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扬州城格外阴冷,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青砖绿瓦间,为城池裹上了一层淡雅的银装。
海宁门以东乃是漕运发达后修建的新城,居住于此的大多是靠着盐政发家的商人,富丽堂皇的宅院免不了透露出一股庸俗的气质。相较仕宦文人们居住的老城区,此处的繁华大抵是被人所鄙夷的。
新城众多宅院里,最为醒目的还是盐商林家的府邸。家主林立衡当年建府时,以红宝石研磨的涂料绘墙,以绿松石研磨的涂料绘瓦,轰动了整座府城。老城区的文人墨客对此口诛笔伐,不知写了多少道德文章抨击林家肆无忌惮的僭越行为,却终究未能撼动林家在城中的丁点地位。
道理么,并不复杂。二十年前燕军南下,直逼应天府。先帝率众背城一战时,林家家主在扬州散尽千金招募死士响应。虽说一个盐商在燕军后方搞的破坏对大局无关紧要,很快就被扑灭,逃亡途中甚至连林家老三都被燕军抓住斩首示众,但虞朝军队收复扬州后,必然是要将此等忠烈家族树为典型的。
林家,就这么成了扬州府地位最尊崇的爱国商人。待到重建林府时,林立衡自然有了扬眉吐气之感,大肆铺张也不过为了一舒被燕军追杀的怨气罢了,朝廷对此逾矩的行为大度地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广阔的林府后院内,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艰难地登上观景阁楼,整个扬州新城的景致尽收眼底。他的嘴角有些颤抖,眼眶中闪耀着晶莹,喃喃自语的声音飘散在风雪交加的天空中:“扬州......真的还在。”
没人知道这个青春正好的躯壳里住着怎样饱经沧桑的灵魂,也没人知道整座扬州城内满眼的汉家衣冠对这个男人有多重要。
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才短短两月,前世的某些执念终究难以抹平。
旬月的时间里,吴少瑜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茅麓山那声惊天巨响又为何没将他神魂俱灭。
时空穿梭带来的剧烈动荡碾碎了他的许多回忆,但在这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中,他始终未能忘怀的还是大明的一切。
或者说,自甲申国变后南明历朝自己曾经历的那些人与事。
而对崇祯朝以及再之前的事,吴少瑜的记忆里已只剩史书中所记载的那些军国大事,自己究竟做过什么,早已全然忘却。
这个世界没有大明,也没有满清,凭借着这具身体原先主人的记忆,吴少瑜大概明白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在苦思来此的缘由无果后,他逐渐将对故土的所有感情埋在心底,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开始了解这个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汉家国度。
说起来这个世界倒与原先所处的时空有不少相似之处,单从历史来说,在晋朝八王之乱以前与前世一模一样。
这个时空里,八王之乱的结果并不是西晋灭亡以及五胡乱华的灾难,而是在一位苦于战乱的智者带领下,推翻了晋朝的统治,建立起一个叫“卫”的国家。
卫朝统治中原三百余年,在后期逐渐走向腐朽,引发遍及九州的大规模起义。诸多义军的角逐中,文姓诸侯最终一统天下,建立起了虞朝。
虞朝承平两百余年,边患愈加严重。在北方蒙人的威胁下,朝廷不得不授予九边重将诸多特权,最终导致了尾大不掉的局面。
虞毅宗苦于边将跋扈以及日益增大的财政开支,与首辅许正阳一起主导了收回九边特权、加强中央集权的改革。谁知这一闹,立刻引起九边众将的警觉,军阀们在平北侯陆俊彦的带领下公然造反,打出“清君侧,诛正阳”的旗号直扑京师。
国朝精锐尽在九边,内陆的杂牌军根本挡不住九边一起造反的攻势,京师半月间便失守,主导革新的毅宗皇帝与首辅许正阳一齐殉国。
战火蔓延的速度超乎所有人想象,北方皇室成员大多来不及逃跑就被屠戮殆尽,毅宗的直系子嗣里只有梁王文宗吾逃到了应天。此外,封国本就在南边的楚王文宗勋也因地利幸免于难。
一番内斗后,梁王文宗吾在许正阳弟子唐宏远,以及镇南伯颜康的拥立下继承帝位。而此时,陆俊彦也在北方称帝,国号“燕”。
燕国传檄天下,历数虞朝失德,之后陆俊彦更是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直扑南京。
危急存亡之秋,文宗吾并未逃离南京,而是带着东平西凑的五万将士背城一战,以视死如归的气概大破燕军,保住了半壁江山。
南征大败,加上北方蒙人见中原动荡开始蠢蠢欲动,陆俊彦被迫收缩防线退兵,残存的虞朝凭此机会收复了不少失地,双方最终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这局面对吴少瑜来说颇为熟悉,因为虞朝控制的地方,与前世甲申国变后弘光朝的领土相差无几。些许的区别在于,这个时空并没有大顺与大西这两股势力,前世弘光初年李自成的控制区如今大抵归了燕国,而张献忠控制的汉中以南则归属了虞朝。
南京之战后五年,文宗吾因当年大战的旧患英年早逝,传位于年仅两岁的幼子文绍谦,上庙号“烈祖”。当年拥立有功的唐宏远与颜康二人受命辅政,次年,改元“景兴”。
从景兴元年走到如今的景兴十五年,虞朝与燕国之间断断续续地又是打了不少仗。
林府的观景楼上,吴少瑜细细品味着虞朝旧事,想起二十年前那位力挽狂澜的皇帝,嘴角有些苦笑。
“先帝的年号,竟然是......隆武?前世为匡扶隆武帝殚精竭虑,如今这身份却......”
“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蹦蹦跳跳的少年快步走到楼顶,望向吴少瑜时满脸惊喜。
“吴大哥,你终于能下床了?”
吴少瑜收起思绪,转头露出一抹浅笑:“二少,今日的功课完成了?”
少年嘿嘿一笑,赧然道:“我偷跑出来的,你别给姐姐说。”
吴少瑜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少年见对方没给出肯定的答复,抓耳挠腮了半天。一双灵动的眼睛四处扫视,见四下无人,才从观景台角落的一台木柜下,取出个绸布包裹,在吴少瑜的面前打开。
“当初你救我时,身上落下了这东西,我可是帮你保管了一个月了,你要是不跟姐姐说......呃......”
狠厉的目光打断了少年的话,他从未见过温和的吴大哥露出这样的神情。目光中阴沉与嗜血交织,将十六岁的少年吓得惊慌失措。
他从小习武,在扬州城内也是有名有姓的阔少,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可当面对吴少瑜的眼神时,竟然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
那种眼神......真的会杀人的。
“拿过来。”
少年战战兢兢地将包中之物递了过去。
“你都猜到了?”
“猜,猜到了。吴大哥,你,我,对不起。你放心,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吴少瑜拿起包裹,叹了口气:“罢了,想问什么就问吧,你若起了害我的心思,也不必等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