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一到,鹅冠山上的树坑便不能挖了。封冻之前,陈放提示过李东:俗话讲闲生是非,不能上山出工,四大立棍该开始活跃了。李东说已经有了治赌良策,暂时需要保密,他提出一个请求,把农家书屋建起来。
建农家书屋是驻村工作一项硬件建设,必须全覆盖。只是因为忙于天一广场、糖蒜社和种植社,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做。陈放和汪六叔商量,先找个屋子大一些的人家把书屋建起来。杏儿听到这个消息就来找汪六叔,说:“把书屋建在我家吧,我家四间屋可以腾出两间。”汪六叔很高兴,他知道只要杏儿答应的事,杏儿父母不会反对。李东说:“书屋是村民公用场所,很吵,怕会影响家人休息。”李东知道杏儿父亲身体不好,对杏儿的想法有些担心。杏儿说:“没事的,我爹我娘都喜欢看书。”汪六叔又说:“村里一时没钱补偿。”杏儿嗔怪道:“六叔怎么想到了钱,咱们在谈书的事。”
陈放拍板,今年冬季就先借用杏儿家把农家书屋建起来,书架、书和桌椅板凳,他回省里想办法,建成后书屋就由杏儿代管,村里适当给予补贴。彭非说书屋建成后,杏儿就可以在那里负责联系糖蒜客户,村委会一天到晚乱糟糟的,也不利于杏儿写诗。彭非还记得入村伊始陈放给他的任务,三年后要把杏儿培养成作家。
“杏儿这丫头真不错,看来当年发展她和六子入党没看错。”汪六叔夸赞杏儿。杏儿和六子是陈书记驻村前一年发展入党的,老党员柳奎做的介绍人。
汪六叔这个评价和陈放不谋而合。
陈放想,柳城“两委”班子面临青黄不接的问题,杏儿是合适的培养对象,因为杏儿群众基础好。
农家书屋不到一个星期就建成并对村民开放。令大家没想到的是,鲜有村民来这里看书,开放一周,只有汪正、李贵和六子三个小伙子来过,杏儿知道,这三个小伙子来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看书。不再上山刨树坑的村民大都聚集在四大立棍家打麻将,姜老大说,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不扯淡吗?要是真有的话农家书屋还用借杏儿家房子?汪六叔亲自到四大立棍家动员过,说你们总不能这么玩麻将,就是做做样子也该到农家书屋去坐坐嘛,至少让我脸上好看一些。村民都懒得动,麻将桌像磁铁一般紧紧吸着他们,农家书屋遭受冷落也就不难想象。柳德林甚至劝汪六叔:树坑我们挖了,现在是猫冬,你就让大伙过过牌瘾吧。
赌心势同野火,一旦点燃不知道会燎到哪个山头去。四大立棍家的牌桌上出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就是有的村民因为没有现金,竟把自己在种植社的股权押上打牌,已经有几个村民股权易手,这样的结果就不是奶头乐那么简单了。情况反映到陈放这里,陈放沉吟许久,对李东说:“这事不能再拖了。”李东说:“我已经安排了,您瞧好吧。”陈放道:“我让汪六叔全力配合你。”陈放没有问李东想好了什么,用人不疑,既然把担子压在李东肩膀上,怎么来担是他的事。
汪六叔为了给农家书屋聚拢人气,晚上让本村的柳信佳请来了凌源皮影戏班到书屋演出,柳信佳喜欢摆弄皮影,也有自己的小影班。令人难堪的是,过去演出场面十分火爆的皮影戏,这次演出时只有几个老人和孩子来观看,以致唱影的人都没了兴致。杏儿对汪六叔说,现在电视机、手机普及了,你用皮影戏来聚拢人肯定不成。汪六叔问那用什么来聚拢,杏儿说要想些新点子才行。
汪六叔聚不拢的人气让李东聚成了。
李东请假回了市里,走时对陈放说:“我回去搬菩萨,菩萨出山,牛鬼蛇神立马没电。”
陈放说:“我不管你回去搬谁,别掉链子就行。”
李东说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但九成把握还是有的。
陈放嘱咐他治赌如治慢病,按方码药慢慢来,只要方法对头,总会有成效。
李东说:“慢功夫不行,这种非常之事需用非常之功,我已经思考很长时间了,必须猛药去疴,立竿见影。”
