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渐停了,天色越来越暗,扬州新城的不少人家都亮起了点点灯火。
面对少年的疑问,吴少瑜思考了一番措辞,才组织好语言,尽量用林仲文这个年纪能够接受的方式,把事情说清楚——不止是自己的,还有林府的。吴少瑜虽有利用林府达成一些目的的心思,但对于卧病养伤这一个月来,日日嘘寒问暖忙前忙后的林府二少,还是有一份感情的。能顺手帮帮他,吴少瑜并不介意。
“我为何不回北面?这事说起来确实比较复杂,有些东西并不是我想瞒你,而是你如今的年纪理解起来比较困难。打个比方,二少酷爱武学,若是我此刻……”吴少瑜说完一拳挥向少年,由于刻意控制了速度和力道,林仲文猝不及防下凭着年轻人敏锐的反应力,还是抬手给接住了。
正在他松了一口气时,才发现吴少瑜另一只手上的银色面具已经抵在了自己心口......
“吴大哥,再来一次的话,我不会上当了!”这次短暂的交手,尽管暂时失利,却让林仲文十分兴奋,毕竟天下间能跟银面将军交手还活下来的人,可不多啊。虽只是一招简单的声东击西,但其中对力道和时机的把握,令他对于近身搏杀竟有了些许的领悟。
看着少年武痴般的眼神,吴少瑜无奈地笑了笑。自己前世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现在凭着这具身体原先主人的遗泽,竟被人当做了世上顶尖高手来膜拜,委实有些讽刺。
更何况,他贸然出手也不是为了向林仲文传授武学。
“二少,若我今天是要杀你的话,你已经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林仲文喉结滚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为何不回北面,与你为何会在扬州城外遇袭,其实是一个道理。大多数时候,人们眼睛看到的都是挥出来的拳头,而真正危及性命的面具,往往只有在生死之间的那一刹那才会揭晓谜底。拳头最多让你掉两颗牙齿吐几口血,面具上的尖角,却能让你永远失去再来一次的机会。扬州城外的山贼、虞朝的徐州总兵,看起来是杀人的面具,但其实,不过是一只拳头罢了。”
“吴大哥的意思是,你在徐州的遭遇另有隐情?而我在城外遇到山贼,也是另有隐情?”
孺子可教,吴少瑜点了点头:“我的事且不论,旬月前你在城外大铜山遇袭却颇为蹊跷。林家作为扬州数一数二的盐商,货通南北,不说官面上的关系,单就是扬州附近的各路绿林豪杰,平日里也少不了打点。你父亲如今虽在千里之外的富顺谈井盐生意,但这保平安的银子想必每年是按时缴纳了的。你说到底是哪路强人有这么想不开,放着年年的上供不取,非要来劫你一车货物?万一露了行踪,失了稳定财源不说,还要招致林家的报复,是否有些得不偿失呢?”
“这......”林仲文有些疑惑了,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过境的流贼干的?”
“不会。”吴少瑜摇了摇头,“我卧病在床时,二老爷曾来看望过我。你父亲在外,府中都由他主持,这方面的信息应该是有数的。他去向江湖上的朋友打听过,近来并无流贼入境。”
“二叔?”林仲文的眉头皱成一团,“二叔对我们姐弟可不怎么待见。况且当时运盐经大铜山去胡庄,是我第一次经手家里的生意。说起这事,还是二叔主导的,他那时说我已经虚岁十七,到了历练的时候了。要是我死在大铜山,长房没了男丁,二房可就笑开花了。吴大哥,你觉得......”
“在没有证据之前,切莫妄自揣度。否则,有时既定的立场会让你失去理智。”吴少瑜想起一些旧事,如鲠在喉。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接着说道,“我会在林府修养一些时日,这段时间,我会帮你把整件事查清楚,也算了了我们相识一场的缘分吧。”
“真的?吴大哥你不急着走?那太好了!”听到这话,林仲文欢呼雀跃,立马就忘了寻找真凶的事,看向吴少瑜的眼神,仿佛恶少遇到貌美姑娘一般垂涎,“天呐,银面将军吴少瑜,你的廉贞枪法,廉贞剑法,我只要学会一样,那就打遍扬州无敌手了!吴大哥,你可一定要教我哦,从明天开始?不不不,明天太晚,要不今天吧?不如现在?”
吴少瑜头疼地看着这个武痴:“你要是再敢把银面将军啊、廉贞啊之类的话时时挂在嘴边,我现在就让你永远没法开口说话。”
话语虽狠,但吴少瑜眼中并没有之前拿到面具时,那种看死人的眼神。林仲文表面做出一副惊恐至极的神情,心里却一点都不怕。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瓮声瓮气地开口道:“不说了不说了,以后没你允许绝对不提!但这习武的事,吴大哥可不能拒绝我。”
“武学终究是末学。我当初......”吴少瑜顿了顿,用别人的战绩来吹嘘自己,始终还是有些膈应,“我当初戍守大同名扬关外,要说这一身勇力也算得上世间少有。可如今呢?不还是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南逃么?我可以教你些东西,一些比武学更有用的东西。”
“不,我就要学吴大哥赖以成名的两项绝技!”林仲文倔强地挥了挥拳头。
吴少瑜揉了揉额头,对这个舍本逐末的少年甚是头疼:“廉贞枪法和廉贞剑法你就别想了,这两样东西声名显赫,你若使出来,内行一眼就能看出门道,我也就暴露了。一些基础的身法运气之类的法门倒是可以传授给你,足够你自保了。”
林仲文一下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至极。
“不用我的两项绝学,同样保证你打遍扬州无敌手,如何?”
“啊?”林仲文听得此话,眼中立刻重燃希望。
“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吴少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什么条件?我答应你!”
“别答应得太早,想清楚再说话。以后你每日从学堂回府,都需到我这里来抽查功课,要是过不了关,当日我什么都不会教你。”
林仲文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嘴角颤抖着努力憋笑:“吴大哥你莫不是伤糊涂了吧?世人皆传你一介武夫、目不识丁,连往来公文都要军中文书诵读的人,抽查我功课?哈哈哈哈......我听说,你别生气啊,哈哈哈,听说你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出来,需要签署公文时都只盖官印的。”
“传闻不可尽信!”吴少瑜屈起两指,对着少年就敲了下去。林仲文虽吃痛,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朗声大笑。
阁楼下的雪地里,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裙的瘦弱女子缓缓走了过来。她精致五官下的肤色略显苍白,有些掩饰不住的病态。弱柳扶风的身影立于雪中,颇让人怜惜。
“吴大哥伤愈了么?仲文,楼上雪风吹得紧,快带吴大哥下来。他现下身子弱,别着凉了。”
打闹中的两人听到声音齐齐向下望去,林府大小姐忧心的神色让本来心若磐石吴少瑜顷刻间柔和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