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听说两个嬷嬷护主,惩戒了一个偷盗孩子东西的小贼,惹得四宫主不快了?”苏琦馨面上含笑说着,声音柔和得像是江南水边吹起来的风,拂过柳梢,带着润润的触感吹起漫天飞舞的柳絮。
说得倒也算是事实,只不过,这么一来,状况巧妙翻转,完完全全成了我的过错。
我搁下手里把玩的翠玉簪,索性认了,“是又怎样?”
见我态度如此,苏琦微怒眉倒竖,便要开口,却生生让苏琦馨拦住,“我们二人,自然不能拿四宫主怎样。”
我扬了嘴角,笑意更深。“恕汐月愚昧,两位夫人的意思是?”
“四宫主又何必为难两个孩子?”
“哦?为难?”我不禁冷笑,这意思倒是越来越偏了。“两位夫人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这两个孩子了……”
“又在胡闹些什么!”我话还没说完,直接被男子的声音打断。回眸看去,紫衣男子,俊雅出尘。
三哥是沉着一副脸色进来的,明摆着的心里不悦。
我看着,心里“咯吱”一下。连忙从主位上起身,侧身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三哥?”
三哥看我一眼,也不客气,直接就坐到了位置上,“怎么回事?刚回来就闹成这样。”
这样?怎样?
目光掠过仍在一旁杵着的两位苏夫人,心中了然,这两位,必然是有备而来的,竟拿了我三哥做后盾。
我挤出几抹讨好似的笑,坐到三哥边上,“哥,月儿哪里闹了?月儿只不过看着两个侄儿怪可爱的,便把他们带回来好好聚聚,谁知两位夫人却……”
“少来这套。”三哥的眼睛澄澈静透,此刻看着我,我便像是藏在清澈见底的水下一般,无可遁形,仿佛阳光一照,便要灰飞烟灭。
我疑惑着,眼中一凛,“三哥的意思是?”
“你倒说说看,那两个婆子又是犯了什么错?直到现在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精致的脸上,双瞳渐渐深邃,唇角微勾,“这两人护着你的侄子也惹到你了?”
明明显显的怪责。
我闻言脸色一变,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两位苏氏,“三哥是听了谁在乱嚼舌根?”
“站起来好好回话!”男子勃然厉喝。
我心底一紧。转过头去看他,“三哥!”
男子的脸上,是少有的阴翳,目光冰冷着,看得我心里直犯怵,三哥待我从来是温和的,从没有过这般。
“连三哥也认为妹妹是故意要为难两个孩子的是不是?”眼神立刻冷了下来,“我哪根筋不对放着一大把的事情不去做去为难他们?他们是我亲侄子!”
袖子在桌上猛地一拂,“砰”的几声,桌上糕点、碟子全都落地。
这一下,动静不小,两个孩子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被吓得往他们娘亲身后躲了躲。
男子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皱,开口,却只对着他几位夫人说了一句话,“带着孩子先回去。”
两位苏氏带着孩子,连着两个婆子都走了以后,他脸上才开始露出笑来,轻轻浅浅的笑,带着无比的风华,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没说你的不是,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这火爆的性子,谁受得住?”
我肩膀侧了侧,避开他的手。嘴上却还是服软了,“孩子现在还小,旁人教什么,便会学什么。那两个婆子若只是处置了偷东西的小贼我不会插手。可是,当着孩子的面,脏话、打骂全都出现,毫不顾忌。这样长久下去孩子们能学到什么好东西!”
男子的黑眸微微沉了沉,“这回,是为兄的不是。”
我冷哼了一声,“知道错了就好。”
男子的脸上漾开了笑,浅浅淡淡的,像一盏清茶,沁人心脾。
苡兰从房外走进来,见到三哥在这,微微一愣,随后,给两人行了礼。脸上黛眉微蹙,隐有心事。
我瞥她一眼,“我让你去查的,查的怎么样?”
