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刺骨,原本平静的天空中突然飘起瓣瓣雪花。扬州城外无人问津的小土坡上,踩碎枯枝的脆响与雪风刮过的呼啸嘈杂交错,打破了人迹罕至之地应有的宁静。
走在最前面的周汉峰并没有特别关注身后距离十余步的一男一女。按照之前的约定,出城后翻过这座小土坡,他就会放他们回去。在这之前,如果吴少瑜敢带着林琴语逃跑的话,他只需片刻功夫就能追上两人,然后将他们就地格杀,所以他并不担心那位狡诈多谋的书生会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毕竟,神关被封的宗师级高手,现下也不过寻常人而已。
艰难前行吴少瑜一边观察着周疯子的动向,思索着若事情有变该如何应对。另一边......
则是尽量不让背上的温香软玉扰乱自己的心志......
林琴语身子本就孱弱,平日在府中走不了几步都会停下歇息,再加上先前在周疯子重击之下受了伤,今晚这趟行程,对她来说几乎是拼着性命来完成的任务。
出城路上,吴少瑜就观察到她脚步发虚、面色苍白,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将林琴语一把扛到背上。十七岁少女从未与异性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脸上滚烫、心里乱跳了好长时间,才将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放心靠在男人坚实的脊背上。
许是吴少瑜走路过于平稳,许是短短几个时辰的经历太过消耗心神,林琴语不知不觉间,竟在吴少瑜的背上睡了过去。
直到温度骤降、山风凛冽,她才被寒意惊醒。
“吴大哥......”
“醒了?”
吴少瑜侧脸答话,却不小心撞到林琴语搭在自己肩上的面颊,毫无预兆的肌肤相亲,让两人同时如同触电般迅速将脸转了过去。他明显感受到背上突如其来的一阵狂跳,以及自己面上的些许温热。虽说两世经历不至于让他为这点接触羞怯,可这具身体到底是青春正好的年纪,有些本能反应并不是思维所能控制的。
果真是......二十岁的少年人呀。吴少瑜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琴语,你别害怕,这条路走到尽头就该出山了,到时等周疯子离开,我就带你回去。”
他本以为将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到现状,就能打破这难言的尴尬,却没想到扶在自己胸前的那支粉嫩藕臂,竟是用力紧了紧。
“吴大哥,琴语总觉得,今晚或许没那么容易活下来。那周疯子,不像重诺守信之人。”
“呃......你别怕,有我在。”
“琴语并不是怕死,我身子本就弱,原先也不知能活几日,今晚若死在这小山坡上,不会怨自己命薄。”
“琴语......”
背上女子今夜的言行,似是与平日在府中的时候截然不同。那个向往才子佳人的少女,那个喜欢诗词歌赋的少女,那个把史书当故事看的少女,清秀柔弱的表象下,好像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坚韧。
“吴大哥,你听我说。有些话琴语怕今夜不说,日后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我听着。”吴少瑜沉默了下去。
“琴语从前,的确喜欢词赋一类的东西,可看话本子的习惯,还是在两年前那场大病后养成的。吴大哥熟谙经史,学的都是安邦定国的法子,有时见着琴语看的那些东西,是否会觉得可笑呢?”少女声音空灵,谈起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伤春悲秋的感慨,反而隐隐有些玩笑之意,显得十分豁达。
“并不会。”吴少瑜摇了摇头,将脚步放慢,看了眼前面不远处的周疯子没有异样,方才继续说话,“经史子集,修身养性的东西而已,安不了邦也救不了国,与琴语看的话本子本无多大区别。”
“吴大哥是在逗我开心吗?”少女再次紧了紧放在对方胸前的那支玉臂,这次她感受到了那个表面平静如水的男人与自己同样的心跳频率,这种感觉竟让她有种莫名的、带有负罪感的喜悦。
也不知能不能活过今夜,面对生死难言的困境,她很快便将那份负罪感抛诸脑后,重新拾起倾诉的心境:“琴语病后喜欢看那些话本子,大抵还是因为喜欢那些峰回路转的故事。病入膏肓的小姐总会被年轻英俊的大夫救活、路遇匪人的弱女子总会被恰巧路过的将军救下、贫困潦倒的书生总会蟾宫折桂,带着八抬大轿以状元郎的礼仪迎娶落难时相助的风尘女子。琴语那时经常想,会不会有一天,也有那么一位大夫、将军、书生,将我从这困顿的境遇中解救出来呢?若能遇到,我定是要嫁给他的。”
“总会遇到的。”吴少瑜轻叹一声,以他的聪慧,怎会不知背上女子想表达的意思。
“遇到了呀。”林琴语将脸紧贴着他的肩膀,呢喃道,“三个月前,要不是吴大哥,琴语就要失去唯一的弟弟了。若仲文遇害,琴语也不知能不能熬过那份悲痛。后来吴大哥进了林府,初时我亦是抱着感激的心思,常常过来探望,可后来静儿收拾你练笔的那些残笺,琴语发现了许多妙不可言的佳篇,世间怎能有如此美妙的词句呢。”
“那些,不是我写的。”吴少瑜自不会夸古人之功,果断否认道。
这话落在林琴语耳中,她自是不信的,只觉得对方谦逊而已:“吴大哥过谦了,你教导仲文时说的话,若没有真才实学,是讲不出来的。这些日子我时常听吴大哥讲史籍里的故事,学了许多东西。现在之所以不看话本子了,是因为......因为琴语觉得,或许并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人物来拯救自己。有吴大哥在身旁,心总是能静下来的。”
“琴语,我......”
