回卧室收拾东西。她带女儿去哪儿？这问题没难倒杜晓晗，她决定把照照送到保姆吴姐那儿去。赵亚铭回来的头一天，吴姐就回老家过年去了，她老家在百十公里外的一个山村，开车一个多小时。把照照交给吴姐，杜晓晗是放心的，吴姐的老家，杜晓晗去年夏天带照照去玩过，吴姐的女儿，照照也熟悉。杜晓晗拿起电话打给吴姐，吴姐说，可以可以，没什么不方便的，把照照送来吧，你们有事忙你们的去。乡下过年的气氛很浓郁，爆竹腊肉，有声有味，照照一见，十分开心。吴姐留杜晓晗住一晚，杜晓晗说，不住了。但什么时候来接照照，她没想好。
按例吴姐一般都会在大年初五回城，吴姐说，她回去的时候顺便能把照照带回去，“你就不用跑来接她了。”杜晓晗说：“你带她回去也好，不过什么时候回，我给你打电话。”腊月二十八，杜晓晗坐上飞机，一个人到了厦门，每天去看海，看得头脑昏沉，四肢发僵。除了看海，就是昏睡，东西吃得少，也不觉得饿。她去过几个小渔村，却没啥感受。她是个僵尸般的旅行者，失魂落魄，也作不了思考，她应该在大年初三返回的，却挪不动窝，连打个订机票的电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已不想追究那个女人是谁，管她是谁，她现在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和赵亚铭一刀两断。大年初五下午，杜晓晗回到家，心情难以言表。赵亚铭不在家。在客厅，她看到了照照的双肩背包，照照回来了？连忙走进照照的卧室，果然，书桌上摊着她的书本。进吴姐的房间，看情形吴姐也回来了。她们怎么回来了？何时回来的？恰在此时门锁被打开，吴姐拎着装满肉菜的购物袋进门，看到杜晓晗喜道：“嘿，你回来了。前天照照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就给亚铭打了，他昨天就把我们接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