“回宫主,宫内稚养所并无走失的女童。”
没有?这回倒真是着着实实的愣住了,三哥估计是知道我让苡兰查的是什么,得到这么个结果,目色微沉。
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玲珑标志的人儿,小小的身影在进入眼帘的瞬间,恍如春日里的桃花突然一起绽放,天地之间,只有那抹粉色,鲜艳、年轻的绽放着。
我从没想到过,洗干净一身泥污、换了满身狼狈的女童会是这样一番模样。
粉色的衣裳,头上梳着一对小髻用与衣服同色的丝带绑就,白白嫩嫩的脸蛋,精致得就像一块上好的白玉,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眉墨如黛、唇红如朱、小巧的鼻子直又挺,是极其好看的一个小丫头。
这个年龄就有这般容貌,若是再长大些,又该是何等的美丽倾城。
只是那双眼睛么,仍然带着不符合这个年龄应有的神色,冰冰凉凉的,隐有寒意。
三哥见到这个孩子,也是微微愕然。眼睛沉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眉间微蹙,却又很快恢复原来的神色。
稚养所内,并没有这个孩子,那这个孩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定定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话刚说出口,声音柔和得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看到这个孩子,我连重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小的女孩子,应该是用来疼的。
呆在陌生的地方,见到陌生的人,女还的脸上没有一丝胆怯。她抬起头看我,与我直视着,似是打量,片会儿,将目光移向我身旁坐着的南宫洺雪。
在两人脸上再次看过一圈后,才张了口,说出两个字来,“无名。”
声音清亮,便像是雨滴滴落在檐上,“叮铃”一响,然后又绽出几束水花来。
“无名?”我疑惑。
“我娘说,我没有名字。”女童直视着我的眼,说得干干脆脆。
就连南宫熠和南宫焕这两个我的亲侄子都鲜有这个胆量敢这么直接看着我或是我其他几位兄长这么说话。
这个女孩,胆识不小。
有娘?我骤的睁大了眼,诧异、震惊。
殇清宫内只有稚养所会有女童,这些女童大都是从小接受训练的孤儿。不是稚养所的,又有娘,还能长得这么大的,便只有一种可能。
“三哥?”我挑起了眉。
“嗯?”南宫洺雪看我一眼,眉间微皱。
我眼睛微微眯起,勾起笑来,凑近他,“我瞧着,这孩子的模样和你有点儿相像。”
“你想说什么?”南宫洺雪直接白了我一眼。
“三哥是不是在哪个地方惹下什么风流债了?”轻飘飘的声音,带着笑意。
“胡说八道什么!”三哥轻声呵斥。
两人目光无意相撞,彼此对视,相互了然。
无名么?无名。没有名字,没有姓氏。
“那么,你娘呢?”我再次看向这个女孩。
“不能说。”女孩似是对这个话题极其敏感,看了我一眼,谨慎的闭了口。
不能说?什么样的母亲能生出这么个女孩?
窗外,月影皎皎。窗内,灯火通明。
“你已经同我耗了整整两天,怎么,还是不肯说?”我斜斜倚在门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眼前的女孩。
粉衣女童,已经没有了早前最先看到的那般精神,隐有几分疲惫的站在那里,只是仰头看着我的脸上还是一副倔强,“我答应过我娘,谁也不能说的!”
一个这么丁点大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坚持。不过是想打听她父母的事,却警惕得跟防狼一般。整整两天我和她耗在同一间房内,好话哄了,恐吓也做了,偏偏就是守口如瓶的。
软硬不吃。
我早就没有了先前的耐性。神色已经懒散了下来,凭空的一种挫败感,连从一个孩子嘴里套出几句话来都做不到。
我是不是连孩子都不如。
“好,我不再向你打听这些事。”我最终妥协下来,“我想在想和你说另一件事。”
无名抬眼看我,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是微微疑惑。
我正了神色,定睛看她,“你想走?”
女孩认真的点了头,望着我的眼里有了几分恳求。
我毫不顾忌的嘲讽一笑,“你以为你能轻易离开我这里,又能安然无恙的回去?”
女孩的眼里闪过几丝惊愕。
我满意的看着女孩此刻的表现,继续说着,“你可知,你得罪的不是别人,是三宫主的两个公子,你让他们难堪了,你以为他们会轻易放过你?他们的母亲脾性火爆可是出了名了,你以为他们的母亲又能饶过你?”
女孩的肩膀微微抖了抖。
我斜睨着眼打量她,“这样你还想走?”
房内与我隔得最近的烛光微微跳了跳。
女孩认真看我,脸上没有一丝恐慌,平静得如一泓不起任何涟漪的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您想要说什么?”
