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踏上官道之时,遥见城门在即。陡见前方一株大树后,隐隐约约探出半个脑袋。
叶风舟厉声喝问,道:“呔!甚么人?”那人闻喝大惊失色,拔腿即向树林中飞奔。叶风舟与冷小宛相对一视,顿足追了过去。那人跄跄踉踉跑不多远,便“噗通”跌倒在地。叶风舟月光下凝神一辨,顿时怔在当场。但见跌倒之人,竟是一个衣衫褴褛、瘦骨伶仃的碧玉少女。冷小宛站其面前,道:“妹妹莫怕,你抬起头来看,我们乃过路之人,并非歹徒强盗。”少女战战兢兢抬起螓首,泪汪汪打量叶风舟夫妇。冷小宛柔声细语,道:“妹妹何方人氏,半夜三更在此作甚?”
待少女看清二人容貌,旋即匍匐而拜,口中并大呼,道:“恩公在时,请受小女子一拜!”冷小宛俯身抱住他双臂,道:“快起来,你可是官兵抓捕的女子?”少女听了,眼圈又倏地一红,道:“正是,多谢恩公搭救!”冷小宛嫣然含笑,道:“不必多礼,妹妹起来说话。”女子连叩三个响头,这才拭了拭珠泪爬起。
冷小宛握着他手腕细细端相,道:“妹妹容貌好生秀雅,你叫甚么名字,家居哪里,为何逗留不去?”碧玉女子毕恭毕敬,道:“小女子姓司名绿衣,祖居这河口镇西城,因夜深门禁,故而无法归家。”冷小宛道:“绿衣妹妹,你家中还有何人?”司绿衣道:“母亲早已过世,止余小女子与父亲相依为命。”冷小宛道:“可怜的妹妹,你父女二人以何为生?”司绿衣道:“小女子待字闺中,闲暇做些女红。家父平素上山狩猎,以求勉强度日。”冷小宛长叹一口气,道:“姐姐早年光景,与妹妹大同小异......”说到这里,脉脉瞄一眼叶风舟,接道:“若非师傅相救,姐姐恐怕早已撒手人寰。”司绿衣道:“两位恩公若不嫌弃,少等天明门禁解除,请屈尊寒舍一叙,也好教家父拜谢救命之恩。”冷小宛点了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客栈再叙。”司绿衣道:“但凭恩公。”冷小宛牵住他双手,并肩望城而行。
叶风舟慢慢跟随二人身后,目视女子背影若有所思。
冷小宛侧首而视,道:“绿衣妹妹,你怎会落入那些官兵手中?”
司绿衣闻询悲悲切切,道:“昨日未时,家父携带干粮上山狩猎。空留小女子一人,房内独绣花红。忽听传来急急叩敲之声。待小女子出了厢房,尚不及得询问来者何人,大门早教人一脚踹开,几个官兵如狼似虎持刀闯入,遂将小女子五花大绑,连推带搡押离家门。许是有左邻右舍瞧见,慌忙上山寻找家父。当行至村口石板桥时,家父闻讯赶到,哭啼啼抱住小女子,跪地苦告哀求。惹得众官兵大怒,推翻家父一顿毒打。可怜我那相依为命的父亲,竟教他们打的奄奄一息,手里还紧紧攥住绳索,不肯撒开。又可怜我一个弱女子,眼睁睁瞧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任凭他们鞭抽刀唬,喝斥打骂着往衙门而行。沿途又撞见许多女子,手足也皆以绳索绑缚。昏昏沉沉之中,堪堪薄暮降临。官兵们后衙内大摆筵席,并挑选了几个女子寻欢作乐,待酒足饭饱之后,便赶着我们向军营而来。众姐妹正吓得魂飞魄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恩公便宛如仙女下凡一般,自天而降。”
冷小宛直气得瞪目切齿,道:“狗鞑子禽兽不如,死有余辜!”
