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在清华书屋把青年人的死讲给同事们听。
一个早晨在离开小街的那条墙根下有个青年背靠墙坐着,腿向前伸,穿灰色西服,黑色皮鞋,脸在飘逸的头发下煞白,嘴已经变紫。
青年人的死原文如下:(如果怀着不一样的状态,一点快乐,一丝悲伤,麻木,无精打采,疲惫。每种状态结合外面的天气,季节产生不一样的感觉,感到孤独,落魄,生无可恋。进入或离开小街我和一些人相遇或同行,我们长着相似的面孔,在早晨的微光中或暗或明,在傍晚的夕阳下或紫或红,在深夜的路灯下像一个鬼影。有的人一起走出小街,踏上站台,坐同一辆公交车,甚至从同一个站台下车。如此默默的相随,似乎有一点温暖,并不足以引起彼此注意,偶尔碰上眼神,只是陌生的一眸。或者都怪我不善交际,有些特别想交往的人也在时间的长河里流逝,碰上过两三次,顶多是对她的猜想,尤其孤独地跪在床上,撩起一角报纸往窗下看时,多么希望看到的就是她,她的声音在通道里响起,她怎样走过这里,拐进那条巷道。有的面孔后来在小街街市上遇到,他们在街市上买菜买鞋买衣服买水果提回出租屋生活,这人嘛昨天还见过,很正常,都生活在小街,同样漂泊昆明。
我离开小街一直往外走,经过两边都是高墙的那条路,两条高高的灰色砖墙。快到出口,右边墙里长着一棵石榴树,中秋过后,红彤彤的石榴压弯树枝,垂在墙上,但没有一颗掉落。我不断从这里离开小街,看到石榴裂开减少甚至大鸟站在上面。已经不记得从这里走出去多少次,但有一次无法忘记,这次看见有个青年死在这条墙下,墙上的石榴树没有结果。死者背靠墙坐着,两腿向前伸直,一身灰色西服,浓密飘逸的头发下一张脸煞白,嘴已经变紫。有个警察站在他前面拉了一条黄色警戒线,等着同事到来,显得无所事事。匆忙上班的路人经过这里就像看一眼展览馆里禁止触摸的蜡像。死者多么可惜,正当壮年,或者可怕的疾病已在他身体里隐藏多年,他昨夜经过这里,下班或应酬回来,疾病突然在身体里沸腾,他坐下来休息,背靠着墙,一双腿伸直,等待沸腾过去,不料疾病随之爆炸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死去,他看不到自己别人也看不到他。很多时候死亡来的就是这样悄无生息,好比某个动作的停止,整个人跟着停止。我没有时间看他怎样被120拉走,但我可以想到,警察们履行完职责,他便被装进一个绿色的袋子里抬上120拉走了。很快他的家人便会接到死亡电话,多么可怕的电话,如晴天霹雳,劈开一个家庭,暴露无限悲痛,让身后人多年难以承受,但又必须面对的现实。
想到这里,真庆幸自己还活着,有什么理由抱怨生活,只应该珍惜,珍惜眼前的一切。想想真是后怕,以前那些轻松糟蹋掉的岁月也许包含着一个死亡。死在弥勒寺出租屋里。不知什么时候死去,没人察觉。同事偶尔想起你认为你一声不响放弃了工作,朋友偶尔想起你责怪你很久没有联系。交房租的时日正在迫近。房东开始注意你。几个租客也在抱怨有死老鼠的味道,老鼠不知死在哪里。房东解释说这久的确投过毒鼠饵,过几天就好了,终会烟消云散。这时,你正在被老鼠啃食,老鼠们转着滴溜溜的眼珠肚子吃的圆鼓鼓的。房东敲你的房门,没有回应,你的房门被踹开了。可怜的你早已被吃的所剩无几。)
