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六个腰悬弯刀劲装男子,周围护住一辆马车,缓缓驶向信州府地。
堪堪正午时分,遥见前方有一小邑。
司绿衣放下车帘,道:“师父,且去镇上稍作歇息,顺便用些膳食,意下如何?”冷小宛面无表情,道:“尚宫大人吩咐,谁敢不从。”司绿衣嫣然一笑,道:“徒儿业已阐明缘由,师父宽恕则个。”冷小宛道:“在下一介草民,怎敢怪罪尚宫大人。”司绿衣咬一咬樱唇,道:“徒儿俱属迫不得已,并无谋害之意。”冷小宛冷嗤一声,道:“好话,尚宫大人既无谋害之意,怎以酒中下盅,这般卑鄙伎俩迷翻民女?岂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尔等为达妄图不择手段,伦理纲常抛于脚下。如此不齿行径,怎么取信于人!”司绿衣只得低垂螓首,坐在一旁缄默不语。
片刻之间,马车来在城楼门下。
守城官兵厉声呵斥,道:“全部下车,照例搜检。”青衣丫鬟端坐车辕之上,道:“各位兵家请了,厢内之人乃信州知府刘大人亲眷。”一个为首军官抱臂打量他两眼,道:“爷爷管你是什么人亲戚,下车受检。”青衣丫鬟柳眉蹙起,道:“吾把你个腌臜泼才,尚宫大人驾前,胆敢自称爷爷,可是找死!”为首军官冷笑一声,道:“假冒朝廷命官,格杀勿论!”青衣丫鬟道:“吾等并非假冒,厢内之人确乃王府尚宫。”为首军官道:“住口,王府尚宫乃何许人也!岂会来这荒凉之地,当爷爷是三岁顽童!”
无奈之下,青衣丫鬟只得报于厢内,道:“大人,守城官兵拦阻去路。”
司绿衣少作付量,道:“教他照例搜检,免得多生事端。”
青衣丫鬟点头应是,旋即面对为首军官,道:“大人,请罢。”
为首军官掀开车帘一瞧,顿时眉开眼笑,道:“兄弟们,厢内藏着两个美人。”
五六个官兵呼啦啦围上前来,肆无忌惮的审察二女。一个士卒道:“哪里来的女子,长得这般俊俏。”另一个道:“倘若娶回家中,爷爷教他们日日快活。”
为首军官亦嬉皮笑脸,道:“厢内两个美女归吾,丫鬟交由你们处置。”
司绿衣勃然大怒,钻出右掌一挥,扇在为首军官脸上,道:“不开眼的东西,滚开!”
为首军官捂住脸颊后退几步,道:“胆敢殴打朝廷命官,拿下!”
青衣丫鬟瞪目怒喝,道:“侍卫何在?”
周围六个劲装汉子异口同声,道:“卑职在!”
青衣丫鬟抬手一指,道:“将这贼厮拿下,带往信州府衙治罪。”
六个劲装汉子抱拳一揖,道:“遵命!”言毕拽出弯刀,作势拿人。
为首军官又退两步,道:“弟兄们,拿下。”
守城士卒闻令,腰间亦“呛啷啷”拽出圆月弯刀。
青衣丫鬟袖中摸出一个令牌,高高举起大喊,道:“郡主金令在此,谁敢放肆!”
守城士兵仰起脖子,凝神细辩。
但见令牌通体鎏金,上刻“大元桂王府郡主之令”九个大字。
守城官兵慌忙单膝跪地,道:“见过尚宫大人。”
两个侍卫早冲向前去,左右擒住为首军官。
司绿衣声色俱厉,道:“就地仗责五十,完毕押往信州府衙。”
众侍卫轰然应是,立将为首军官踹倒在地,抢过守城士兵刀鞘,照准屁股“噼里啪啦”抽打起来。
司绿衣冷眼旁观,道:“不知死活,看你还敢不敢如此狂妄。”
为首军官一边杀猪般惨叫,一边扯着嗓子央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顷刻之间,鲜血染红下裳。
一个守城士卒战战兢兢,道:“尚宫大人,周百户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有大量,饶他这一次罢。”
青衣丫鬟见状不忍直视,道:“大人,饶了他罢。”
司绿衣余怒未消,道:“如此嚣张跋扈,饶他不得!侍卫,给吾重重的打!”