李东请了五天假,彭非空闲时就来农家书屋坐坐,和杏儿、杏儿爹说说话。彭非发现,杏儿是个能静下来的女孩子,她一个人无论在书屋,还是在井台边都能坐得住。彭非说:“书屋建成了,利用好才行。”杏儿说:“慢慢来吧,就像烧水,只要火不停不愁水不开。”彭非说:“这么大的书屋,你一个人好冷清。”杏儿听彭非这样说,抬起头拢了拢头发,说:“一个人就是冷清吗?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比如写诗。”彭非想了想,的确是这样,文学创作不能敲锣打鼓地搞。彭非忽然发现杏儿的头发在悄悄发生变化,透出一种深藕色的光泽。杏儿说:“你们驻村这么久,李东是头一回请长假吧?”彭非点点头。杏儿说:“我想李东是回去借火种去了,就像普罗米修斯,不过他不是盗,而是借。”彭非哦了一声,自己怎么没想到李东回城是办这个事情,李东酝酿了这么长时间,肯定会有动作。彭非觉得杏儿简直是个小精灵,什么都瞒不过她那双毛嘟嘟的眼睛。他仔细研究过杏儿,甚至研究了杏儿的身高,不止一次在心里估算,杏儿应该在一米六八上下,这是女性最佳身高,太高了,男人有压力,太矮了,女人不自信,一米六八是彭非理想中女性的身高。杏儿腿长,尤其是小腿,比例十分难得,这样的腿特别适合穿紧身牛仔裤配高靿皮靴,事实上杏儿也一直在穿牛仔裤,但没见她穿过皮靴,他甚至想给杏儿买一双高靿皮靴,让杏儿的完美不留遗憾地绽放一次。
很自然两人就谈到了文学,彭非知道,在杏儿心里,有一块属于诗的领地时时被精心呵护,杏儿说过,诗能让人心长出翅膀来,喜欢诗的人会有双倍的人生。
彭非不写诗,但毕竟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发表过不少小说。他知道,诗人的内心丰富而敏感,写诗的人苦恼多,感受也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是说这个道理。杏儿对诗的喜爱与一般诗人不同,杏儿是爱而不迷,能走进去也出得来,诗和生活从来不相互混淆,这让她身上没有一般诗人的矫情。杏儿认为,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诗,也就说明这个世界没有了让人感动的东西,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生活,人们都为实用的东西去忙碌,就会失去对美的欣赏。
“我们要多做些让人感动的事情,这样才对得起诗,对吧?”彭非理解杏儿,用这种疑问句来求肯定。
杏儿笑了笑,笑容如杏花绽放,让光线不是很充足的书屋倏然一亮。
彭非建议:“既然写了那么多,可以考虑出版一本诗集。”
杏儿双手扶腮望着窗外,哪一个写作的人不渴望自己的作品出版问世?出版诗集是她梦寐已久的愿望,这件事不是没有想过,但出诗集需要不少钱,这些钱对于父母来说是很大压力,父母供弟弟上学已经不易,她不能再给家里增添负担。杏儿说:“会出诗集的,等我有了一定收入,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彭非明白了杏儿的顾虑,就说:“出版社是企业,诗集订数少很难出,这样吧杏儿,如果不介意的话,你把诗给我,我去和出版社谈,你的诗如果市场看好,不但不用自助,还会有稿费。”
“真的?”杏儿有些兴奋,彭非这句话让她心里一动,似乎一棵竹笋破土而出。这些诗大都为海奇所写,是自己对海奇要说的话,如果能出版,海奇就有机会看到,海奇能看到这该是多好的一件事!“谢谢你,彭非哥。”杏儿躬身向彭非示意。彭非心头顿时有一种酥软的震颤,这是杏儿第一次叫自己哥,这个称呼以往杏儿只用在上批驻村干部海奇身上,他知道,杏儿对自己这种称呼上的改变,是因为自己触发到杏儿的兴奋点,而这个点不在他身上。
杏儿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写的诗都给了彭非,三大本,三百余首。杏儿说:“彭非哥,这些诗除了我娘读过一些外,你是唯一读者,看了不要笑我,也不要外传,行吗?”
彭非点了点头,但杏儿并没有马上把日记本给他,而是伸出右手,将小指弯曲起来,说:“我俩拉钩。”
彭非和杏儿拉过钩,然后接过三个日记本。这是三本老式日记本,塑料封皮,封皮上的图案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设计风格,彭非猜想这应该是杏儿娘当初喜欢的本子。彭非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本,扉页上写着四个字:苔花心语。接下来就是字迹工整的一首首长短不一的诗,看出杏儿在誊写这些诗时是极认真的,在很多诗的末尾,还画了些漫画图案,都是些花卉或小动物,杏儿的漫画也极有天赋。
“放心杏儿,”彭非说,“我力争促成诗集出版。”
“我娘回家总是夸你,说你很像她喜欢的一个电影明星。”
彭非心里美滋滋的,没想到杏儿娘在偷偷注意自己。“阿姨说我像谁?”