青年人死后不久,我在南屏街东口再次看到死亡,死去的是一位五十岁以上的男人,迎面朝天睡着了似的躺在石板路上。我看见的时候,医生正给它盖上一块白布,从头盖到脚,完全盖住,死亡变成了石板路上的一块白色凸起,然后医生把他抬上一辆白色的灵车开走了。他刚才躺过的地方立刻被熙熙攘攘的路人踩过去,涌向南屏街东口站台,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我也把南屏街东口看到的死亡讲给同事们听。同事们说我总是看到死亡,这久可要小心,我不以为然,但也谢谢关心。
老人的死仿佛青年人死的一种重复,也好比我单调重复的生活,离开小街到清华书屋上班,下班从清华书屋回到小街,平平常常,没有偶然没有惊喜,没有新的交往没有旧的离别,没有发生任何事,寂静孤独始终陪伴。
我在小街洗澡房里想到这一切,我就明白不久的将来我会离开昆明,换一个地方漂泊。因为还没有安定下来的想法。如果在我漂泊的时候碰到杨轩,我们肯定会相视一笑,坐下来说说这些年各自干了什么?不过最大的可能是我们永远不会见了,开始的遇见便注定了结局,美好印象永远定格在那里,尤其我带她去弥勒寺租房子的那个美妙下午。
想到这里,我闭上眼睛任洗澡水在脸上喷洒,洗浴间的门咯吱被推开,走进来两个人,我转个身面对墙壁。对,明天,洗完澡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八点给何主管打电话辞职,十点到昆明站坐火车离开,不用和同事们一一道别,尤其林芬芳,前两天我们从文林街分别后显得很陌生,难道我们不想对同事们透露半点信息。她竟然跟她们说过两天她要请假回家几天,她们立刻猜到要回去见某个男人,她没有反驳只有默许。何主管会告诉他们我辞职了。
可是我去哪里?坐什么样的火车离开?以后将在那里安顿下来?目前看来很像昆明上空漂浮的云一样变幻莫测,一年里很多时间湛蓝天空都漂浮着一团团棉花糖似的白云,白云不时呈现出不同的造型,在特定的时间变成彩云变成晚霞,甚至从根本上变成雨。
也许结婚,结婚会让我安定下来,妻子压着我,孩子绊着我,我将无处可逃。可谁会是那个妻子?我断断续续的想过几个女孩,把灰色的气球抛向她们,“砰”一声爆了,碎片掉在地上和马路一个颜色,她们站在对面笑,结成同盟,没有人感到可惜,她们本来都不打算要这气球现在它刚好爆了不用拒绝,只需开怀大笑。我在委屈里看到现实,单纯的孩子看到现实,从此我将不断看到现实,即使我还是个孩子。
小街洗澡房男间分成一个个小隔间,站在隔间里膝盖以下胸膛以上露在外面。洗澡水由一条热水管一条冷水管混进一个蓬头淋下来。热水管上有一个水阀,冷水管上有一个水阀。水温自己开冷热水阀调节。很难调到恒温,总是忽冷忽热,可能与烧锅炉的煤炭量有关。
在这样的澡房里洗澡,总感觉有一股煤气泄露的味道,洗久了便头昏。毛巾、洗发水、香皂、要换的干净衣服都要自己带过去,挂在小隔间侧边板壁挂钩上。夏天洗澡汗水多搓出一条条红印;冬天洗澡,澡房里云雾缭绕的什么也看不清。从身上洗下来的污垢,顺着墙根的排水道流淌,乳白乳白的,没有人在意这个,我看了一会,觉得挺害羞,仿佛把隐私暴露给别人。洗完澡,穿好衣服,推门出去,身子轻松很多。门口有一条长凳供人坐下休息或等同伴。凳子对面墙上有面镜子,可以照照。钱是进来的时候交,交给一位烧锅炉的老人。男人五元,女人六元。
离开洗澡房,回出租屋,穿过小街集市。来的时候,也要穿过街集市,提一个塑料袋,袋里装一套换的衣服一些洗漱用品,回去又同样提着回去,倒是另一身衣服走过,判若两人。
