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千漠自言自语:写完这段,我给朋友发短信,约好明年4月进藏,我们一直念叨,却一直没去,我想,明年4月我会去的。)
南宫穆定定看向他,皱皱眉。他对竟国一无所知,每天什么时辰赶路,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仁布次松钻进马车前嘱咐好的。思及此,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皮毡坎肩,这明显是仁布次松自己在车内缝制的,粗糙的缝合线一截一截,有的线头露出来,有的又弯进衣服里面去,是一件做工极其简陋的衣物,即使在装落魄混进召南郡主府时,他也未穿过这么丑陋的衣服。
但是,正是这件奇丑的坎肩,给了南宫穆一种陌生的感动,他便抬起头,看向仁布次松,语气放缓,问:“前辈觉得我应该交他这么一个朋友?”
仁布次松微微转身,后头看了两人身后已经离得很远的帐篷,然后回头,答道:“小子,你信得过你爷爷我么?”
南宫穆点头,他信得过仁布次松,尽管对于莫名相识才半月的人来讲,他不应该轻信的,可是,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他从小痴迷习武,对于父亲和叔叔们常教的那些经商之道、为人之道以及处世之道,始终不放在心上。但是,经历了这几年在外飘荡,他至少形成一套自己的衡量标准,这标准不一定放之四海而皆准,却是适合自己的,以之为准绳,他区分什么人是善意的,什么人是恶意的;对什么人,他是不肯也不愿意怀疑的;对什么人,他是不会轻易放松警惕的。
仁布次松古潭般看不出情绪的眼神中,有一闪即逝的愉悦,他道:“那你跟我回去,咱们会不虚此行的。”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小子,今晚我教你用那笛子,”仁布悠悠走着,望向一望无际的银白世界,这漫山遍野的苍茫,将来也许不是他养老之所,所以,他想多看两眼,将那永恒静寂的连绵雪山以及即便偶尔甩下一阵冰雹但依然湛蓝清透的天空,嵌入脑海中。
南宫穆稍显疑惑看他一眼,然后答:“好。”
等到两人走近,新帐篷已经搭好,里面生好了火盆,侯在帐门口的两位少年掀起帘子,示意二人进去,仁布次松朝着那谷主的主帐看了一眼,便也不客气地随南宫穆进去。
不一会,服侍两位客人的少年端来吃食,大大小小各种奇异的容器令南宫穆阵阵好奇,他便认真看着少年。火盆边,那少年将牛油浸渍的糌粑分成两盘,分别置于两位客人跟前;而后从身后拿起一个黑色的大罐子,利落地架于火盆上方,自身旁银质盒中,取出茶砖,掰下很大一块,倒入水,然后开始煮茶。少年神色安详,静静看着火,听着罐中的水声,未曾抬眼看任何人。一会,水开了,他便挑了挑火盆旁边的灰,盖住一些火,然后小火开始熬茶,之后,他于茶中撒了一把盐。
“那是什么茶叶?”南宫穆盯着黑色罐子,指了指旁边银盒中的茶砖。
“这是来自滇地各茶山的普洱。近年来,这些茶来得少了,不是贵族喝不上的。久国无意通商贸易,和城不再允许马队自由经过,这些茶大多只能从滇地崇山峻岭间艰难运来,一次来十匹马,就有九匹滑入山涧浑身碎骨,”回答的不是那专心煮茶的少年,而是仁布次松。
南宫穆微皱着眉,看向他,又看向火盆上已经转为褐色的茶水。他的父亲给他讲过从丰国运茶往北的艰难,今次,他第一次听说从丰国以西的滇地运茶往高原也这般艰难。
此时,少年在两人面前的毯子上各摆上一个安南木碗,碗中各放一片酥油,而后倒入已经沥出茶叶的滚茶。顿时,帐内弥漫开一种稍显腥味的浓浓茶香。少年恭敬地将茶碗递给南宫穆,仁布则自行双手端过碗,道一声:“刮珍气!”少年稍微点点头,算是回应他的答谢,便退到一旁去了。
腥腥咸咸滑滑的味道随着一口热茶溢开,南宫穆稍微皱皱眉,不能适应这味道,抬眼间,却见仁布次松一脸陶醉。他便也再喝了一口,细细品着,此时,他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个女子。
