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哀嚎之声由远及近,官道上突然现出大队人马。中间乃数十名舞象之年的少女,个个披头散发,浑体只剩几缕遮羞之物,手脚皆用铁链绳索锁住串成列队,跄跄踉踉着被迫前行。周围步兵马卫百多余骑,不时扬鞭抽打驱赶。
为首之人乃元军一名六品黑脸校尉,手持牛皮酒囊畅饮两口,喝道:“快走快走,休要哭哭戚戚,耽误路程,爷爷生火将你烤熟作下酒菜!”
那少年怒目圆睁,道:“恩公,我去救她们!”中年儒生忙道:“且慢,不妨先暗中追踪,等到一处偏僻所在,到时见机行事。”少年一掌拍在树干上,直震得枝叶沙沙作响,道:“暂且作罢,教他们多活几个时辰。”中年儒生道:“小子,你唤作什么名字?”少年闻言略怔,遂毕恭毕敬深施一礼,道:“回禀恩公,晚辈姓蔡名灭达。”中年儒生点了点头,道:“灭达,灭除达虏!可见蔡王爷丹心耿耿,时刻未抛复国之志。”言毕,顿了顿又道:“我欲将你改为叶姓,能否答应?”少年惑然不解,道:“恕小子愚钝,不知恩公此举何意。”中年儒生道:“前日卧龙山一场恶战,蔡王爷英勇就义。朝廷绝难善罢甘休,定会派兵到处缉拿义军余部。为保全你的性命,实属迫不得已而为之。”
少年傲首而视,道:“多谢恩公,小子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中年儒生和颜悦色,道:“壮烈!想替令尊报仇吗?”少年咬牙切齿,道:“家仇国恨,至死不忘!”中年儒生道:“那便听我一言,暂时委曲求全。”说着话,并指连点刘景周三处大穴。少年面露诧异之色,道:“恩公做甚?”中年儒生道:“救人。”少年更加愕然,道:“恩公,刘将军没死?”
话音刚落,却见刘景周缓缓长吁了口气,双目开启,挺身从地上坐起。少年先是一怔,继而噗通跪下捉住他的手,道:“刘将军,你活过来了?”刘景周茫然若迷,道:“怪哉,少主为何在此,难道也遭受元军毒手,与我同赴阴曹地府?”少年喜极而泣,道:“刘将军这厢来看,是叶恩公救下我们。”刘景周这才发现中年儒生,旋即不迭叩首,道:“多谢义士!”那少年同之磕头,道:“多谢恩公。”
那中年儒生抚髯含笑,道:“举手之劳,勿须多礼。”刘景周站起抱拳,道:“在下乃蔡王爷麾下大将刘景周,请教义士尊姓大名。”中年儒生道:“区区无名小辈,姓叶名风舟。”刘景周大吃一惊,道:“义士便是江湖人称玉剑书生,雁荡十六卫幕师亭亭主叶风舟么?”叶风舟颇感意外,道:“将军何出此言,莫非认得在下?”
刘景周复推金山、倒玉柱纳头而拜,道:“探事亭兵都卫卫使刘景周,参见叶亭主。”叶风舟道:“怎么,你是雁荡刺卫?”刘景周道:“正是,小人乃赣州分亭兵都十七卫使。”叶风舟道:“两位请起。”刘景周道:“请属下斗胆,敢问亭主如何得知蔡王遇难?”叶风舟道:“说来话长,那队人马渐渐走远,我等立刻赶上去,沿途细细详谈。”言毕,顿足腾空射去。刘景周道:“遵命!”牵住少年手腕紧随其后。
秋风瑟瑟,细雨靡靡。
三人山林之内若隐若现,紧盯那队押解人马。
蔡灭达好生奇怪,道:“叶大侠,我眼睁睁瞧着刘将军弯刀一横,脖颈血迹斑斑,怎生又活过来了?”叶风舟神色歉然,道:“我用树叶封住他的肩井穴,刘将军只是割破皮肤。说来很是懊恼,如能早些时候赶到,不仅能救出你们二人,蔡王也不至于命丧黄泉。”刘景周道:“天意如此,叶亭主不必怅然。”叶风舟道:“五日前,月英宫探子禀报,元廷调动两浙路大军,急往南边进发。我臆度许是前往赣州府围剿蔡王,遂下山驰援,孰料昼夜兼程,还是晚来一步。”刘景周托辞分忧,道:“此次围剿,朝廷调集枢密院和江浙路三方人马,其意惑而不祥,何况江西路义旗众多。”叶风舟道:“倘能驱除鞑虏,救黎民于水火,我月英宫上下数百名教众,早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刘景周小心翼翼,道:“禀叶亭主,属下另有要事相托。”叶风舟道:“但说无妨,可与灭达有关?”刘景周道:“正是,前日卧龙山一战,义军寡难敌众,蔡王爷尚不知生死。待救出那数十名女子,属下想返回汀江探访。少主乃蔡王爷唯一血脉,年幼无人照顾,不知......”
