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林府暗潮涌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每一个角落都在上演着不为人知的戏码。
茶香萦绕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干瘦中年人拿起手中的一封信笺,微微点了点头。沉稳的管事侍立在他身旁,用眼睛余光揣摩着主家的心意。
“刚刚到了封大哥的信,说富顺那边的生意出了些小变故,他和修儿回来的时间会拖到年后。康博,这事你怎么看?”
“大老爷的心思,小的不敢妄自揣度。”康博素来谨言慎行,不该说的和不该问的,他从不会多言一句。
相处这么多年,林立贤自然对管家的性子了如指掌。康博埋头做事不善夸谈,这种态度他一直很满意。
“你呀,一说到府里的事,嘴巴就比谁都紧。”林立贤摇了摇头,不再追问。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思忖片刻方才开口道:“仲文遇袭的事早间我就给他修书说过,这次回信他只字未提,只说了西边生意的困难。看样子,大哥是要把这事交给我办,他回来直接看结果了。呵......”
“以二老爷的能力,自然是办得妥帖的。”康博嘴角露出个笑容。
林立贤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康博赶紧上前为他轻轻揉了揉肩膀,林立贤挥了挥手道:“这些丫鬟小厮做的事,你一个管家就别来了。说正事吧,你来找我,可是卧虎寨那边有消息了?”
康博停下手中的动作,从袖口抽出一个纸封:“这封信也是刚到的。白天我还担心要赶在大老爷回来之前办妥这事儿时间紧迫,眼下看来,却是多虑了。”
林立贤从纸封里抽出信纸,快速扫了几眼:“他们今晚派人过来?独眼虎这人,还算有点魄力。”
“山贼匪类,无非图个银子。”康博答道。
“嗯,是这个理。”林立贤点了点头,“你速去账房支点银子,该花多少不要吝惜,等下一并交给卧虎寨的人。”
“是,二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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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稀疏,林琴语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拿着食盒,借着微光向林仲文的卧房慢慢走去。
本来让静儿跑一趟能省不少脚力,可一来弟弟总是信不过府中下人,怕胡闹受伤的事被嘴碎的人捅到二叔那儿,只有当姐姐的过来才能让他放下心。二来么......
有些小心思,林琴语无论对外人还是对自己隐藏,落在行动上,却终究还是受了不小的影响。
转过长廊拐角,便是弟弟卧房,林琴语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不知是走动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素来病弱畏寒的身子,竟在这冬夜里感受到汩汩暖意。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庞,也泛起了难得一见的酡红。
月夜、白裙、十七岁情窦初开的少女。
一幅唯美静谧的画卷,却在她迈过长廊转角的瞬间,被突如其来的黑影生生撕了个粉碎。
“啊~唔!”
林琴语的惊呼还未彻底响起,一只满是干茧的手就封住了她的嘴唇。细嫩修长的脖颈上,蓦然出现的三根手指分外触目惊心。
她只要敢稍稍反抗,纤细的脖子会在一瞬间被人生生折断!
林琴语不知道身后挟持着自己的人是谁,也不知对方到底有何目的,她惊恐的目光四处扫视,希望能有路过的护院看到这一幕。
林仲文的卧房外早就撤走了所有下人,她的希望显得如此荒诞。
只不过短短的一息时间,林琴语脑中闪过无数念头。那些念头初时十分散乱,而后却慢慢汇聚,描绘出一个迎风而立的身影。
她所期待的那个身影,在最绝望的那一刻,终于走进了自己眸中。
“放开她,我饶你一命。”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吴少瑜的预判,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心中却对自己的失算有些隐隐的怒意。今晚的布局他已经尽量做到最好,甚至连林仲文想留下观战的请求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怕的就是周疯子狗急跳墙,到时挟持人质逼自己就范。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林琴语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若是早些让人守住长廊,不许无干人等进入,又怎会出现如此被动的局面。
其实吴少瑜的自责毫无必要,因为长廊若早早派人把守,形成外紧内松的局面。那么以周疯子的谨慎,绝不会上当一路摸到林仲文的卧房。
“吴先生算无遗策,周某可没有胆子相信你的许诺。”好不容易抓住根救命稻草,周汉峰哪肯轻易就范,“这丫头的装扮远胜林府婢女,想必是那位娇滴滴的琴语小姐吧?听闻林大小姐身子不怎么好,你若敢乱动,届时周某还没下手,就怕她自己先吓死在这里。”
吴少瑜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微眯:“说吧,你想怎么办。”
“让琴语小姐送我到城外,只要你不跟上来,我保证完璧归赵。”
“不可能。”吴少瑜摇了摇头,“你今夜本就为杀仲文而来,如今事败,谁敢保证你不会拿琴语的命给上面交差?况且一个弱女子跟你一个山贼出城,万一发生点什么,我怕追悔莫及。想走可以,你带琴语站到墙根处,我离你们二十步远,你若安心放她,自然可以翻墙而出。”
周汉峰嗤笑一声,语调甚是不屑:“周某虽是武夫,却也没傻到任你糊弄的地步。以你吴先生的一身本事,别说二十步,就算半里路恐怕也能追上我。吴先生,现在你没有资格讲条件,琴语小姐在我手中,你若不相信我,就只能让我跟她玉石俱焚!”
