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心正宗因除魔不力,被貶斥出嶺南地界,此事,是自其第三代宗主受封國師守護天下子民以來,前所未有的特大變故。但尤為嶺南百姓津津樂道的,卻是此后剌史大人親自主持的靈月教分壇遷址百蠻城大典。百蠻城中最繁華的地段,鄉紳名士云集,加上靈月教倒有一半是女弟子,紅粉成陣,英姿颯爽,確屬蠻荒之地難得的大熱鬧了。
連深藏山中的小村,孩子們也口耳相傳,纏著貨郎或進過城的長輩,打聽相關的枝枝節節。影響所及,這天纏著瘋大叔講故事時,有的孩子便也忘了禁忌,忘情地講起城里的這件第一盛事來。
“靈月教如何如何”,“玄心正宗的笨蛋如何如何”,不消幾句,金光的目光,由昏滯而凌厲,冷肅有如雪刃的寒芒。看著這付幾乎要噬人的兇惡樣子,連叫得最厲害的孩子都被嚇住,哇地哭出聲就想往屋外沖——
但又哪里還來得及?
正在外面幫楊嬸做活的夜名,就聽得里屋一聲怒吼:“百蠻城在哪里?靈月教又在何方?本座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大膽做亂!”驚天動地一聲響,虛掩的大門被重重踢開,金光拎了一名聽故事的孩子從里沖出,步疾如風,轉瞬已沖得不見蹤影。
“唉啊!”
夜名跳將起來,一群被嚇壞的孩子,哭著也從屋里出來,你一言我一語地亂叫道:“夜名哥哥,瘋大叔捉走了小明哥,說要去找什么靈月教算帳……”“他才說要去百蠻城,一張紙往身上一貼,一轉眼就沖出門沒影了……”
“是那個什么神行符……”
夜名恨不得敲自己幾下。仗著自己在家,所以這幾天都沒有鎖門,怕瘋大叔又撞傷了。這下好,神行符一貼……上次族長家的德仔,那速度一村人都見到了,攔不住,也攆不上啊!而且,百蠻城?那可是剌史大人所在的嶺南重鎮……
來不及說什么了,好在這種知道用處的紙片,他平時也拿了一點在身上。和聞訊趕來的楊嬸說了一句:“我去追大叔,一定帶回明仔子!”一張符拍在自己身上,往金光去的方向疾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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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力發動,每一步邁出,都輕飄飄地如在云端。這么多天,他每晚都被逼著練什么基本道功,雖說極是辛苦,但體質無形中不知好了多少,這般被催動著極速奔跑,也不覺得多么難當。但山徑轉了又轉,黑壓壓的樹林穿了又穿,卻是連半個人影都不曾望到,心中只覺出說不出的急躁:“大叔若靠明仔兒帶路,必然是走的這里,難道我追錯方向了?”
追了一陣,突然便起了風,黑云壓下,淅淅地下起雨來。這在嶺南原本也是正常,但夜名叫了一聲苦,險些罵出聲來。無他,那張神行符便貼在襟上的,雨水一淋,頓算是廢了。
只得冒雨前行,這回全憑他自己腳力,路又泥濘,速度不知慢了多少。待穿過一個必經的村落時,突聽得路邊的屋舍里有人大叫:“夜名哥哥,夜名哥哥!”一個孩子沖進雨中,卻正是被金光拎走了的小明子。
夜名又驚又喜,叫道:“明仔,怎的是你?大叔領你避雨來著?”小孩子搖了搖頭,哇地又哭了起來,叫道:“瘋子大叔好兇,拎著我跑得比老虎還快。小明好怕……”抽哽了一陣,才說清原因。卻是突然大雨,金光的神行符也自不能用了,他心急趕路,發脾氣追問,問清就是這個方向一直到底后,便隨手將他扔到了路上。
好在嶺南民風淳樸,小孩子一路哭一路找到這間村子,一報自己的村名,便有知道的好心人收留了下來,準備雨停了就送他回家。
說話這當口,屋子的主人也出來了,夜名再三致謝,那主人見他實在,便勸道:“我聽這孩子說了,那瘋子腦子極不清楚,誰知還會闖出什么亂子?小哥你不如隨他去了,生死由命,是他自己走丟的,怪你不得。”
