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熙皇历一百九十八年,长达两年的旱灾终于结束,百姓将这归功于传闻中为了救百姓于水火嫁给水神为妻的女子。自此朝熙国多了一位被奉为神的公主,皇帝赐新名“相夷”,“相”为世事百态,“夷”为平安和顺,意在保一方平安。
阳光穿过窗户纸照进幽暗的房间,地上散乱的稿纸和竹简古书逐渐清晰起来,晕染一层柔和的光。
裹着棉被的少女躺在一堆稿纸上发出略显凌乱的呼吸声。
她除却身上的绸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
她似乎被噩梦所困扰,眉头紧锁,额间细汗淋淋,不时发出痛苦地呢喃。直到被门口的敲门声惊醒,才恍惚地扶着案桌坐起。
敲门声是一长三短,李景澜按着胸口虚弱地说道:“进来。”
大门被推开,阳光顿时洒满偌大的卧房,陈恕震惊地看见一片狼藉中的李景澜,一时间停在门口不敢下脚。
李景澜宛如鬼魂一般突然闪现在他面前,抢走了他手里的食盒,不拘小节地坐在书桌前狼吞虎咽。
陈恕拎着衣摆,平时像冰山一样的脸上彼时满是嫌弃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踩着没有稿纸的空地走到她身边,问:“你都干什么了?刚搬进来就把这搞得像冷宫一样恐怖。”
李景澜忙着吃饭,含糊地说道:“研究新的投石器,我画了一百多张图纸终于把那个关键的轴承给磨出来了。”
陈恕闻言咂舌,他知道她一研究起来就废寝忘食,但看到她浓重的黑眼圈时还是忍不住问:“你昨夜几时就寝的?”
“几时?”李景澜抬头看他,“你觉得我是会看时间睡觉的人吗?”
到底是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小师侄,陈恕既生气又心疼的一拍她的后背:“这么大的人了都不知道惜命。”
她见他有些恼火,为了缓和气氛,笑着说道:“差不多了,从谷里带来的没来得及完成的任务都做完了。我明天睡它个一整天,届时就说我在闭关修炼。”
“闭关修炼”一词令陈恕想起了什么,他突然严肃:“你让我与皇帝说你还要在人间历劫两年才可羽化成仙,你需要这两年在皇宫中干什么?”
李景澜装作没听到扒着米饭,陈恕却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你以公主的身份入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求我帮你的时候答应过之后会告诉我的,我可是为了你连你师兄那个魔头都瞒住了!”
李景澜声音一沉,明显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陈恕不甘心的又问:“真的不能说?”
李景澜看了他一眼,点头。
她的眼神是熟悉的倔强,陈恕深知她这张单薄的嘴唇比生铁还硬,只要她不想说,饶是她的恶鬼修罗也无法令她开口。
他道:“好,但你要记住,在这宫里只有师叔会真心帮你,有任何事一定要来国师院找我。”
“嗯,我一定会的。”她出于无法托出实情的愧疚,只能用坚定的语气让他放心。
陈恕无奈地拿出怀里的手帕给吃得满嘴油的李景澜擦嘴,边擦拭边道:“我照你说的同皇帝说你现在只是具有神识的凡人,但可以来我的国师院在法阵中入九重天。你让我这样讲是为了日后出宫办事方便吧。”
“不只如此。”李景澜摇头,“这些达官显贵都是迷信之人,万一他们真把我当作无所不能的神明向要这要那的岂不麻烦?还不如告诉他们我在人间就是个空有神名的凡人,到天上还要经你的手做法,如此繁琐之事,他们便不会轻易索求。”
陈恕愣愣地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你当初也能想到这些该多好。”
李景澜又一次选择性失聪,师叔偶尔流露出得对她的心疼,令她招架不住。
陈恕道:“但是尽管你有这些借口,你能令天降甘霖对那些人来说已经是神明一样的存在了,肯定还是有不少人会想依靠你的能力达成某种目的。”
“对,我这只是缓兵之计。只要我自称是神一日,麻烦就会不断的找上来。”
“那你为何……”为何还要这样自找麻烦?