始而,刀鞘之下那名为首军官,尚且痛得满地翻滚,哀嚎不止。少倾工夫,便趴在地上声息全无。
青衣丫鬟道:“大人,我们还有要是在身,莫为一个无赖泼皮,耽搁郡主使命。”
司绿衣这才摆了摆手,道:“住手。”
众侍卫止住抽打,道:“是!”
守城士卒齐一抱拳,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全都跪着爬去,扶起为首军官。
司绿衣漠然置之,道:“萍儿,驭马进城。”
青衣丫鬟连忙扶着他胳膊,扶跨上车。
孰料掀开车帘看时,厢内居然空无一人。
司绿衣怛然失色,道:“萍儿,师父哪里去了?”
青衣丫鬟探首一怔,道:“适才还在车上,怎么瞬息不翼而飞?”
司青衣又跳在地上,道:侍卫,你们也未瞧见?“
众侍卫面面相窥,而后摇了摇头。
青衣丫鬟道:“只顾与他们计较,谁也无有发见。”
司青衣勃然大怒,道:“尔等听着,要是车内之人失踪,本官禀报郡主殿下,定将尔等诛灭九族!”
守城官兵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又“噗通”跪在地上。
其中一个士卒惊慌失措,道:“大人,不知厢内之人容貌如何,还望详细告知,卑职立刻率部查找。”
司绿衣未做理会,举目眺向来时官道。隐隐约约之中,正见两个人影走进树林。旋即施展轻功追去,道:“侍卫,随吾来。”话音刚落,早已飞出丈余开外。
青衣丫鬟单足一点,率领侍卫急赶过去。
一个守城士卒,道:“吕大哥,如何是好?”另一个守城士卒道:“若想保全九族性命,你们速速跟吾护驾。”第一守城士卒道:“周百户怎么办?”另一个守城士卒道:“情势危急,也顾不得他了。”杂乱脚步声响,守城士兵飞奔跟来。
且说司绿衣施展轻功,冲入山林凝神一看。
却见冷小宛跪地叩首,道:“公公在上,请受孩儿大礼。”面前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羽士,对他笑眯呵呵,道:“快起来罢,你名唤冷小宛?”
原来这鹤发童颜羽士并非旁者,却乃抱朴道院方丈紫元真人。
冷小宛起身又一万福,道:“回公公话,正是孩儿!”紫元真人道:“风舟如今何在,你二人为何没有同行?”冷小宛用衣袖拭一拭旁边磐石,道:“公公请坐,听孩儿慢慢道来。”紫元真人点了点头,正襟危坐磐石之上,道:“你们不在东洲岛月英宫,来此作甚?”