蔡灭达凛然抢言,道:“小子不才,愿与刘将军同往。”
叶风舟浅然一笑,道:“我也正有此意,欲改少主大名为叶姓,你以为如何?”刘景周听毕喜不自胜,忙止步催促,道:“少主万幸,速行大礼参拜。”叶风舟蔼然拒绝,道:“不用这些繁文缛节,免了。”蔡灭达心领神会,当场三叩九拜,道:“义父在上,请受孩儿大礼。”叶风舟双手托起少年,道:“平身罢,你今后便名唤叶麟之。”刘景周抚掌大笑,道:“少主得叶亭主维护,性命无忧也。”
前方有人嚷嚷,道:“歇息片刻,生火造饭。”兵士齐声唱喏,就地或坐或躺。
不知不觉之中,已到正午时分。
叶风舟自褡裢内取出干粮分发给二人,道:“刘将军,你可知他们欲往何处?”刘景周咬下一口米饼,道:“属下闻传,他们解送女子于元廷西征大军处,挑选相貌较好者,赐给部下作为妾婢使奴,相貌较差者,养作营伶供兵士戏耍取乐。”蔡灭达忿忿不平,道:“这般狗鞑子,死有余辜!”叶风舟剑眉微蹙,道:“俟机救出她们,也需寻觅一处安全居所。”刘景周道:“属下将女藏于翠微峰金精洞,亭主以为如何?”
叶风舟惑然道:“翠微峰?莫非是南宋绍熙右丞相崔与之所赋:翠壁丹崖倚碧穹,一壶天地画图中。青鸾有路三山远,玉洞无尘万境空。之地?”刘景周道:“正是。”叶风舟道:“距此约莫多少脚程?”刘景周稍作盘算,道:“快则三两时辰,慢则半日。”叶风舟道:“假使元军得报,必然调兵围捕。”刘景周道:“叶亭主尽管宽心,属下俱已查明,金精洞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叶风舟道:“待我返回月英宫,另派百余名教众前来听你调遣。”刘景周道:“抢走女子之后,家属定受牵连。”叶风舟略一思索,道:“你可率人悄悄接女子家属上山,教他们骨肉团聚。”刘景周道:“叶亭主心思缜密,卑职愧不及也。”叶风舟道:“朝廷此种恶行,之前可曾有过?”刘景周道:“不胜枚举,江南少小女子几乎强取罄尽。”叶风舟禁不住悲从中来,垂首缄默无言。
便在这时,前方有女子大呼救命。
叶风舟足尖立顿,纵上树枝循声观望。只见一群元军士兵掀翻两名女子,众目睽睽之下扯撕衣衫。叶风舟道:“你二人在此等候,我去去便来。”言语甫歇,腾空射出丈余开外。叶麟之慌追出数步,道:“义父小心!”刘景周拽住他胳膊,道:“少主,凭叶亭主的武功,天下还无人抵挡,不必担忧。”
周围士兵见同僚欲图不轨之事,全都桀桀大笑。骤闻“咻咻咻”破空之声,四名士兵应声栽倒在地。其余士兵大惊,仓猝抽出圆月弯刀环顾。六品校尉大喝,道:“什么人?”叶风舟体形微晃,跃向另一株大树之上。六品校尉戒备片刻,慌进前察看部下。
四名士兵皆目插一片树叶,业已气绝身亡。
六品校尉怛然失色,道:“不知何方高人驾到,可否现身一见?”叶风舟心下暗付:“此时天色尚早,倘若冒然出手,元兵狗急跳墙,势必殃及那些女子性命。不如慢慢捱至天黑,乘其不备而袭之。”想到这凝神瞪视,并未理会。那名六品校尉仰天吼问几声,见无人应答,便附耳吩咐部下,道:“速报知平章事,请他多派些人马。”
两名骑卫颔首应是,跨马飞驰而远。
叶风舟在树上运动“龙吟弥传”功,听得格外仔细,心道:“今晚营救之事,焉能叫尔等蓄意破坏。”遂施展轻功急赶过去。堪堪半个时辰,方见那两名骑卫踪迹。当下也不啰嗦,以树叶射杀二人。
叶麟之与刘景周躲在山石后,正等得心慌意乱。
忽见人影闪处,面前飘落一位中年儒生。
叶麟之欢呼雀跃,道:“义父,你无碍吧?”叶风舟莞尔含笑,道:“几名鼠雀之辈,还伤不了为父。”刘景周道:“叶亭主,咱们何时动手?我适见两名骑卫策马搬求援军,迟些恐多生变故。”叶风舟道:“不妨事,我已将两名骑卫除掉。”刘景周道:“续行两个时辰,乃信州路龙虎山下。彼时黄昏来临,人马会到那里安营扎寨。”叶风舟道:“麟儿,营救群女难免一场恶战,趁此刻闲暇之余,我教你几招逃命本领。”叶麟之道:“什么本领?”叶风舟道:“名曰蛇行狐步,乃道家无上轻功。”刘景周道:“叶亭主,属下戒备敌情。”叶风舟道:“有四名士兵之死做为榜样,谅他们也不敢肆意而为。你且与麟儿打坐,一同习练。”