夜名搖了搖頭,也不和他多辯。這些天來,瘋大叔雖惹了不少麻煩,但自己自幼父母雙亡,突然多了個長輩需要自己照料,無形之中,早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家的感覺。何況瘋大叔這一去,是要去百蠻城鬧事的……
請屋主代送小孩子回村,又讓小明給楊嬸捎句話,免得她老人家著急,自己又一路往山外奔去。雨不一會便止了,長長的彩虹橫跨天際,明艷不可名狀。路卻卻發難走,他一足踏空,向前滑了十來步才止,險些直接摔落到一邊的崖底,只嚇得胸中呯呯亂跳。
便這么一步一滑地趕著路,待到下一個村子,日已近午,餓得幾乎沒了氣力。但他一身破損塵污,出來得又匆急,沒帶上錢囊,敲了幾家門,才討到一塊冷大餅。苦笑之余,突然想到:“大叔哪里會這樣討吃的?真不知他現在怎么樣了……”便不忍吃完,撕了半張收起,匆匆再往前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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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一會,終于出了大山。道旁垂楊筆直,禾苗一片碧綠,已到了往百蠻城的官道。這條路卻是早就熟了的,他幫廚的茶樓便在這里。路過時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了一眼,只見樓里仍是高朋滿座,說書先生宏亮的說唱聲,在樓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待到百蠻城時,天已擦黑,城門險些便關了。夜名雖是嶺南人,但十來歲便去了江南學手藝,來城里的次數委實少得可憐。進了西門,但見得高樓林立,人頭簇擁,不時商隊控車來往。高樓上說不盡的珠羅翠翹,道路間看不盡的奢侈繁華,嶺南都城的氣概,由此已可見一斑。
他在街上轉了幾圈,倒被人當成乞丐叱了三回。好容易摸到拜月教的什么分壇。那分壇是一套老大的宅第,建構宏偉,門樓高聳,列了兩只鎮宅石獸,顯得分外威風。樓前立了一根旗桿,約莫兩丈來高。晚風拂過,揚起一面繡了輪銀白彎月的深藍色寶旗,顯得說不出的好看。旗下有幾名弟子模樣的勁裝漢子看守著,間或說幾句閑話,倒看不出有什么異樣。
夜名不敢靠近,遠遠聽著那邊動靜,只想:“這兒安靜得很啦,難道大叔不認得路,沒能找得過來?”一陣慶幸,卻又是一陣不放心。沒有鬧事當然最好,可百蠻城這么大,卻叫自己哪里去找出大叔的行蹤來?
正不知所措間,風聲送來幾句碎語,他心頭頓時為之一撞,一時之間,差點失聲叫了聲來!
“剌史府的寶旗?”
“是啊。總壇來的左使親施賜福掛上的,被那瘋子生生扯下燒了……”
“這瘋子也真夠找死。被官爺們擒下了,正在東市站著站枷呢。站上這一夜,鐵打的身子也沒命在了。”
“聽說那瘋子辱罵本教,口口聲聲什么玄心正宗,該不是因為玄心正宗被驅出嶺南才氣瘋了的吧?”
“可惜那個雷老頭怎么不瘋,還有他們那個兇巴巴的女護法……”
夜名再不敢停留,順了路邊樓屋的陰影,貓著腰悄然閃開。陰影處暗黑無光,他的心情,也如這陰影般灰暗得透了。再走一陣,愣愣地停住腳步,一個念頭,這才變得明白無比起來:“燒寶旗?站站枷?他們的意思,是大叔今夜就要死了……”
倚在路過的墻上,他看著人來人往,只覺得頭腦里一片空白,突然又想到:“天黑了,這個時候,都是大叔逼我練功的時候。總念著玄心正宗的叛徒要殺他,卻又一聲聲地要對得住玄心正宗的祖師爺。他教的那些,對了,說是玄心正宗的入門功夫,還說我不夠刻苦,他當年要比我認真百十倍都不止……”
苦笑搖頭,不知自己怎么會想這些。每晚練功,聽大叔的教訓,不過因為要安撫大叔,免得又發狂大鬧不是么?這時,想這些又有什么用?