冷小宛毕恭毕敬肃立面前,道:“只因数月之前,有月英宫弟子禀报,官府正四处抢掠舞勺少女,送往西征大军养作营伶。孩儿便和风舟连夜下山,前去营救。哪知救出一次,又遭遇第二次。于是转回岛上,同无双姐姐商议,联络天下英雄豪杰,准备再次施救。”紫元真人抚髯一笑,道:“原来如此,无双可好?”冷小宛道:“承蒙公公系念,无双姐姐一如往昔。”紫元真人道:“好,你继续讲。”
冷小宛道:“我们三人商定,势必救黎民于水火。便命月英宫弟子,下山各行其是。孰料孩儿有眼无珠,收一弟子竟乃朝廷习作。那逆徒酒中下毒将吾迷翻,正待押往大都。恰恰赶在前方小镇,邂逅公公。”
紫元真人道:“他下得什么毒,将你迷翻?”冷小宛道:“据那逆徒讲述,毒盅名曰:失魄夺魂散。”紫元真人若有所思,道:“失魄夺魂散?可是出自祝由术?”冷小宛道:“正是,公公如何知晓?”紫元真人道:“十几年前,为父曾听无心道长谈起:此毒摄入魂魄,无药可救。儿媳服食之后,为何神智清醒?”冷小宛道:“诚如公公所言,吾那逆徒告知,失魄夺魂散曾曰祝由迷心散,食之心智丧失、受人摆布。风舟栖居桂王府时,早将之前配方销毁。大日金佛按照所抄秘方,历经数年之久,方才研制成功,是以功效大有不及。”紫元真人伸手怀中,取出一个玉净瓷瓶,道:“为父这里有百粒九花玉露丸,你拿去吧,先服下一粒,以解其性。”冷小宛接在手中,道:“多谢公公。”紫元真人道:“你与为父同行,寻找风舟。”冷小宛道:“遵命。”
司绿衣挥刀冲将上去,道:“师父,且慢!”紫元真人看也不看,振臂一荡袍袖。司绿衣顿觉罡元汹涌卷来,慌忙向旁躲避。紫元真人接着踏前半步,右掌一拍。司绿衣躲避不及,正被打中胸口,登时气血翻滚,忍不住“噗”的喷出一股鲜血,随即身子一歪,仰面栽倒在地。
冷小宛大惊失色,道:“公公,饶他一命。”紫元真人道:“蛮元鞑子,死有余辜。”冷小宛挡在面前,道:“公公,绿衣生性温和,并非大奸大恶之人,饶了他罢。”紫元真人道:“那些民间被掠女子,哪一个乃奸恶之人?你问那些朝廷鹰犬,可有怜悯之心?”冷小宛道:“孩儿虽然教他迷翻,但一路得其无微不至照顾,按此而论,绿衣罪不当诛。”紫元真人道:“孩子,你切莫妇人之仁。鞑子视百姓命如草芥,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何曾发过慈悲。”冷小宛道:“无论如何,绿衣也是孩儿弟子。乞请公公开恩,放他走罢。”紫元真人道:“此女使出下盅卑鄙伎俩,绝非什么善类。而今放走,日后必会祸害他人。”冷小宛跪在地上,道:“请公公故念我们师徒之情,饶他一次。”紫元真人怜惜的看着他,良久方长叹一口气,道:“宛儿心地善良,也是我们叶家之福。作罢,为父卖你一个情面。”冷小宛叩了三个响头,道:“孩儿多谢公公,多谢公公。”紫元真人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为防日后害人,为父必须废去他的武功。”冷小宛转身看着司绿衣,泪水夺眶而出,道:“公公吩咐,孩儿莫敢不从。”
紫元真人走到司绿衣面前,道:“今日废你武功,权作一小惩戒,望你好自为之,今后与人为善。”司绿衣拭一拭嘴角淤血,道:“多谢道长。”紫元真人右掌抬起,平放司绿衣“百会穴”之上。司绿衣浑身瑟瑟发抖,也不知是恐是怒。
“那老道!住手!”青衣丫鬟与六名侍卫匆匆赶到。
紫元真人喏声郎朗,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福生无量天尊,善哉、善哉!”只一用力,便将司绿衣武功尽皆卸去。
青衣丫鬟挥起圆月弯刀,纵身当顶斩下。道:“保护尚宫大人。”六名侍卫冲上前来,将司绿衣围在当中。紫元真人并起食中二指,夹向圆月弯刀。只听“卡”一响,圆刀断成两截。青衣丫鬟扔下半截刀柄,正要闪身跃起。紫元真人袍袖一荡,正中胸口。只听一声闷哼,青衣丫鬟犹如狂风之中枯叶般飞向远处。六个侍卫吓得目瞪口呆,当场动也不敢动。
寒风之中,又见人影一闪。
耳闻“噗噗噗噗噗噗”六声闷哼,六个侍卫当场毙命。
司绿衣见此惨状,匍匐在上厉声咆哮,道:“不要啊!不要啊!”
