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韦景昭赶到琴庄。
被鸣岐放入之后,韦景昭当即穿过前院,还未进入正厅,就闻到阵阵酒味,他急忙进入。
只见地面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酒杯碎片,不远的桌子上斜放着一个打开的琴匣,而下面有个酒壶还在不停地滴酒,厅里的三个人正打着呼噜,横七竖八地睡着。
雷威趴在桌上,脸上挂着笑容,而刘长卿正抱着春雷琴躺在地上,满面陶醉之情,还算杨心随比较正常,随意地坐在椅上,微低着头。
原来三人把酒言欢,以致通宵达旦。
韦景昭看到这副情景,轻叹一声,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这时,杨心随抬起了头,看见面前的韦景昭,身穿灰色道服,负着木剑,须发虽然半白但面容干净,显得很年轻,他双手自然地垂着,正看向自己。
“见过二哥。”杨心随站起身来,向韦景昭行了个礼。
“二弟!”
这时雷威醒来,看见满脸疑惑的韦景昭,便起身走到两人中间。
右手抓起韦景昭的左手,左手拉着杨心随的右手,将他俩的双手放到了一起,笑着说道:“这是我们的三弟杨心随!”
然后又看向刚刚睁眼的刘长卿,喜道:“那是我们的四弟刘长卿。”
“昨日若非他俩,琴庄危矣。”
“甚好!甚好!”
韦景昭听完雷威介绍,自发将另一只手搭了过来,双手握住杨心随右手,并不住轻拍。
他目**光,注视着杨心随,见他气定神闲,笑道:“路上听闻府中变故,我担心不已,多亏贤弟,才能相安无事。”
接着他走向刘长卿,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四弟有伤在身,可不能这般饮酒了。”
“二哥,久仰久仰!”
“请坐,请坐。”刘长卿既惊又喜,心中赞叹韦景昭果然名不虚传,通过知微,就能洞察一切。
雷威吩咐鸣岐清扫正厅,便把三人领到了后堂。
刘长卿没看到皇甫冉,于是问道:“茂政去哪了?”
杨心随道:“昨晚我们饮酒对诗,交谈甚欢,他自觉不好意思,便一人默默回房休息了。”
雷威看着杨心随,惊道:“我竟然都没发现茂政离开。”
“韦先生,是你吗?”四人刚刚坐下,皇甫冉就从中院进来了,他看到韦景昭。
“茂政,十年未见,你还好吗?”韦景昭看到皇甫冉,立即起身迎接。
“我很好,韦先生怎样,怎么不到五十头发都半白了。”
韦景昭哈哈一笑:“我长期修炼华阳道法,这是正常现象。”
雷威笑道:“你没发现景昭的面容十分年轻吗?”
皇甫冉定睛一看,赞道:“果然鹤发童颜!”
“茂政是寻我开心啊。”
“没有,没有。”
皇甫冉收起笑容,正色道:“昨日若非杨先生,琴庄险些出了大事。”
“此事我已听闻,怪我。”
韦景昭说到这里,他弯腰向雷威赔了个礼。
刚想解释昨日耽搁的原因,却见雷威举手示意:“二弟,不必多说。”
“孝义难两全,如果不是玄静先生,那还能有谁值得二弟费心呢?”
韦景昭大为感动,慨然道:“自从弃诗修道后,我便无友无旧,最亲的只有两人,一位是大是好友,亦是兄弟,而师父飘然离去,我无一日不挂念在心,除了大哥,最了解我的就是师父。”
“请大哥勿怪,景昭实在是太想念师父了。”
“此事我怎会怪,而且我早有准备,安庆宗拿走的不过雷钰之琴。”
看着失落的韦景昭,雷威继续问道:“找到了么?”
“在剑门关,看到师父在巉岩上留下了独特记号,我当时真的兴奋极了,三年没有消息,这次我想着一定要找到他。”
韦景昭顿了顿,长叹道:“可惜仙迹难觅,最终打听到,师父刚刚离开剑阁,不知去往何处了。”
听到这里,杨心随有些不自在,他即刻喝了口茶。
“贤弟不要难过,玄静先生自有他的想法,既然有了线索,那总会找到的。”
雷威一边安慰着,一边走向韦景昭,拍了拍他的肩膀,调转语气:“二弟,此次你来,我还有件事,希望你能帮我。”
“大哥但讲无妨。”
“我与心随贤弟打算前往神桐林寻找神木,希望你能加入。”
“便是大哥上次提到的,在一片乌潭之上的那里么?”
雷威点了点头,只见韦景昭拍案而起:“我上次就想会会这个孽畜了!”