叶风舟身后干咳两声,道:“这也是蒙元自开国以来,义旗为何纷纷四起之故。多因朝廷横征暴敛,巧取豪夺,但凡蒙人之外,其余异族全不以人相待,并划分三六九等,欲层层节制。他们久窜蛮疆边塞,至今未有火化,常以草木之实为食,鸟兽之肉果腹。此等穴居野处之徒,茹毛饮血之辈,焉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奥义。”冷小宛勃然大怒,道:“我恨不得天下女子都习得一身武功,遇狗鞑子便悉数诛之。”叶风舟摇了摇头,道:“那也只是以若所为,求若有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冷小宛听了缄默无言,少顷话锋一转,道:“师傅,我们何不乘联络江湖豪杰之机,召集天下英雄义士,共襄盛举?”叶风舟道:“于今义军虽然纷起,若无一个掌舵之人,终不过七零八落,仿如一盘散沙而已。”冷小宛回首而视,道:“师傅便作这掌舵之人,如何?”叶风舟歉然一笑,道:“师傅资历尚浅,恐怕难堪此重任,何况这十余年来隐居无名,谁会听我之号令。要是展老亭主如今尚在,凭他老人家威严,只需登高振臂一呼,大事定然可成。”冷小宛道:“倘依师傅之意,这偌大天下,茫茫沧海,竟寻不到一个领袖之人?”叶风舟回道:“等到了月英宫总舵,与双儿商议之后再作决断。”
忽见司绿衣抬手一指,道:“恩公,前面便是城楼。”冷小宛道:“妹妹闭上眼睛,姐姐带你进城。”司绿衣神色诧异,道:“城墙高达数丈、宽达数丈,恩公如何带小女子进城?”冷小宛笑道:“只需闭上眼睛,咱们蹭一下就进去了。”司绿衣点一点头,满腹狐疑合上一双杏目。冷小宛道:“莫怕,牢牢抱住姐姐。”司绿衣伸展一双玉臂,忙环住纤细腰肢,道:“恩公,我抱牢了。”耳闻得冷小宛娇叱一声,道:“起!”莲足一顿,二人拔地而起!
叶风舟仰面看着二人跃上城楼,暗付:“十几年来,宛儿心性丝毫未改,还是曾经那个纯真少女,犹如当初相识模样。”
司绿衣微启双眼,却见自己身处半空之中,犹如飞燕一般,越过城墙,吓得他慌一搂冷小宛腰肢,道:“恩公,跌下去要跌死了。”冷小宛道:“妹妹莫怕,跌不下去。”
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顿。
司绿衣方知已踏到实处,忙睁眼往下一瞧,道:“适才吓煞我也,如此高耸城墙,恩公是如何飞腾进来的?”冷小宛莞尔一笑,道:“姐姐会使轻功,莫说这般高城墙,即使悬崖峭壁,也不在话下。”司绿衣仍心有余悸,道:“恩公果非凡人,定是天上仙女下凡。换作是我,大树也爬不上去。”冷小宛“噗呲”一笑,道:“妹妹若修炼个一年半载,也会和姐姐一样。”司绿衣眨眨俏目,道:“当真,恩公肯传授我武功么?”冷小宛道:“妹妹想学,姐姐便肯教。”司绿衣立刻跪倒在地,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冷小宛膛目结舌,道:“妹妹,姐姐何时说过收你为徒?”司绿衣毅然决然,道:“恩公若不肯收我为徒,小女子便长跪不起。”冷小宛难乎为情,道:“师傅,如之奈何?”
叶风舟抚髯一乐,道:“既然绿衣心诚,收下也无妨。”冷小宛连连摆手,道:“我武功尚不足以自保,怎敢自立门户?”叶风舟道:“太过谦了,历经这十八年苦修,你意境之领悟,早胜我与双儿一筹。”冷小宛犹豫未决,道:“依你之意,我当收绿衣为徒?”叶风舟点一点头,道:“收下罢,平昔行事也好做个伴。”
冷小宛嫣然一笑,道:“绿衣,快快起来,为师遵从师傅之意,答应你就是。”司绿衣行过三叩九拜之礼,道:“徒儿司绿衣多谢师傅,多谢师祖。”冷小宛如坠烟雾,道:“徒儿,你唤他甚么?”司绿衣道:“师祖呀,师祖乃师傅之师傅,自然是徒儿师祖了。”叶风舟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吾岁方而立,居然凭空多了一个徒孙。”冷小宛面红耳赤,道:“傻徒儿,他并非你甚么师祖,实乃、乃为师夫君。”司绿衣闻言一怔,道:“那徒儿该尊称师祖,不、该尊称师傅的夫君甚么?”冷小宛羞语答答,道:“师傅也不知,你去问他。”
司绿衣便转过身来,又盈盈施一个万福,道:“徒儿绿衣,见过师公。”叶风舟笑道:“莫称师公、万万莫称师公,师公之意:乃厨子、巫师也。从今往后,你唤我师伯即可。”冷小宛忍俊不住,笑道:“有何不可,你烹调、卜卦无一不通。”司绿衣复一个万福,道:“是,徒儿见过师伯。”叶风舟道:“起来,不必多礼。歇息一会,天亮去你家中。”司绿衣道:“是!”