“吴大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琴语快嫁人了呀,以你的品行高洁,自不会做出有伤天和的事。今夜若不是遭遇这番情形,琴语也不会说出这些不知廉耻的话来。可是吴大哥知道吗,你侃侃而谈的时候,就是琴语曾幻想过的书生;你自封神关的时候,就是琴语曾幻想过的将军。若你还能懂点医术的话,那大夫......”
吴少瑜面色有些古怪,前世因为《瘟疫论》,他曾与吴有性促膝长谈过很多次。略懂医术不说,即便是“达原饮”的配方,现在也深深印刻在他的脑中。如果眼下的虞朝爆发一场瘟疫,他顷刻间就能变成万众敬仰的神医......
不过这些话,他哪敢说。
“琴语这些年幻想的所有影子,为何最终都尽数汇聚在吴大哥身上?有时我也不知,遇到吴大哥到底是上天垂怜还是上天责罚。若不是爹爹当初想为我的病冲喜,答应了陈家的婚事,如今......吴大哥,琴语今晚说了太多胡话,也不怕再多说一句了。你对琴语,是否也曾有过片刻......的喜欢?”
...
...
“礼不可废。”吴少瑜沉默良久,终是艰难地吐出了四个字。
“若没有礼呢?”
...
...
又是一段难言的沉默,这一次,吴少瑜确实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少女在林府奋起反抗的身影,早已烙进了他的心中。
虞朝不是大明,他在大明做出的那些不顾礼法的事,说到底还是为国家寻求一条活路。可如今面对的,仅仅是内心泛起的丝丝涟漪,他又怎能做出离经叛道的举动。
他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大明是一张网,你越想挣脱它,越被它绑得难以呼吸。这种束缚,就算穿越时间空间,也依然如影随形地相伴左右。
“我有些困了。”林琴语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顿觉浑身疲惫。
“琴语,别睡。”吴少瑜皱了皱眉,眼神里满是忧心。天寒地冻的时候,当初多少士兵就是这样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醒来。林琴语身子本就弱,之前入睡可以理解为疲惫,可现在温度已经降到这种程度,要是再次睡下,就没那么简单了。
“吴大哥,能为琴语写两句诗词吗?兴许听听吴大哥的词句,就没那么困了呢。”
“唔,琴语么,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林琴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睡意倒是消退了许多:“吴大哥拿曹子建的《洛神赋》来消遣小女子,可不是君子所为。”
两个世界的分叉线是从西晋八王之乱开始的,三国时期的《洛神赋》林琴语肯定看过,吴少瑜自不会犯这种低级失误。故意为之,不过是为了逗逗她,让她醒过来罢了。
“好了,不逗你了,跟你说个故事。从前有个叫大明的地方,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大诗人......”
“又是大明?莫不是牧斋先生和影怜姑娘还有些未尽的故事?”
“呵,与牧斋先生没什么关系,与影怜姑娘倒有些关系。这位大诗人姓陈,就叫他陈公子吧。影怜姑娘在遇到牧斋先生前,其实最开始爱上的是这位陈公子,只是当时陈公子已经娶妻,家风又素来严谨,即便想要纳妾,也不能让风尘女子入门,所以才被迫和影怜姑娘分开。”
“又是礼吗?”林琴语忍不住轻叹一声,对吴少瑜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已是有些明白。
“两人分开后,陈公子时时思念影怜姑娘,写了很多诗词来怀念当初秦淮河畔的绝代佳人。其中我觉得写得最好的,当属《长相思》这一首。”
“长相思......”林琴语眼中有些氤氲的雾气,今日若能活下来,怕也躲不过长相思的命数。
“黛眉收,翠鬟流,恹损芳波一段愁。愁时梦未休。山浮浮,水悠悠,欲问行云何处留。有人天际头。”
有人天际头。
林琴语黯然神伤,这首词虽是闺怨一类,但其中的遗憾却如此刻骨铭心。终有那么一日,她现在依靠着的这个男人,也会如同天边流云般四处飘荡,哪怕自己再苦苦追寻,却依旧打破不了天与地的距离,这距离,或许就是“礼”吧。
等到几十岁的时候,她是否还会站在红墙绿瓦前,仰望着漫天云彩,等待与他再一次的相遇呢?林琴语不知道。
“琴语倒觉得,这位陈公子还不如牧斋先生。至少牧斋先生还有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以正妻之礼迎娶影怜姑娘,相濡以沫了一辈子。”
“不是这样的。”吴少瑜望着漫天雪花,有些感慨,“陈子龙虽小事糊涂,大节却从未有亏。那年举事失败,为敌国所俘,他拒绝剃发,选择投水自尽。比起钱牧斋的‘水太凉’‘头皮痒’,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
“吴大哥的故事,为何说到最后都是国破家亡?”
“我......”
“吴先生与琴语小姐倒是诗情画意,落到如此田地还有心思掰扯话本子。”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周汉峰聒噪的笑声显得分外刺耳,“吴先生觉得,与琴语小姐合葬在此处,是否也是件美事?”
该来的总是要来,两人先前所有的担心终于变为现实。林琴语紧紧地抱住吴少瑜,她此时并无太多畏惧心理,更多的反倒是些“生不能同床共衾,死亦同茔而眠”的坦然。
吴少瑜嘴角挂着浅笑,仿佛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看来,你是准备毁约了。”
“早先吴先生有句话说的极好,周某刺杀林家二少失败,拿这大小姐的命去交差,尚算说得过去。你如今神关被封,能奈我何?”周汉峰满脸狞笑。
“本来你老老实实放了我们,今晚大家都相安无事,可是你却非要选择两败俱伤。唉,说你蠢,还真是没错。周疯子,聪明人犯了错要用脑子来弥补,而蠢人犯了错,同样要用脑子来弥补!”
一声怒喝下,周汉峰的警惕瞬间达到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