果不其然,元军顿时收敛许多,三五成群或坐或靠,等待吃食午饭。
不远处密林深处,只听叶风舟娓娓道来:“所谓轻功,是为养天地之气而飞身之术也。夫炼气者,阳逆于阴,阴无不成矣;阴逆于阳,阳无不生矣是以内气不散,外气不入,自于内而交焉。其气蒸于百骸,飞腾荡荡,一交再交,一接再接,使夫神御气、气御神,神气相御,自然而成胎息矣。”
刘景周质疑辨惑,道:“叶亭主,是否分外修及内修?”叶风舟道:“内修谓之内丹,外修谓之外丹。此丹非彼丹,实乃精气也。”刘景周恍然大悟,道:“属下明白了,无怪乎我武功如此不济,原来只注重外丹,而未涉及内丹修为。”叶麟之在旁盘膝而坐,道:“义父,快传我轻功心法。”
叶风舟抚髯低吟,道:“左右手掌握固二肾,紧咬其牙,以舌柱乎上胶,鼻引清气,入息绵绵,满腹则止,于是闭之,使内不出外不入,以心默数其息,以意存其神焉。次存下丹田,北海瀛洲山之下有云五色,中出日焉,状若弹丸,俄为火轮,上焚天门,下燎地户,周流九窍而炼五宫,五宫既焚,化为五云,上飞集于华池。吾候闭息其火,至于一铢,即鼓漱其口之五气三二十过,扣齿三通,而平分三咽,以应三阳焉。左下金关,右过五藏,入鼎则止,于是徐出其息,使之绵绵,其名日云行。吾复闭目宴坐,握固如前,而以舌为铁牛,左右耕于舌下三峰之内,使玉津满于华池,紧咬其牙,以舌柱乎上锷,如前取气,闭息,使其内外不出不入,心则默数其息,以意存其神,次存于下丹田。二肾之中有鼎焉,鼎有婴儿,其名曰天皇元君焉,正身而坐,婴儿有五色之光。次存其心如红芙叶,垂而未开也,中有妮女,其名日地后之神焉,立于五彩之云,于是下降以扳其天皇而内交焉,斯须下发元火,上用华池,斯水火既济之候也。闭息俟其火至于一铢,漱其口之玉津三二十过,扣齿三通,而平分三咽,以应三阴焉。左下金关,右过玉宫,入鼎则止,于是徐吐其浊气,而出息绵绵焉......”
正闭目静修之际,远处叱喝声又起。
叶风舟拍拍二人肩膀,道:“敌军启程了,咱们追上去。”叶麟之神采飞扬,道:“义父,孩儿适才运功,竟觉气血舒畅,周身舒适无比。”叶风舟道:“我教你几句口诀,今后照此法习炼,坚持旬余,即可小成。”刘景周道:“属下愚钝,尚未领会要诀所在。”叶风舟道:“凡大成者,绝非一日之功,你牢记口诀,待日后慢慢钻研。”叶麟之道:“义父教会孩子,我再传给刘将军。”
叶风舟足不停歇,道:“仔细听了:一时有三千息,行于三关二刻则为八息二至焉,此周天之火候也。其要在乎始于一阳为主焉。子之时一阳始生,初九者也,生于素华之宫,升而为月,是为龙潜于水者也,至于蓬霄、青龙之关焉;丑之时,其气在于白虎、三元、海泉之关,是为木生火者也;寅之时,其气在于太一、元门、挽鲈之关者也;卯之时,其气在于白琼、会元、冰霄之关者也;辰之时,其气在于金凤、冲天、金城之关者也;巳之时,其气在于金水、玉楼、玉蕊之关者也;午之时,其气在于透龙、荣金、赤城之关,遇之真阴始生者也;未之时,其气在于玉圭、皇君、坤元之关者也;申之时,其气在于进城、命门、瑞泉之关者也;酉之时,其气在于明堂、卫灵、七星之关者也;戌之时,其气在于玉琼、通元、受盛之关者也;亥之时,其气在于翠微、五路、黄锺之关者也;子之时,其气逆行,复归于素华。此周天者也。”
那队人马速度极慢,傍晚方至一处山坳扎下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