行不多时,三人便来在客栈。
冷小宛并司绿衣既成师徒,自然少了许多隔阂,二人洗漱完毕,同室共榻而栖,免不得嘘寒问暖,叽叽喳喳促膝长谈。叶风舟左侧寝室内辗转反侧,心想:“不意耽搁一晚,官兵必定又抓捕许多女子。探望司绿衣父之后,便立即赶赴月英宫,否则,多少家庭又遭横祸。”
一夜无话,翌日凌晨醒来。
冷小宛堂上辞别,道:“夫君在此等候,我师徒去去就来。”叶风舟再三嘱咐,道:“绿衣被你救出,家中许有官兵埋伏,你们千万谨慎行事,接了司老爹立即返回。”冷小宛道:“司老爹倘若不肯同行,如之奈何?”司绿衣接道:“师傅勿忧,徒儿自当劝家父随行。”叶风舟和颜悦色,道:“常言道:贫家难舍、穷路难行。令堂执意留居故地,你二人也切莫强求。”司绿衣柳眉微蹙,道:“我已不在,独留家父孤苦伶仃,昼夜翘首以盼,教绿衣怎能安心?”叶风舟思索片刻,道:“到了家中,你们见机行事。”冷小宛道:“夫君,我们去了。”叶风舟道:“暂且慢行,为防官兵认出绿衣,可戴个一面罩,便宜行事。”冷小宛点了点头,道:“遵命,我们少时相会。”叶风舟又言道:“彼时如逢不测,你们迅速出城。司宅距城门颇近,可召唤火云驹先行。”冷小宛道:“夫君,我都记下了。”
耳闻得房门一响,脚步声渐行渐弱。
叶风舟寝室等候片刻,心下甚感不安,便步入前方酒肆二楼,找一个靠窗桌子把酒独酌。
那知直到午时,也不见二人归来。
叶风舟雅间内踱来踱去,竟有些按捺不住,索性结了酒钱,出肆径往西城寻去。当来在石板桥上,举目向远处一眺。
却见司绿衣所述那座宅院房大门洞开,不似有人出入。
叶风舟心下生惑:“莫非他二人见天冷风寒,街上置办衣裳去了,因此一早一晚,相互走了歧路?”想到这里,便往集市上而来。
大街上仍是却冷冷清清,屡见几个挑担驾车、省亲探友者,行色匆匆经过,如昨日入城时之情景。
叶风舟见势不妙,急急奔回酒肆,道:“小二哥,适才可有人来过?”酒保赵六道:“回公子爷的话,从早上到这当儿,咱们酒肆来去不少客人,不知问的是哪一个?”叶风舟道:“问的是我家娘子,你瞧见了么?”酒保赵六摇了摇头,道:“公子爷,夫人与一女子巳时出门,并与小的打过招呼,至今不曾得见。”叶风舟心下一凛,道:“你若瞧见,教他们客房等候,我去办些私事,稍候便来。”酒杯赵六点头应是,道:“公子爷只管去,小的一定照办。”叶风舟复急匆匆离了酒肆,往集市寻找。
孰料觅遍城郭大街小巷,终不见二人踪迹。眼看暮色沉沉,天色将晚。
叶风舟见四下无人,飞身潜入司宅。当推开虚掩房门步入堂屋,眼前情景大出意外。
屋内柜倒椅翻,地上锅碗瓢盆一片破碎。
叶风舟心下一惊,道:“他们定是遇到官兵,在此打斗一场。”当下顾不及许多,众目睽睽之下,旋即施展轻功,穿房越脊追向城外。
寻至城外小河畔,手搭凉棚望去。
发见二女坐在一个土坑旁边,正相拥而泣。
叶风舟走站近前,道:“宛儿,因何在此哭泣?”冷小宛抬首泪眼迷离,道:“夫君,绿衣老爹遭了官兵毒手。”叶风舟深色愕然,道:“莫非到司宅之时,你们恰恰遇到了官兵?”冷小宛摇一摇头,道:“无有,只见司老爹躺在院中。”叶风舟大惑不解,道:“因何断定,司老爹被官兵所害?”冷小宛道:“伤痕均乃圆月弯刀所致,若非狗鞑子却是何人?”叶风舟道:“地上之人确是司老爹么?”司绿衣抽抽噎噎,道:“正是家父,我与狗鞑子不共戴天......”
叶风舟蹲下身来,通体查一个仔细。
但见地上之人白发苍苍,皱纹布满面颊。
叶风舟将其袖裤卷起,凝视端相。
老者手足重茧,显然是因常年跋涉山水、挽弓握箭导致。
冷小宛悲恸不已,道:“司老爹乃绿衣亲生父亲,他怎会认错。”叶风舟叹道:“绿衣,事已至此,悲也无用,早将老爹入土为安罢。”冷小宛也附声劝慰,道:“徒儿,听师伯的话。”司绿衣钻进他怀里,放声嚎啕大哭。
苍穹两行鸿雁于飞,其鸣嗸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