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之后,世态倒是多了几分萧条。历史的风暴卷过,马嵬坡前荒草已经齐膝,涌入长安的喧嚣声已不在。
谁都不能阻止另一个时代的到来,杏花雨,板桥青。
后梁没有盛唐的繁华,好在君王腐朽,醉梦生死。民间文人骚客不少,作为文人墨客带动起来的副业――烟花柳巷开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
牧童不知酒楼杏花村,但你若是问他红灯区在哪,他立马会用稚嫩的小手给你详细指出。甚至会附带告诉你,小红的技术怎么样,哪家的老鸨愿意赊账……
不得不说,这个朝代是一袭爬满跳蚤的华丽旗袍。艳丽掩不住腐朽,腐朽中开出后庭花。
能与青楼并驾齐驱的只有茶馆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声音沙哑而低沉,能将每一个传奇故事赋予独特的魅力。
后梁王朝生活平淡,远离了金戈铁马,必定近于笙箫丝竹。若有清明的墨客不愿睡死在小红的肚皮上,只有在茶馆里才能回顾往昔的恢宏盛世。只有用说书人的嘴,才能勾勒出英雄冢,美人泪。马革裹尸,无人归。
灼灼的七月烈日,晒在背上,几乎能褪下一层皮来。空气中裹挟着蒸人的热浪,就连门前淡青色的布条也病恹恹的,依稀能看出上面龙飞凤舞写着的“茶”字。
但是,这家狭小的茶馆里,今日却挤满了人。升斗小民都拼命伸长了脖子,只为能看清坐在木桌后面的说书先生,能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
用几个铜板就能换来一杯清茶,一个平静悠然的下午,比起青楼划算许多。今日来的人分外的多,种田的,抬脚的,都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
茶馆中的小二端着茶水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着,茶壶里面已经见底了。淡绿色的粗茶,用汤水兑了好几遍,若换在平日里,定是会被这些斤斤计较的升斗小民计较的。而今日无一人在乎茶水的寡淡。
无数双眼睛都注视着矮桌后面的说书人,他是一个瞎子,可他也感觉出今日的不同寻常。
青衫垂下,说书人端坐着。手中的三弦咿咿呀呀地响着,将他低沉沙哑的声音点缀得格外触动人心。
开封城中前些日子发生了一件大事,普宁公主跳下城楼死了。身上的大红嫁衣衬着满地溅起的鲜血,诡艳而凄美,简直无法用言语表达。
世间无人不羡慕王孙贵族,更何况是金枝玉叶的后梁公主。
说书人的抚尺在桌子上重重一拍,不啻惊雷,竟将几个大老爷们的眼泪也惊落了。他说,普宁公主是后梁黄昏将至,天穹上最后的一颗明星。如此聪慧清明的女子,如今也殇殁了,后梁的气数也怕是要快了。
在座的听书人没有几人有幸见过普宁公主一面,最后定格的一眼,也是她站在城楼上,将头上缀满夜明珠凤冠丢下的那一瞬。
三千青丝垂落,姣好的面容恍若画卷。而后,她纵身跳下了城楼,恍若是一只折翼的火凤。在世人的眼前,在皇帝的眼前,就此流星般陨落。
古旧的三弦将这个传奇而悲凉的故事娓娓道来,桌上青花素鸟的杯子中茶香袅袅,说书人却无暇喝上一口。
门外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一双洁白修长的手探出,将竹帘掀开。风涌入的那一刻,隐隐有暗香传出。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精致的木屐已经落在了地上。一同垂下的还有白色的轻纱,风过衣袖,冷香不断。
木屐中白色的袜襦纤尘不染,稳稳落在马车激起的尘埃之中。高挑修长的背影十分夺目,黑色绸缎似的长发垂落,头上仅用一支玉簪绾住。翩然优雅的姿态与周围的路人形成云泥的差别。
木屐才一落地,就有小厮递过油纸伞,绸缎的面,依旧是一片雪白。
“质子日头太热,莫要让毒辣的阳光晒着。”
他轻轻摇头,踩着木屐已经走远了。刺目的阳光无处不在,原本喧嚣的开封街道此刻却是一片寂然,只能听见木屐“哒哒”走远的声音。
衣角翩跹,一身白色恍若是夏日的白雪,隐隐让人觉得不安与孤寂。
拥挤的茶馆之中,满屋的汗臭之中忽然多出了一缕冷香,勾得人忍不住向身后看去。不知何时,茶馆之中竟然多出了一位世家公子。他一袭白衣,面容清冽,漆黑的眸子像是看不见底的幽潭。哪怕是最热的七月,也让看的人无端心里发寒。
白衣的公子丝毫不介意这些平民怎样看他,只是找了一个偏远的位置坐下。黑压压的人影根本就看不见桌子边的说书先生,只有低沉沙哑的声音毫无阻碍地落进了他的心底。
此刻讲的正是普宁公主义无反顾跳下城楼的一段,白衣公子握着茶盏的手倏忽捏紧,指节失去了血色只剩下一片苍白。
三弦不断,声声入耳。
他的额头上竟然多出了一层薄汗,再没有刚刚的沉稳。难道真是七月的天气太热了吗?薄唇紧抿,他努力抑制着胸膛里涌动的情感,不动声色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下去。
谁会知道,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血色的嫁衣脱下,便换上了一袭祭奠的白衣。心口的位置一阵阵钝痛的感觉闪过,几乎要将他生生撕裂开来。
那时,他离普宁公主是如此的近。能看清她凤冠上夺目的明珠,能听清她珠圆玉润的声音。垂在腰间的黑色长发,只是在他的眼前一晃,她便跳下了城楼,身上还是红色的嫁衣未曾脱去,而他身上穿的是同样红得凄凉的嫁衣。
生死间擦肩而过,决绝的公主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这个驸马爷一眼。
满地的血色,浓郁的血腥。他站在一旁看着她咽气,握着缰绳的手指在颤抖,却什么也做不了了。溅起的血珠落在他嫣红的嫁衣衣角上,凝成一朵极致的花朵。
这就是他的妻子,迎亲的队伍还没有到达皇宫门口,她就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告诉他,她宁愿死,也不愿与他结发。
他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又听进去了些什么。所有人都在称颂普宁公主的气节,却忘记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对普宁可否有过真心?他不敢去问自己,但是唯一清楚的是,假如普宁愿意嫁与他,他定会用一生去守护她,不是为了利用,而是珍惜。
小厮在外面等了许久,却也没有看见质子出来。质子的身份特别,所以小厮格外担心,他将马车扣在了一旁,就跑进了茶馆里。
一袭白衣静静坐在窗边,身影笔直而萧条。
“质子现在该回去了”小厮小心提醒道,对上的却是白衣公子满脸的泪痕,顺着面颊滴落在素纱衣襟上。小厮错愕,随即移开了目光。
起身,清冷的公子离去,冷香袅袅。哒哒的木屐声与说书人沉稳的嗓音格格不入,也与这个感人的故事格格不入。
几个人回身看去,不知名的贵族公子已经离开。隐隐外面传来马鸣声,车轮压过只留下一阵青烟。
谁也不曾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