陈恕后半句噎在喉中没有道出。他突然意识到,能让李景澜宁愿时刻置身于危险仍要坚持的理由,必定是沉重无比的。
李景澜不喜欢陌生人进入她的卧房,原因是担心自己研究的东西会被别人看见,保险起见,她入住竹静宫时就告诉所有奴仆不得擅自踏入她的房间,只有一个陈恕选的侍女可以进来照顾她的起居。
知她者莫陈恕,在她吃饭时一边帮她整理一地的稿纸,一边像老母亲一样唠叨:“离开了谷里,以后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知道你懒,那就不要随便把房间弄乱了,阿萱一个人整理你这么大的卧房也很不容易的。还有即便在房中也不要只穿一件中衣,不要以为皇宫里就很安全,这里可是天下无数盗贼确定在偷盗界地位的圣地……”
李景澜砸吧着鸡腿,心想师叔这些年在皇宫莫不是憋坏了,压抑的母性遇见她终于遏制不住了?
她饭饱之后坐在椅子上看书,陈恕不再打扰她,带着空食盒就要离开了。
他刚走到门口,就被李景澜叫住。
李景澜依旧在看书,她看似毫不经意地说:“师叔,你能帮我把这个窗帘换了吗?皇室用的丝绸虽然漂亮,却不能完全遮挡外面的光。”
她有个隐疾,睡觉时必须将外界一切的光亮都隔绝才能安然入睡,不然一到太阳升起,阳光照进屋子,就会被梦魇折磨。
陈恕脚步一顿,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平日也不记得带条黑布在睡觉时绑上……昨天又做噩梦了吧?真是的,我一会差人给你换一条。”
“好。”
她微微一笑,却让陈恕感觉心里阵阵发疼。
门关上的那一刻,李景澜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坐到了案桌前。
她从中衣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用红笔与黑笔交错写成的时间表,铺在桌上。
红笔从开头的“疫病蔓延东土二国”画到“朝熙国大旱结束”。她的食指摩挲着红笔没画的几个字,陷入了思考。
李景澜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十二年了。十二年前,她还是一个忙于考博生活寡淡的大学生,眼看苦尽甘来终于考上心怡大学的博士生了,怎料世事无常,她在飞机颠簸时救下了一个滑出安全带的孩子,醒来后就到了这个地方。
李景澜曾经想,自己如果不幸英年早逝那一定是在做研究的时候猝死的,没想她竟然还能死得这么不具有科学价值。
她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体的年龄大概是八岁左右,她睁眼时看到的是一片死人堆,而这个身体她推测曾是尸体,自己这是借尸还魂了。
她如同一个乞丐游荡在街道,扮作别国的流浪人问清了她所在的国家,年历,君主是谁,然后难以置信的发现,这个国度竟然存在于她曾经看过得一本书中。
按理说,忙着准备考博的李景澜是不会分出宝贵的时间花在看课外书上,但是她曾经选修的“文学鉴赏”的讲课教授送了她这本以朝熙国为主要背景的虚构小说《东土六国记》。
李景澜很尊重这位教授,偶尔研究做累了,就会看看这本书解乏。
而且这本书的词汇量之大,语言表达力之强,让她这个文笔惨不忍睹的工科生也受益匪浅。
久而久之,《东土六国记》于她就烂熟于心了。
虽然这书的名字很像正儿八经的传记,主线却是实打实的言情小说。也许是她看过的小说少吧,她看的时候觉得情节挺有趣的,但是讲给其他同学时,她们就会很嫌弃的表示这是什么烂俗的剧情。
好吧,其实她也觉得书里经常出现得突然的一见钟情挺莫名其妙的。
不过她这次能准确预知大旱结束的时间,也是因为《东土六国记》中有写,她正好借此机会进入皇宫。
李景澜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贫民窟流浪了两年,什么吃地上的剩饭,偷喝猪圈的糠水多没尊严的事都干过了,她本来已经绝望了,她前世学的一大堆知识在这个狗屁地方根本用不上,曾经受人敬仰的优等生过着在现代乞丐都不会过的生活。
她当时的绝望和痛苦现在想起来依旧很难过,只是那段黑暗中,一束光照了进来。
一双手把她拉出了深渊。
李景澜意外的被书中的反派组织“恶人谷”救了,她从曾经身处的人间地狱,到了书中说的“人间地狱”。
出乎她的意料,“人间地狱”没有恶鬼,那里从此有了她的家人。