“你倒是试试,看想死有没有那么容易!”被人当着面威胁,以吴少瑜多年的养气功夫也难免出现强烈的情绪波动。
谁也说服不了谁,场面一度冷到冰点。
位于旋涡中心的林琴语,从两人只言片语的交锋中听明白了今夜这场飞来横祸的缘由。挟持自己的匪类竟是为了刺杀弟弟而来,而吴大哥布下这个局本应该让他束手就擒,是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才将整盘棋下成了死棋。
临时起意造成这般恶果,林琴语追悔莫及。她身体虽然一直病弱,但性子却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怯懦。既是自己将事情搞砸,形成眼前这种局面,那她当然不会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让吴大哥为难。
林琴语抬起了手肘......
“琴语,不要!”吴少瑜一声惊呼,却还是没来得及制止林琴语的举动。
“咔嚓”一声响,她抬起的手肘还没落下,关节就被周汉峰瞬间震碎!弱质女流在老江湖面前的反抗,无非是以卵击石的痴心妄想罢了。
“唔!”林琴语的嘴被捂住,凄然的痛呼根本喊不出声。她美眸中滚滚而落的泪水,似是在诉说着周汉峰一击之下的痛楚有多么强烈。
“住手!”
“小妮子当真有几分烈性,拼着性命也要为你吴先生争取一分翻盘的机会,想来是对你有点意思。”周汉峰啧啧称奇,目光扫了林琴语一眼,“吴先生,这么个用情至深的美人儿,你就真愿看到我辣手摧花?”
林琴语刚才的举动吴少瑜看得十分清楚。她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肘击周疯子,无非是想利用对方分神的片刻,给自己创造反击的机会。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又怎知江湖险恶,周疯子在那一刻虽放下捏住她脖子的手来抵御突袭,但另一只捂住她嘴的手可半点都没放松。
掐断脖子与扭断脖子,对吴少瑜的威胁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哪敢轻易出手。
...
...
“我自封神关陪你出城,放了她。”
沉默半晌,吴少瑜突然开口的一句话让周汉峰目瞪口呆。
神关,位于腰脊最脆弱之处,乃是习武之人的命门穴。自封神关,意味着吴少瑜几个时辰内提不起半分内力,只能变成任人宰割的普通人。若他强行运气的话,将遭受不可逆转的反噬,甚至危及性命。这段时间里,如果周汉峰不守诺言,在城外将他灭口,他将没有一点反抗的机会。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吴少瑜的命完全掌握在周汉峰一念之间。
“想不到吴先生还是个情种,周某倒是小瞧你了。也罢,念你这番心意,周某允了。”
吴少瑜竖起两指,反手对着自己腰脊轻点一下,嘴角瞬间溢出一道鲜血:“放了她!”
这个动作武人都明白,那一下轻点并未完全封住神关,而是留有一线余地。如果周汉峰不守承诺,他虽命门半封、功力大减,却依旧有亡命一搏的可能。如果周汉峰信守诺言放了林琴语,他自当亲自掐断剩下的那点实力。
周汉峰右手一松,顺势将她扔了过去:“丫头,保持这个距离,跟我们出城。吴先生多担待,我若是把这丫头留在府中,保不齐她等我们离开就去报官。让她跟在后面,我不会威胁她性命,只想免去后顾之忧而已。”
林琴语忍着肘尖剧痛,哭着查看吴少瑜的伤势,吴少瑜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目光直直地锁住周汉峰。
“我们刚才谈的,可不是这个条件。”
“当然,吴先生可以怨我小人之心,但在道上行走,留住性命才有谈条件的资本。吴先生,剩下那半分神关,你是封还是不封?若不封的话,周某拼着身受重伤,便也要拉你和琴语小姐陪葬!”
“你怎能如此厚颜无耻!”林琴语眼中噙着泪水,含怒指着他,本就病弱的身子在极度的愤怒下瑟瑟发抖。
“我封。”吴少瑜压下她的手,摇了摇头,“希望你能信守诺言。”
“吴大哥,他是小人,不能信!”
“琴语,听话。”
话音落地,吴少瑜双指再次点向神关,喉头一甜,喷出大口鲜血。
“吴大哥!”
看着林琴语悲切的面容,吴少瑜那一刻骤然觉得心头十分温暖。
他本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林府的生死荣辱与自己的命比起来轻如鸿毛。他可以出于对林仲文的喜爱,帮他查查幕后凶手之类,也可以出于对户帖的渴望,帮林府做些什么事当做交换。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值得他以身犯险。
若是放在以往,不管林琴语有多么美丽多么楚楚可怜,对重活一次的吴少瑜来说,都不可能让他有以命相搏的动力。可就在刚才,柔弱的十七岁少女竟敢冒着香消玉殒的危险,面对穷凶极恶的暴徒奋力反抗,只为给自己寻求一线生机,吴少瑜破碎的记忆突然被拾起一块.......
一段,与眼前之事完全不同的回忆......
那段回忆,才是让吴少瑜最终愿意束手就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