“我忘了,我娘说的那个电影我没看过,是老电影,是他们那代人的偶像,你知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
一丝失望如同蛛网滑落心头,自己成了中老年妇女心中的偶像,这不是一件值得特别高兴的事,此时此刻,要是杏儿把自己当成偶像,他一定会甘之如饴。从杏儿的神态上,彭非没有看到这种可能,杏儿甚至没有记住娘所说的电影名字。
杏儿接着说:“我娘夸你脑子活,忠厚,办事让人信得过,还夸你文章写得好,能发表小说不简单。娘常说,年轻人最大的毛病是浮和虚,这两点你身上都没有。”
彭非脸有些热,因为杏儿很显然是借用母亲的嘴来表扬他。在听到杏儿的表扬后,他开始反省自己,其实,自己在单位里小毛病不少,绝没有杏儿娘说的那么好。就说这次驻村吧,来之前和来之后,感觉明显不一样,如同淬火,头一天还是生瓜蛋子,第二天就变得瓤红蒂落,想来想去,觉得这是因为角色因素在起作用,角色是最好的催熟剂,人不到舞台上,就不会知道他能演什么角色。
“这是你的心血,杏儿,我会好好对待这些诗作。”彭非承担了一个陈放不知情的任务,他已经想好了,这件事是只属于自己和杏儿两人的秘密。
李东治赌可谓剑走偏锋。
李东要在村委会举办一次麻将大赛,让村里喜欢打麻将的村民来个公开比拼。
陈放开始有些犹豫,在村委会打麻将不是开玩笑吗?但李东说服了他,李东说这是治赌一计,上面来查也不会有问题。陈放同意了,他知道李东有李东的打算,否则不会莫名其妙搞什么麻将大赛。汪六叔听到这个想法后大吃一惊,说不可不可不可,柳城本来就有嗜赌的坏名声,你再在村委会里搞个麻将赛,这名声就更臭了,再说了,派出所也不会同意,麻志眼里不揉沙子,他会来抓人的。
李东说:“我们只是比赛,不动钱,派出所的工作我去做,柳城不能总是四大立棍当赌王,来一场比赛,搞个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谁本事大谁当冠军。”
陈放悄悄对汪六叔说:“就让李东搞吧,搞好了是凝聚人心的好事,搞不好我们再替他兜着也不迟。”
汪六叔只好同意,反正比赛输赢不动钱,出不了事。
通知发下去,村里顿时过年般热闹起来,很多人跃跃欲试。四大立棍在颇感意外的同时也都摩拳擦掌,毕竟这是一次公开比赛,直接决定自己在柳城牌局上的地位,要是不夺个名次,以后这棍还怎么立。
柳奎听说了这个消息,专门到村委会来找汪六叔。老人家忧心忡忡,站在村委会办公室中间冷冷地盯着汪六叔,汪六叔无奈地说:“我知道三舅为啥来这里,这场比赛只是娱乐,反正寒冬腊月,村民闲着也是闲着,就算找个乐子吧。”柳奎说:“啥乐子不好找非要打麻将?你是嫌柳城赌博之风还不盛吗?”汪六叔给三舅搬了个凳子让老人家坐下来,附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大意是说这事陈书记已经同意了。柳奎起身离开了,走到门口回过头说:“陈书记定的事我大都赞成,但这一件,有点不靠谱儿!”说完,老人走了。汪六叔呆呆地站在屋里,心想,都这么大岁数了,真能闲操心。
比赛是淘汰制,一共十六组,一组四人,每人发五十粒红小豆,有一人输光便清算,筹码最多者胜出,然后再由胜出者组成新的一组进行比赛,直到最后一组根据筹码多少决出第一二三四名。
正式比赛那天,村委会爆棚,屋里容不下,只好在院子摆了三张牌桌,火热的情绪让人忘却了寒冷,男男女女很多人就站在院子里。让大家感到奇怪的是,有一个留横胡须的中年人也来参赛,李东介绍此人姓庄,代表驻村干部参加比赛,选手们都暗暗发笑,干工作驻村干部没得比,要是打麻将,干部可就仨不顶一个了。
陈放没到现场,他独自到杏儿家的农家书屋看书,其实是刻意回避这场比赛。汪六叔担任比赛裁判长,李东和彭非做裁判,规则讲清后,比赛正式开始。打麻将不像打扑克,比赛选手很少相互埋怨,现场就安静了不少,只是充满一声接一声的“幺鸡”“六条”之类的小声吆喝和哗啦哗啦的洗牌声。
杏儿来到现场,是陈放让她来的,告诉她有什么情况及时打电话。杏儿站在临窗的地方看着眼前场面,像在看一幕无声黑白电影,说不出什么故事和情节,一切都是回放的过去。杏儿不喜欢麻将,但也不排斥这种娱乐,闲着无事的大老爷们儿不打麻将干什么呢?总该有个让他们释放过剩精力的渠道吧?她甚至同意汪六叔那个听起来很荒唐的观点,柳城不出鸡鸣狗盗之徒,麻将起了很大作用,是麻将把闲散无事的村民拴在了牌桌上。