韦景昭刚说完,便转过头去,看向刘长卿:“四弟在家休养,我们几人前去便好。”
皇甫冉抱拳道:“有韦先生在,我在此照看琴庄,即可。”
韦景昭看向杨心随,饶有意味地笑道:“好。”
刘长卿也笑着点了点头。
......
蜀山多奇秀,自古就奇峰峻岭,人杰地灵。
山谷河川,大开大阖;丛林茂密,景色秀美;奇珍异兽,深藏深山。
在蜀山腹地赶路,可谓是马不如人,人不如弃,即使有雷威带路,三人这一行仍然是举步维艰,进程缓慢。
此时天色已黑,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十天了。
“二位贤弟,真是不好意思,你们都会乘风之术,遇上了我,却只能束手步行。”
韦景昭笑道:“陪大哥游山玩水,也是不错的。”
看着眼前不停跳动的火堆,杨心随忽然问道:“大哥,神桐林是如何来的,你知道吗?”
雷威沉思片刻,道:“传说是上古时期的天神伏羲,他用神力种植了神桐木,随后取材造琴,而神桐林本是一片普通桐林,却因神桐木的滋养,长成了棵棵饱满的良木。”
杨心随好像知道此事,他随即又问道:“那琴仙伯牙的故事呢?”
雷威又是略微思索,道:“传闻千余年前,琴仙伯牙在知音子期死后,独自入蜀,他回到了当初的制琴之地——神桐林。”
“他终日弹琴,琴声传播百里,绵延不绝,据说当时附近的山民会经常听到余韵,他们顺着琴声去寻找伯牙,后来却都不知所踪。”
韦景昭听到这里,欲言又止。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春去冬来,琴声渐渐地消逝了,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琴声,从那以后,世间就再也没了伯牙的消息。”
雷威讲完,便将手上烤好的兔肉递给了杨心随。
杨心随发现了韦景昭的异常,问道:“二哥,你刚刚好像有话要说。”
韦景昭陷入沉思,良久,他开口道:“三年前我跟随师父闭关,曾在华阳洞的一些典籍中看到只言片语。”
杨心随好奇不已:“典籍中如何记载?”
“只知千年前,诸神濯世,以伯牙弹琴,子期知音,然而子期殁,伯牙失踪,知晓此事者,记忆全无。”
“却没想到伯牙来到了神桐林。”
杨心随即刻问道:“何为诸神濯世?”
“这个倒不知晓了。”雷威与韦景昭一起摇头。
韦景昭推测道:“这应该是神界之事,毕竟典籍上记载,知晓此事的人都失去了这段记忆。”
“那记录此事之人,也不知道了?”杨心随问道。
韦景昭回道:“师父曾告诉我,那人刚在典籍上记载,口中念着‘诸神濯世,每三千年一次’后,便想不起来了。”
杨心随奇道:“也就是说,诸神濯世已经成了未解之谜?”
韦景昭停顿许久,开口道:“就目前线索推测,诸神濯世,是神界之事,却由伯牙、子期参与了,而且和神琴有关,每隔三千年发动一次。”
总结完毕,韦景昭继续说道:“至于诸神濯世到底是什么,不得而知。”
雷威开玩笑道:“如果我再梦到那位神女,我来问问。”
“问了也是白问。”韦景昭道。
“怎么说?”雷威好奇道。
韦景昭哈哈一笑:“因为梦醒后你便想不起来了。”
雷威听完,也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杨心随没有讲话,他看向天空中的明月,若有所思。
......
蜀山之景,雄浑壮阔,然而越深入越危险,越危险越壮美。
又过了二十天,雷威领着二人顺着牛背山,越爬越高,直到雪岭之上。
只见雷威爬上一块巨石,不停眺望远方,似乎在寻找方向。
韦、杨二人耐心等待过后,雷威指出了方向,三人又顺着方向下山,穿林而行。
接来下又走了十天,雷威领着二人顺着方向直行,若非三人功力深厚,一路上披荆斩棘,这到处都是浓雾冷霜的密林,早就让人迷失了方位。
此时天气已进入寒冬,他们三人又在高山之中,多日不见阳光,衣服头发上都结着冰丝,远远望去,像三个冰人在直线前行。
“到了!”
“走了三个月,终于到了。”
雷威的这句话如同窜天炮,点燃了周围冰冷的气氛。
只见远处有一片竹林,和他们身处的地方形成了强烈差异。
他们这里空气湿润而寒冷,但头顶只有乌云,甚至雨都没下,然而那竹林间正在飘雪,竹叶上挂满了雾凇,一棵棵胖竹如同冰雕般纹丝不动,晶莹剔透。
透过竹林,他们隐约间看到了那方乌潭,再抬起头,就能看见山崖了。
韦、杨二人未曾多想,便提步前行,准备穿过竹林,直达乌潭。
“且慢!”