若说他们之间有太多故事,那是不客观的。勉强称得上为故事的这一段,始于他,终于她,中间延绵的是一年半不到的****夜夜,贯穿其间的是那些琐碎而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存活于他的记忆中,一遍遍被想起并于沉默中掏出来回味。
他记得她有很多奇怪的爱好,那些小爱好总是让他于无人处笑得不能自己。她会在大家安静赏花时,悄悄钻到树下,摘下一朵,扔进嘴里,眯着眼睛,细细嚼,然后拧着眉咽下;她会在自己的茶杯中,悄悄扔进去一颗话梅,喝一口,歪着脑袋思索一阵,然后再一股脑倒入很多话梅。
有一次,木一不在身边,她便将宫里御赐的桂花糕扔入杯中,然后倒入刚烧好的茶水,自己喝了一口,继而递给他:“木行,你尝尝,这味道奇怪么?”递给他的杯子,是她刚刚喝过一口的,他便毫不犹豫接过,喝了一口,回答:“很奇怪。”实际上,每次都是他安静地立在她的身后,自愿地被迫尝试她那些奇怪的茶饮。
他自小不爱说话,也对那些五彩斑斓的公子生活缺乏兴趣,从来都是个无聊但是自愿无聊的人,而这个女子是他遇到的,比他更无聊但更乐享其中的人。
很多次,她把自己和木一拉到书房,讲一段段她从话本子上看到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某某书生路经某某庙,遇上了某某漂亮的小妖怪。书生经过千番思量万番挣扎,终于决定不去赶考了,与小妖精一起在山间生活,几十年后,他老死了,妖精却一直茁壮地活着。讲故事的她,听故事的木一,皆很动情,哭得稀里哗啦。他却一点也听不进去,就在旁边给她两剥瓜子。剥好的瓜子仁,他放一堆在木一面前,另外一半则置于自己掌心,伸到讲故事的人面前,他的手一直放着,她便想起来就从他手里拣一粒,吃掉;想起来又拿一粒,再吃掉。最后她会低着头在他的掌心,挑那些她觉得饱满的瓜子粒,偶尔还会挠挠他的手心,吓他一跳,她便与木一两个人笑成一团。
思及此,他微微一笑很动人,开始喜欢上了一路上被仁布次松念叨过无数遍的酥油茶。这一刻,他笃定和风会喜欢这种茶。
“这种茶,滇地以东的丰国能喝到吗?”等着终于适应那初入口的膻味,开始感觉茶香馥郁的时候,南宫穆问。
“丰人喝清茶,不喝这种茶,”声音略带沙哑,却是旁边的少年。
“你也听得懂我说话?”南宫穆好奇地问。
“哈哈,听得懂!今番我们遇上的这些人,应该都是随冬措真大人春巡的。他们可是掌握着茶马商道上所有的贸易往来,整个竟国都靠他们才能喝上茶的呀,”回答的,却又是仁布次松了。
南宫穆看向少年,他点点头,不再言语。
当晚,仁布次松开始教南宫穆用笛子,最基本的,先熟悉音孔结构,再学习指法,最后略微指点了中低高音的吹奏特点。
一声一声时断时续的笛声,自客人的帐中传出,显然惊扰了主帐中的冬措真。他平生的奇怪癖好数不胜数,其中一件,便是不能忍受别人吹奏难听的乐曲。
不一会,厚重的帘子被少年掀起,一袭蓝裙的冬措真满脸阴霾地踏进帐中。仁布次松深深鞠躬,心里一笑,便退到了一边。
“美人,你是故意的?”他站着,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毯上的南宫穆,后者念及他的款待之情,生生忍住了“美人”那两个字。
“报告谷主大人,我这朋友在找一首曲子,咱们竟国的曲子,”仁布次松再次鞠躬,恭敬地回答,希望化解两人之间隐隐的杀气。
冬措真的众多癖好中,有一条很重要,他爱美,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物,只要足够美,他便足够爱惜。这边见南宫穆并不打算理他,却听得他是要找竟国的曲子,便问:“什么曲子?”
“千世隐,”南宫穆抬眼看他,冷冷答。
后者拧紧了剑眉,坐在了少年抬进来的狐皮椅子上,思量了一会,突然眼中流霞闪过,他抬手从腰间取下鹰笛,兀自吹起。鹰笛之音,显然比中原横笛更为辽阔雄浑。他吹的这首曲子,曲音平缓,初听毫无动人之处,笛曲慢慢推进,令闻者心动。
南宫穆闻音站了起来,脚步虚浮,他定定地看着眼前闭着眼睛吹笛的男子,心情有些激动,他听过几百遍,不会错的,他吹的正是《千世隐》。
吹笛之人并未因为他的反应而中断,他不疾不徐地吹完一曲,道:“这首是我们冬族的《隐千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