“好聪明的孩子。”我低了身子看她,手指抚过她柔软的发间,柔声轻语,“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就留在我这里,我供你锦衣玉食,没人可以欺负你。要么,你按照你想要的,从我这里离开,过回从前的生活。”
灵巧秀气的脸蛋上,没有一丝犹豫,我话刚说完,她就伸手解了自己身上换过的新衣服。叠好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我讶异。
心底微沉,这个孩子,怎么能掘成这样!
女孩虽然不认生,但对着每一个人都好像隔了那么一层,始终都是淡漠疏离的。
“我自己的路,就是要自己去走。”清脆的声音,悦耳动听,却说着与她这个年龄不相符合的话。
说完这句话,小小的身影踮脚开了门闩,走出门去……
夜色如惑,莫名的有几分凉意。我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黑暗里。
这么好的孩子,可惜了……
地上是散落一地的各色花瓣。宫人小心的清扫着地面的狼藉,不让地上的灰尘扬到我的裙摆上。
我从地上捏起一朵刚刚落到地上的花,花瓣已经变成了茶色,早已没有刚刚绽放时的美艳景象。快到五月了,春天也将要过去。
我百无聊赖的在花园里走走停停,池畔的柳树随风摇摆着,空中到处都飘着白绒绒的柳絮,看着,烦人得很。
清儿的生日在几天前过去,而我,却不知道他被上官若风送去了哪里,连去看他一眼也无能为力。
上官若风,一步步算准了我的心思。
知道我想看孩子,就偏偏不让我如意。
想及至此,心情更加不快。正想打道回府时,却被一抹黑影拦住了去路。
随花颔首微礼,“四宫主,主子有请。”
若要叫我,随便派个人来就是,又是什么事情能劳动随花亲自来?
苡兰上前一步在我耳侧轻声说着,“今天早上第一庄的人来过,过了一会儿就走了。属下见没什么要事,便没有告知宫主。”
我微微皱了眉。准不是什么好事。
微微闭眸,想好措辞,“本宫有些乏了,告诉你家主子,本宫没空到他那走动。”我抛上一句,转身就走。
一把剑已经横了过来。
“放肆!”
“四宫主还是老实些比较好,主子吩咐,若四宫主不去,允许随花用任何办法将四宫主带去,包括武力。”黑衣男子,脸上没有一丝别的表情。
随花嘛……我自然是打不过他的。
当我一路在随花的“跟随”下走进南宫汲花的地方时,首先听到的是一声谑笑。
“谁叫你小时候偷懒来着,眼下连随花也打不过。”男子的声音清爽响亮,却又甘醇得似刚刚泡好的浓茶,醇美无尽。
我好气的白了一眼过去,“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南宫汲花仍旧穿着一身的红,翘着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手中卷着一张纸,冲我扬了扬,“你家那位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你自己老老实实回去;二是……”
他故意顿了,细细打量我的神色。
“有话就好好说完,别磨磨唧唧的。”我沉着脸走去,顺便去拿他手中的那张纸。
刚要碰到,他的手猛的一缩,避了回去。
“想看?还是我先跟你说吧,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男子唇畔肆意扬着笑,一脸的邪魅,“二是让我做件好事,把你捆起来,结结实实打上几顿,调教好了再给他送回去。”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从椅上起身,向我走来,“啧啧,子綦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点。”
子綦,是上官若风的表字。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南宫汲花和上官若风这两个疯子,可是说什么就会怎么做的人。
南宫汲花抢先一步将手搭到我肩膀上,剑眉微挑,“躲什么,哥哥我怎么会舍得打你,你这细皮嫩肉的,要是打伤了打残了破相了,药费还得我出,实在不划算。”
我只觉一股寒颤从背脊涌上,传遍全身。我甩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冷哼一声,“三年前那次,我差点没被你给打死。”
“呦,还记得呢。”凤眼微抬,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眼睛眯了眯,“看来还是挨了打以后才会长记性。”
说罢,不等我反应,直接把那张纸往我手里塞,声音已经隐有厉色,“好好看看,能娶到你这么个人,也算是他上官若风倒了八辈子霉!”
我诧异看他一眼,刚刚还在笑的脸,此刻冷若冰霜。
我抿了抿唇,打开那张纸。
白纸黑字,映入眼帘的字刚毅遒劲,极其熟悉的笔迹,看着这字,就好像看到他人在我面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