比赛到了最后有四个人进入决赛,其中,四大立棍胜出三个,柳德林、李奇和柳传海,姜老大惨遭淘汰,蔫头耷脑立在一边,姜老大的位置坐上了那位姓庄的中年人。
开始,柳德林、李奇、柳传海安之若素,码牌抓牌还算沉着,颇有些气定神闲,庄主架势十足,但两圈下来,输赢出现端倪,三人摸牌出牌的手有些抖动,柳德林的红鼻子上竟渗出了汗珠。倒是那位庄先生打得挥洒自如,出牌抓牌都会潇洒地将衣袖抖上一下,把打麻将变成了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有人啧啧称赞,悄悄说看这样打牌真比看二人转还过瘾。
比赛结束,姓庄的中年人将其他三人碗里的红小豆一扫而光!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四大立棍一败涂地,这个横须中年人简直是赌神!
没有颁奖仪式,在村民惊愕的目光里,李东发表了一番演说:“各位都是喜欢打麻将的,否则不会来一展身手。打麻将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娱乐,一个是赢钱,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想赢钱的占多数吧,没有谁上桌是为了点炮的。但我想告诉大家,在设赌者那里,抓牌之前输赢已经定了,设局的永远是赢家,为什么?因为其中有鬼!今天你们都输给了庄老师,不是庄老师运气好,而是庄老师有手段。庄老师是谁?庄老师是市马戏团的魔术师,是我师傅,我请庄老师来的目的就是给大家上一课,想告诉大家,通过赌博这条道儿发财,只能是一条死胡同。今天,庄老师可是运用了魔术手法,你们谁发现了?包括久经沙场的四大立棍,你们说真心话,发现可疑点了吗?你们都是极聪明的人,肯定没发现,要是发现早就大喊大叫了,为啥没发现?因为庄老师是魔术师,魔术的‘魔’怎么讲?上面一个‘麻’字,下边一个‘鬼’字,就是先麻醉了你们,然后再耍鬼,被麻醉的你们怎么能发现呢?往前翻上几十年看看,你身边哪一个熟悉的人通过赌钱发了家?很多糊涂人想通过赌博一夜暴富,最后却血本无归,旧社会为了还赌债卖妻鬻女的事不少,现在法律不允许了,但赌博把房子、承包田搭进去的也不是没有哇!这几天听说有的村民把种植社股权押上了,将来人家分红你只能分西北风,红衣喇嘛说的壮丁鬼打墙你永远摆脱不了!今天的比赛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赌博,就是机灵鬼在赚傻瓜的钱!如果清醒的话,大家就该明白,赌局中有无数个你不知道的庄老师,他们磨快了菜刀,等着你们这样的菜鸟上门挨宰!”
大家面面相觑。杏儿注意到四大立棍都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
杏儿被李东的讲话吸引了,她用心记住了李东说的每一句话,在此之前,她不知道李东还有这么好的演讲天赋,这个看似有点毛愣的小伙子原来思谋很深,并且含而不露,瞒过了包括汪六叔在内的若干人。
汪六叔没想到比赛的目的原来在此,作为裁判长,他注意到了庄老师玩牌特别熟练,抓牌出牌毫无破绽可言,他不知道这位魔术师使用了什么手段打败了对手,对手可都是牌桌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四大立棍的名气不仅仅在柳城很大,就连很多慕名而来一决高低的外村人也都铩羽而归,自叹不如。
“大家都回去吧,好好想想今天的麻将赛,有疑问可以来村委会找我。”李东说,“认赌服输,迷途知返,靠劳动致富才是条不会崴脚的好路。”
杏儿悄悄给陈放发了一条微信:“李东威武!”
比赛结束第二天,柳奎来到村委会,见到李东,老人很恭敬地作了个揖,说:“老夫有礼了。”李东连忙扶住老人,汪六叔过来也搀住老人的胳臂,问:“三舅你这是弄啥?”
老人眯起眼睛说:“你们这叫以赌克赌,将计就计,高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