集市摆在小街中央一条路两边,每天都摆,每天都很热闹。卖电器。卖锅碗瓢盆。卖折叠桌塑料凳。卖衣服裤子鞋子所有穿着。卖苹果香蕉芭蕉以及各种各样水果。卖扫把拖把纸巾垃圾篓等等生活用品。卖许多种小吃炸洋芋烤串筋烧包谷烤豆腐凉粉凉面米线面条等等。
似乎小街集市是一个大杂烩,目前生活所需以及未来生活需求都在这里展现出来。比如银行人员坐在一张蓝色的折叠桌后面,脚踩着小街开裂松散的水泥地面办信用卡。比如理发店按摩店健身房可能同时在街上发宣传单办会员卡,工作人员相视一笑,有些志同道合的感觉。比如附近新开的餐馆或者做特价的超市雇宣传队伍穿着整齐的服装,带队的敲锣,后面的举着宣传牌招摇过市。比如中国电信中国移动在某个时期办宽带送优惠,两队人马隔街对峙或一家坐街尾一家坐街头颇有势不两立的意思。比如某家马戏团晚上哪里有演出,白天和傍晚便开着那种花里胡哨的卡车从街心驶过,卡车斗里关着无精打采的老虎,车头放着宣传广播。比如江湖郎中摆地摊卖药酒,药酒能治跌打损伤、风湿寒痛、阴阳不调、各种病似乎包治百病,泡药酒用的是世间珍奇动物,这些动物此刻正干瘪瘪的摆在地摊上,毒蛇、蜈蚣、蜥蜴、千年王八、熊掌,一具具面目可憎的死尸看着怪可怕。很多时候除了江湖郎中还有几个祖传偏方几个看牙的几个掏耳的几个卖保健品的几个看相的,世人仿佛生活在疾苦中。天气也是阴沉沉的,不久将迎来接连几天的暴雨。雨过天晴。从出租屋望过去,彩虹就挂在小街上。走到小街,彩虹却挂在更远的天边。晴朗,持久的晴朗。晒。小街飘起灰尘,灰尘往巷道逃窜,隐进出租屋,悄无生息的落在里面,一抹便是一手指。此时的集市上也是风尘仆仆。最爱看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被大人牵着走,眼球滴溜溜转个不停;被父亲驼在摩托车上的小手紧拉着父亲衣角;睡在母亲背上的小脸睡的汗津津的嘴张着;在母亲怀里安静的吃奶,看见他们也想起我小时候爱逛街。所以从洗澡房出来穿过集市回去,仿佛回到了童年,心情轻松,愉快。看买货的人讨价还价,看卖货的人招呼生意。
“一百二。”
“五十卖不卖?”
“成心买在加点?”
“就五十。”
“这货色你再看看。”
“不卖算了。”
“别走啊,开张生意,赔本卖啰,拿去。”
有的摊子上广播持续播放:
“西瓜先尝后买,不甜不要钱。”
“袜子十元五双,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机会不是天天有,错过在等一年。”
有的摊子上写的标语广告迎风飘扬:
跳楼价。
挥泪大甩卖。
江南皮革厂倒闭了。
一个鞋摊前站着几个妇人挑选,腿上抱着孩童,一位红衣妇人弯下腰伸手抓一双鞋来脚边,孩童站在身边,妇人脱下脚上的鞋试穿起来,站起来晃几下,不合脚再试穿,或者拉着孩童往下个摊位走。左右摊的生意人经常在一起摆摊已经很熟,摊上用喇叭或小蜜蜂播放着宣传广告。络绎的人们进去或离开小街。有的人穿过集市只把这里当作一条路;有的人顺路回家捎点什么;有的人故意到此闲逛,东瞧瞧西看看什么也不买。走到将要离开小街的地方摊子越来越少,安静许多,倒是经常有一个象棋盘被人围着,有一个赌什么的局也被人围着,里三层外三层,一个牌局同样被人围起来。出了集市走进巷道,刚才集市上的喧哗变得隐约,尽管耳朵还回响着这几天集市上火爆的广播促销段子:九块九,买不了房买不了车,九块九,去不了香港到不了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