紫元真人冷目而视,道:“看在宛儿情面,今日饶你不死,要是再敢为非作歹,休怪贫道手下无情。”
冷小宛走到身旁悲恸不已,道:“绿衣,你自去罢。”司绿衣地上痴坐良久,这才跪起叩了三个响头,道:“自今日起,你我师徒情分一刀两断。”冷小宛娇泪涟涟,道:“绿衣,你为何如此无情!”司绿衣挣扎着爬起,道:“各为其主,身不由己。”言毕,跄跄跄踉走出树林。冷小宛望着他背影凄呼,道:“绿衣,绿衣。”
紫元真人蔼然宽慰,道:“孩子,莫要悲伤。惨死在圆月弯刀下的黎民百姓,他们那个不是无辜之人。”冷小宛道:“公公,这些孩儿也全知晓。只是绿衣和吾共处数月之久,心下难免有些不舍。”紫元真人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授其武艺,他却将你迷翻。似此等忘恩负义之徒,还有什么不舍?”冷小宛道:“绿衣也是身不由己,奉命行事。”紫元真人道:“此女初衷便是擒住风舟,押往大都受刑。”冷小宛道:“孩儿知其实为朝廷习作,只是人非草木。”紫元真人道:“你且止悲,听为父说一个典故。”冷小宛以袖抹一抹眼泪,道:“公公请讲,孩儿洗耳恭听”
紫元真人背手而言,道:“远古时候,咱们华夏地广人稀,百姓除了种地之外,依山傍水者皆以渔、猎为生。每当寒冬来临、大雪飘飘之际,便进山采果狩猎。有日晌午,村民们结伴进山,发见所掘陷阱之中,坠下两只老虎。众民顿时大悦,遂将两只老虎擒住。一个猎户循着老虎足迹,竟在深山洞穴找到一只幼虎。这只幼虎皮毛未丰,乳臭未乾,见人毫不畏惧,且睁大双眼而视。猎户见幼虎肥头圆面,憨态可掬,心下十分喜爱,当即兴高采烈抱回家中。其妻和孩子见到幼虎,亦都欢喜非常。或抱或拥,亲与幼虎玩耍。时光荏苒,那只幼虎在猎户家人饲养之下,慢慢成长起来,变成一只大虎。大虎并不伤人,饱食之后便在村中闲逛,倘若觉得乏累,就卧树下抑或墙边歇息。因此村民习以为常,虎见人不避,人见虎不躲,人虎相处格外融洽。眨眼之间,春风吹拂,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百姓收起猎具,开始下河捕鱼。这一去历经十余天,方才归来。猎户回家一看,那只大虎横卧院中,嘴里不知咀嚼什么,虎口还流淌着血迹,地上全是褴褛衣衫,其妻和孩子不知去向。大惊之下,猎户急忙跑进堂屋寻找。骤闻两声嘶吼,便被老虎扑倒在地。”
冷小宛一点螓首,道:“公公之意,是怕孩儿养虎为患?”紫元真人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冷小宛道:“孩儿只是一介女子,不是猎户。”紫元真人道:“鞑子更甚猛虎,他们每每攻破城池,肆意杀戮无辜百姓,禽兽不如。”冷小宛道:“公公教训的是,孩儿谨记。”紫元真人道:“虽说与人为善,乃道之正途。然非吾族类者,其心必异。”冷小宛回眸一望,道:“我们师徒数月情谊,孩儿心有不忍。”紫元真人道:“孩子,去寻风舟。”言毕,大步而去。冷小宛叹了口长气,疾步追赶上前。
崎岖山路上,一老一少望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