却听得雷威叫道:“那竹林似乎有些异常,去年冬天我来时没有下雪,怎么今年都生出雾凇了?”
二人听到雷威呼喊,纷纷停住了脚步,雷威又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乌潭,充满疑惑道:“二位贤弟且看,那乌潭,似乎变大了。”
韦景昭笑道:“大哥多虑了吧,这天气变化,谁能说得准呢,而乌潭变大,会不会记错了。”
韦景昭运用知微洞察了一遍,发觉没问题,就准备往前走去。
“大哥,三弟,来。”韦景昭走到竹林中间,回头挥了挥手。
雷威打消了疑虑,便往竹林里走去。
杨心随也跟在后面,发现雷威不住哆嗦,进入竹林后就在发抖,而自己甫一进来,也顿觉一股股寒意扑面而来。
正当三人都进入竹林之际,忽然狂风大作,雪量也似乎增加了几倍之多。
杨心随定睛一看,大惊不已,只见雷威瞬间被冻成了冰块,无法动弹。
而韦景昭发觉二人没有跟进,他回头来看,便在这回首之际,也被冰封了起来。
杨心随见势不妙,刚转过身,正准备离开,却发现自己双腿已被冻住,冰冷的气息正从脚底贯穿全身,杨心随即刻用尽全力,双手捂住肚子,随即也被冰冻了起来。
几个时辰后,风停了,雪下得小了。
只听嘭的一声,杨心随破冰而出。
他破冰后,正准备赶往雷威身边解救他,狂风却又呼啸而来,大片的雪花不住地往下掉。
杨心随早有防备,又因为离林外不远,发觉不对时,立刻掉头,冲了出去。
他出来后,在林外不住徘徊,观察着竹林的动态。
只见片刻后,竹林里的风雪又小了下来。
他正准备踏入,刚迈进一只脚,那风雪似乎被人触动了机关一般,又卷土重来,惊得他立马收脚回去了。
过了片刻,风雪又降了下来,这次杨心随没有妄动,他看见韦景昭破冰而出,正看向自己。
此时,风雪又逐渐加剧起来,韦景昭一个箭步,抱着被冰住的雷威,退了回来。
只见雷威身子刚离开竹林,冰块便如同被烈火炙烤一般,瞬间化成了水。
而那竹林没了三人之后,仿佛和无事发生一般,又重新恢复了原样,飘雪无声。
韦景昭轻叹一声,背后木剑突然出鞘,一个纵身,他竟踏上木剑,直上百尺云霄。
雷威惊叹不已:“这便是武者第七境乘风?”
杨心随解释道:“乘风境的武者,可借风、云之力,驾驭万物,一炷香的功夫便可畅行千里。”
雷威长叹一声:“看似潇洒,背后却是景昭二十七年的苦修成果。”
不等杨心随回应,雷威接着回忆起来。
“他十九岁时,那时他还是个诗者,诗境到达第三境‘去’的他,武境为第六境渡水,然而苦修十年也未到达第四境‘入’。”
“他决心弃诗修道,废掉渡水境,自己又花了十七年,从行路开始,终于修至乘风境。”
“现在看来,有志者事竟成,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杨心随听完雷威的感慨,搭话道:“二哥果然是毅力非凡,无怪乎玄静先生愿意倾囊相授。”
此时韦景昭落地,木剑悄然归鞘,只见他叹了口气,道:“我刚飞至竹林上空,正打算直行之时,却忽然受阻,空气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挡住了我。”
“我左右环飞,片刻之后发现自己竟未靠近乌潭一步。”
“我索性后脚一踩,向上飞了百丈,却发现还是被阻。”
“此处必有神物也。”
此时,天色渐暗,三人面对这一片诡异的竹林,不知所措。
商议再三,三人决定等到明天风雪停止再进竹林。
外面一夜风雨,而竹林里飘雪依旧。
次日清晨,在三人栖息地的上空,阳光逐渐展露,久不见活物的三人看见走兽、飞鸟都出来了,大喜过望,急忙看向竹林,却发现竹林仍然是雪花飘飘,不曾有变。
又过了一日,竹林间的飘雪似乎逐渐变慢,三人欣喜异常,焦急而激动地等待着。
足足又等了一日,雪终于停下了。
这时杨心随想起前日韦景昭进竹林时,没有发生异常,心里似乎有了些主意,便提议:“大哥,二哥,这次我来试试。”
“小心些,稍有不对,即刻退出。”雷威叮嘱道。
“嗯。”
杨心随运起功力,使周围气流急速旋转,在头顶凝成一道气墙,然后便走进了竹林。
“二弟可知三弟的修为?”雷威看着杨心随,问了出来。