不由自主地,腳下只一個勁地往東行,等天全黑了時,不知不覺,已走到東邊城門。城門自然早就關了,八名兵士把守在門邊,鎧胄整齊,顯出十分的威氣。夜名愣愣地看了一陣,咚咚的梆子聲從遠方傳來,他知道,宵禁的時候就要到了。
他再看一會,卻見有人匆匆過來,青布短衣,頭纏青色頭巾,人未到,已向那幾名兵士連連打揖,叫道:“各位軍爺,小的找師爺他老人家要了路引,有這個,軍爺們可以放心放小的出去了!”捏了一張紙給那幾名兵士看,同時遞上了幾塊白燦燦的物件。
為首的兵士拿在手里掂了幾掂,門邊的火把照映下,明顯是幾塊碎銀。就聽那兵士冷笑道:“老王,你早自覺些,不就沒這么多麻煩了么?師爺也是好說話,換了老子,非留你這一夜不可!”那青衣漢子弓著腰陪笑道:“那可使不得,這車貨不連夜送到渡口,寧記貨行的大爺們,明個兒非扒了小的皮不可!”
兵士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青衣漢子大喜,又打了個拱,道:“小的這就拉貨過來,多謝軍爺方便了!”似生怕反悔一般,兔子似地往來路飛奔而去。兵士又是一聲哼,罵道:“打蛇隨棍上!”突然咦了一聲。
那邊,是什么?好象有個黑影,從墻邊閃過,追著這死老王去了?呸,管他呢。以為是地頭蛇,夜里出城,連起碼的孝敬,要是被逼急了才肯給,最好被妖魔鬼怪纏上,狠狠地倒一次大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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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的確是被纏上了,一個一身污泥,失魂落魄,卻偏偏會妖法的怪物……他剛轉過街角,來到自己那輛裝了貨物的大車,那怪物便從路旁的黑暗中一躍而出,伸手一指,自己便不能動了。
被怪物架起,扔進大車的車廂里,老王早駭得三魂齊飛,“西天如來、東方釋迦、道法無上老君救苦”地一通默念。但天不從人愿,那怪物毫不見懼怕,反倒在車廂里一環顧,將用來松開貨箱繩索的砍刀摸在手里,直直架在了他的頸上。
刀鋒貼著皮,說不出的陰冷之感。就聽那怪物壓低了聲音道:“我一會解了你的定身術,你給我說清楚東市往哪邊走,還有,這車貨要放哪個渡口送……放心,我不會要你的貨的,也定會幫你平安送到!”
一張黃紙片一揚,一聲動字叫出,老王身子才一動,頸上便是一痛,只嚇得他差點哭著軟倒在地:“別殺我妖怪老爺……我說,我說,出了這條巷往右拐,再穿出去就是東市了……我送貨的渡口,就是出城十里外的凌家渡,寧記的人等著,他們有大船,準備走水路入瀟江……”
話說到這里,一聲“定!”,身子便又由不得他自己掌控了。
那怪物退了一步,刀移開,刀刃在月下下跳動著,竟是怪物的手在微微地發著抖。老王滴溜溜轉著眼,這才發現,除了衣襟泥濘點,模樣狼狽點外,哪里是什么怪物?分明……分明是一個和自己一般害怕著的人啊!