她在那里生活了十二年,在那里重新开始了人生,相比前世在长辈的安排下按部就班的一生,这一世她才仿佛是真的活过了。
可是李景澜是看过原著的人,她清晰地记得书中写着恶人谷终将在两年后毁灭。
她当时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三天,在脑海里把整本《东土六国记》过了一遍又一遍,画了一条东土大陆的时间轴,记录从写的那一刻到结局恶人谷毁灭的所有重要时间点。
李景澜对着祖师像发过誓,自己绝对不会让她的家如书中一般毁掉。她会亲手阻止一切的发生,阻止那个人造成的罪孽。
而朝熙国皇帝在一年后向恶人谷发动的讨伐战,就是恶人谷毁灭的直接原因。所以她来到了这里,她要在导火索在引燃之前就把火/种掐灭。
李景澜的食指摩擦着那几个未被红笔所画的字,摩挲着“恶人谷”三个字,眼中有无尽的眷恋。
门再次被敲响了,这次的敲门声是平时一下一下间隔差不多的声音。
“殿下,司宝库的王公公来了,他带了晚宴穿的衣裳。”
李景澜把时刻表收回衣袖中,把那一沓图纸用书籍压住,披上自己刚来时陈恕送的鹤氅,说道:“请公公进来。”
王公公领着两个端着大盘子的小公公走进来,一个盘子上放着首饰,另一个放着衣裳。
王公公弓着身走进来,抬头时顿时愣住了。
当时做法事时他只在远处跪着,他这双眼有怯远症,根本没看清这位殿下长什么样,只记得是红红的一团,但听同僚都说相夷公主眉目如画、顾盼生姿,是个极美的人。
他本是抱着一睹仙人之姿的心态来的,可是前这位,面色苍白宛如病弱,眼圈黝黑仿佛地狱阴鬼,乌发随意的扎在脑后凌乱不堪,中衣之外还只披了一件道人穿的鹤氅,实在没有一点宫中贵人端庄典雅的气质,人看起来倒是虚弱的好像马上就要成仙了。
“公公?”李景澜看他面目僵硬地盯着自己,疑惑地唤了一声。
王公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干咳了一声,道:“公主殿下,这是晚宴要穿的衣裳。这两年天灾害得国库空虚,这件蓝羽流光缎裳是我司宝库为数不多的名贵衣裳了,望殿下不要嫌弃。”
“怎么会。”李景澜的手抚上质地柔软的衣裳,心里感叹若是做得再素一些,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不失为一件绝佳的睡袍。
她的目光转向另一个盘子,眉头一皱,问道:“这些全都要戴上吗?”
“殿下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戴。”
李景澜点头,她的目光扫过一件件精致的饰品,最终停留在一个镶嵌着孔雀石的金蛇纹步摇上,她伸手拿起,攥在手中。
“就这个了。”
“只用这一个?”
“够了。”
侍女送走了王公公,李景澜从书籍下抽出投石器图纸,留下了几张最后敲定的,其它全在烛焰之上被火舌吞噬。
眼下如何送出图纸让她有点头疼。
要不是陈恕那只和他一样憨经常送错地方的笨鸽子,她本可以把图纸托付给可以经常出宫的他送的。她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皇宫中有疑她之人拦截她的信鸽,她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送出图纸。
李景澜把侍女阿萱叫进来,阿萱自从被国师大人选出来伺候这位嫁给水君的公主后就一直惴惴不安,荣幸与惶恐各参半,走进来的脚都在发抖。
李景澜看她一脸便秘的模样,试探地唤一声:“阿萱?”
“在!奴婢在!”
她突然头都快碰地的深深一鞠和高八度的嗓音成功震慑住了李景澜。
李景澜心想自己这么吓人吗?
但是看这个小丫头不过十五六岁,还是刻意放软了语气:“阿萱,你知道这皇宫中哪里人气最稀疏吗?”
人气最稀疏,言外之意就是哪最僻静,最好放鸽子。
阿萱不假思索:“回、回殿下,冷宫应该是。”
“冷宫你知道怎么走吗?”
“殿下要去冷宫?那个地方去不得的,很阴森很恐怖!”阿萱急的直摇头。
“看来你去过啊,没事,你不用去,把地图画给我就行了。”
李景澜招呼阿萱过来给她画地图,她犹豫了一下,说:“那儿不好走,还是奴婢带殿下去吧。”
如果不是阿萱是陈恕选给她的丫鬟,李景澜真要对她的懂事产生怀疑了。李景澜道:“你能找到一条去往冷宫不会被发现的路吗?”
“能。”阿萱笃定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