“说实话,三弟的修为深不可测。”
韦景昭笑了笑,缓缓摇了摇头,继续道:“我初见他时,曾用知微探察,竟一无所获。”
“这,难不成比你还高?”雷威心下一惊,不可置信。
“可能比我高吧,但是我也不能确定。”
韦景昭接着说道:“我只是看不出他修为深浅,究竟孰高孰低,恐怕要比试一番,才能知晓。”
“那是,你们高手之间,互相看不出深浅,很是正常。”
雷威又看向杨心随,发现他还在竹林里行走,并未出现异常。
他笑了起来:“看来心随贤弟和你一样是个天才,而且他看起来比你还年轻几岁,竟有如此修为了。”
韦景昭望着杨心随,叹道:“三弟的确不可估量。”
这时,杨心随在竹林里来来回回地走,都没有出现异常,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便走了回来,到竹林边界时,停下了脚步。
“大哥,请你过来踏进一只脚。”杨心随似乎胸有成竹。
“好。”
雷威看到杨心随的表情,便知道他已有了对策,即刻走过去,把右脚踏入了竹林。
刹那间,只见竹林间立刻风吹草动,雪也在这时没来由地下了起来。
雷威见势不妙,立马抽起脚,站了回来。
甫一回来,那风雪即刻又缩了回去。
杨心随似乎看穿了一切,他笑着走出了竹林,对二人行了个礼,说道:“请大哥独自入林。”
雷威将信将疑,但看见杨心随自信的模样,便放心大胆,走了进去。
这时风雪仍然没有发作,雷威更加轻松,只消片刻,就穿过竹林,抵达乌潭。
“大哥没有三弟这等功力,怎能如此轻松,难道这里的异常已经消失?”韦景昭看着眼前情景,面露疑惑。
“二哥快别愣着了,往前穿过竹林,就是乌潭了。”杨心随面带微笑,提醒道。
韦景昭看杨心随此等泰然自若,正准备进入竹林,却忽然发现竹林间又开始飘雪了,他立马停住脚步,乌潭边的雷威也开始担心起来。
“二哥莫慌,请即刻穿行吧,三弟保你无事。”
杨心随轻声安慰,自己却仍然站在竹林的后面,双手负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韦景昭见杨心随如此自信,点了点头,便提步走了进去。
果然穿行顺利,毫无阻碍地抵达乌潭。
雷、韦二人回头看去,只见杨心随走进竹林,一步、两步,悠哉悠哉地缓步而来。
林中的小雪仿佛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丝毫没有加剧的意思,雷、韦二人吃惊地看着杨心随走了过来,安然无恙。
“不知是谁能在此地设立如此强大的结界,此处当有神物无疑了。”
杨心随看着二人疑惑的表情,边走过来,边解释着:“若我等一直乱闯,可能我们三人就要被冻死在里面了。”
“此竹林绝不可多人同时踏入,越多人同时踏入,风雪就会越大,冰冻时间就会越久。”
“而破解之法便是,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过,就没事了。”杨心随淡淡的语气,仿佛十分轻松。
二人如梦初醒,只听得雷威说道:“怪不得我上次没事,原来是因为钰儿当时要解手,和我并不是同时过来的。”
“其实你二人如果速度够快,就算是同时过也没事的。”
“但是此竹林如果超过二人同时进的话,那么冰封速度就是我们前日的样子了。”说完杨心随便掸了掸身上的冰晶。
“二位贤弟可能猜出这竹林的结界是谁所设,又有何目的呢?”
“难道是伯牙?”韦景昭猜道。
杨心随看向竹林,饶有意味地问道:“二位兄长,要不心随将它废去?”
说完,杨心随伸出右掌,击向竹林。
只见掌风化为一道宽阔的白光,瞬息间,竹林四周的空气墙如同水杯碎裂,化为千万股碎片般的气块,掉落在地,消失无踪。
“三弟一掌破了结界?”
韦景昭话音刚落,杨心随又出一掌,掌风化为一块巨大的透明钢板,有如泰山压顶向整个竹林落去,只听啪啪的断裂声,所有竹子连带着积雪都没入了土中。
之前诡秘的竹林,此刻已无影无踪,面前只有一大块宽阔的山原。
雷威、韦景昭看着掌力收放自如的杨心随,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