這人正是夜名。
他也的確在害怕著。
他不是沒拿過刀。
殺雞殺鴨,切肉剁菜,可唯獨沒有將刀架在人的頸上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上的車把式,又怎么想起來,自己懷里有一張瘋大叔那里來的,似乎叫“定身符”的黃色紙片……連怎么定住人,怎么逼問出想知道的答案,都已經不太清楚了。
他只覺得心口咚咚地跳得厲害,有些握不住刀柄。下一步,下一步干什么?腦子還沒想好,人已經出了車廂,駕了馬車,順了巷往前走,到了巷口,再近乎麻木地向右一拐——
近了,更近了……
老大一片空地,懸著通明的火炬,罵罵咧咧守在火炬下的兩名衙役,還有……那有那個高得有點過份的站枷籠\子……
“得,得,得。”
拉車的老馬不緊不慢地走著,火炬閃爍不定,兩名衙役的臉,時明時暗地看不清楚。瘋大叔懸在籠\里,木枷卡在項頸之間,也看不出受傷了沒有。但籠\子明顯比大叔高出不少,這樣懸空站下去……
黃色符紙悄悄捏好,一聲幾不可聞的“定”字,從夜名口中決然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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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再出城時,被守城的兵士大罵了一通。無他,只說一句駕車來,居然便去了一盞熱茶工夫,連駕車的把式都換了。代老王駕車來的是個小伙子,頭巾低扎至額,穿著和老王一樣的短衣,只一個勁兒地陪著不是,道:“王大叔突然肚子疼,站都站不穩,這才臨時著小的來幫忙的。要不這都這么晚了,小的說什么也不往城外跑了……”
兵士只顧責罵,直到小伙子又摸出幾串散錢塞過去,才老大不情愿地開了門放行,小伙子駕車一溜煙地出去,遠遠猶見到身后兵士惱怒的聲音:“看在師爺路引的份上,這次就這么算了!下一次,讓老王頭等著瞧……不懂事的老家伙!”
一鞭子抽在老馬身上,馬車的速度已達到了極限。冷汗從額角滾落,一直陪著笑的臉,似連肌肉都有點僵硬了。小伙子反手抓下頭巾,只覺得手足都軟得沒了一分氣力。
“夜名……你今晚這場禍事,闖得可真是不小……看來和瘋大叔呆久了,你也快成瘋子啊!”
低聲對自己說了一句,他無奈苦笑一聲。剛才一連串動作,幾乎耗去了這十幾年的力氣。也是,搶馬車劫犯人騙開城門,換了今夜之前,他夜名,死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份急智和膽量!
也許人急了,都有潛力可供發揮的……
老王被他定住藏在城內,這車把式,要等明天這時才能動彈,倒不用擔心會著人追來。不過話說回事,車把式被定住后扔在車廂,后來種種一概不知。最多知道車馳了段時間后停下,自己人抱了一個人和一包東西上來,駕車開始走,半晌才又停了下來,將其藏入路過的一戶人家的柴房里……
不得己,連車把式的衣服錢袋,也都全給扒了過來,誰讓自己急著追瘋大叔,一文錢都沒及帶上呢?但這車貨,若不幫著送到,怕真要害苦人家了。而且,闖出這么大亂子,嶺南肯定再不能呆。回江南么?楊家二小子有出息,很快就要衣錦\還鄉,楊嬸那邊,倒不用自己多擔心什么。
去凌家渡的路,他反而比對大城熟得多,畢竟是百蠻城附近第一碼頭。只消一路東行,再折個向,順了河道走片刻,便是今晚此行的目的地了。只但愿,一會到了渡口,一切,仍能象之前那么順利……
車馳得愈急,顛簸得厲害,他的心中,也一樣地七顛八下,反復暗中推敲著說詞。摔壞腦子的大叔,可憐異鄉人有家回不得的老王,幫忙送貨、求寧家的貨船行善捎上一程的自己……
異鄉人求貨船捎段路,該算是嶺南特有,屢見不鮮的常事了吧!畢竟這兒多是重山崇嶺,妖魔出沒,水路相應來說要安全得多。一來二去,各大貨行商號的專屬船隊,報著行善的念頭,只要條件允許,就權當做給船隊積福,能捎一程的,就盡可能幫忙捎上一程。
上次從江南回來,最后一段路程,不也正是搭的商號便船嗎?
夜名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一些,平靜一些。前方,一道急彎已過,他再馳一陣,月光下水聲澹遠,人聲喧嘩,直下瀟湘的大河渡口,便突兀地呈現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