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下山,打算从何下手?”李其云喝着徒弟端过来的菊花茶。菊花瓣瓣入口飘香,咬爆之后那股带着浓浓菊花味的茶水裹着舌尖,伴着茶杏的药香。咀嚼之下,芝麻破碎后的香味充斥着口鼻。
李其云难得的和牧臣相对而坐,说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咽下口中茶渣,对着碗面轻轻吹了几下,把飘在水面的菊花和芝麻吹到嘴边位置,喝了一大口。牧家庄老庄主牧远当年就传授过制作此茶的方法,只是与颜念分开,被师父强行带回来后哪还有心情想这些。今日喝来,还是原来的味道,好像又有了当年初涉江湖的那般感觉。
牧臣一愣,知道师父说的是爷爷的仇。这些天,没有一日敢忘,多少次想着爷爷忍不住躲着流泪。想过以后会面对父亲,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再让姑姑姑父一并抵命。想过让他们一起跪到爷爷坟头,长跪至死,骨暴碑前。可是此刻师父问起从何下手,却是没有细细想过。见师父不再言语,只得答道:“回庄,杀了他们!”
“现在庄子是他们做主,他们背后还有人支持。你孤身一人,面对他们所有人,你杀的过来吗?”李其云享受的喝着茶水,接着问道。
“无辜之人不杀,只杀那几个害死我爷爷的那些畜生!”牧臣恨恨的说着,脑子里全是那天密室中的场景,爷爷捂着自己的嘴巴,听着外面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商量怎么害爷爷。
“你当年只在密室中听到几句谈话,当时说话的人你知道了。那以前谋划过的人呢?以后参与过的人呢?你确定整件事情就只有他们几个人吗?无辜之人你不杀,你哪里知道谁无辜?就算整件事只有你知道的这几个人参与,你小小年纪,突然回庄,说出他们当年恶行,又有谁人会信?你又有何凭据证明?再说了,当时他们便追杀你几百里,你再回去能不能进分宁地界都两说。当然,以你现在身手,别说牧家庄,就是加上整个遁神堂你也可以不放在眼中,可是别忘了,遁神堂厉害的不是武功,是无处不在的毒!”李其云习惯性的微微仰头看了看天边,当年自己又何曾将遁神堂放在眼中了,最后不就落得现在这般光景。若不是女儿以死相逼,现在这副残躯和眼前徒弟的性命还能不能留下来都是未知。
牧臣听师父一字一字道来,心情沉重无比。是啊,别人不知道,不相信。或者是相信又怎么样?他们现在应该只听牧海遥那禽兽的。谁会为了一个失势的孩子去与正当权的老爷搏命,何况还是完全没有胜算的博。再说了,他们也不敢不听呀,家人都在庄内,为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舍了自己家人性命不管?没有这样的人的!
牧海遥连爷爷都敢杀,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那怎么办呢?不管不顾,一路杀过去?
从小跟在屁股后面看着自己长大的林叔,狗子叔,阿启伯都杀了?还有奶奶,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如果他们把奶奶推出来怎么办?也杀了?姑姑可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对姑姑言听计从,会相信自己吗?
看着眉头皱成一堆,眼泪都要下来的徒弟,李其云道:“我原来给你讲过那么多,希望你能从里面去领悟一下,凡事多想,再想,再想想,总有你没想到的事,也总有你能想到的办法。武力是最后的手段,让你看的那些兵书里,计谋之于人心,亦通。切记非不得已,不动手!”
牧臣掩面低头,突然一抹脸上泪水,仰头大啸一声,呜咽道:“师父······我不想,不想爷爷被他们害,不知道最后多惨!不想害他的人偏偏是我爹爹,是我姑姑!这些都是我最亲的人呀!他们为什么呀?我不想去想,我只想赶紧杀了他们,为爷爷报仇!”
李其云知道徒弟的痛苦,本不想再说什么去刺激他,但自己疼爱着他,以后江湖上谁疼爱他?将来多少风雨荆棘,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哪由得他一句不想!
“你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你爷爷的怀里活着,就算没有牧海遥,你爷爷他也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还是要担起牧家庄,大到牧家庄在地方上的关系,江湖上的立足。小到一庄大小的吃喝用度,各人的职司,所得的分配。里面哪一样由得你像现在这个样子,抱头流泪?你不想,哪一样会由你说不想便不来?生而为人,便得学会做人!做一个人,哪有那么简单?世上非你一人,芸芸众生!众生间各人有各人喜好,各人有各人需求,为了喜好需求每个人都不择手段,谁会听你说一句你不想?你若要真想不想,你就得想在别人前面,别人想到了的你要想,想不到的也要想!”
牧臣紧捏拳头,看着师父。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师父说的是对的,还不仅仅是说的对的,而是自己必须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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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似酒,月静虫鸣秋。
牧臣今夜没有上去独角峰,日间刘玉先让他连尝大黄,番泻叶,火麻仁,甘遂、大戟、牵牛子、商陆等数十味药。当时没注意,吃完以后情况不对来翻书才知道,这几味药苦寒沉降,善荡涤胃肠,走而不守,有斩关夺隘之功,主入阳明大肠经,攻积导滞,泻热通便。虽然后来服下白术、防风,甘草,陈皮,茯苓,厚朴所煎益肠散,却还是蹲了一天茅厕。实在没有精神再上去盘坐一宿了。
一天肚子拉下来,牧臣心里暗骂了刘玉先几百遍。这个师叔跟张不良真有的一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起张不良,牧臣翻身往床底下摸去。
“诶?”牧臣一惊,赶紧下床仔细一看,包袱哪去了?自从开始每晚到峰顶打坐以后,牧臣就没有进过这个房间,祖师堂也不是谁都能进来的。这些天师叔师伯天天在这,谁敢偷偷取走自己的包袱?牧臣四下再细细翻找一遍,房间就这么大,里面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哪里有包袱的影子!
牧臣不在乎里面的银钱,只是奇怪祖师堂内谁敢进来偷走自己的东西。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要去告诉师叔。
来到土屋,牧臣抱着肚子有气无力喊了两声师叔。
刘玉先正侧卧在床上,听着牧臣声音,憋着暗笑,心道:“这小子不会是来找麻烦吧?胆子也忒大了!敢不把自己这个师叔放在眼里。虽说平时嬉笑多了,但终归还是要讲一讲大小尊卑的。再一想,毕竟是自己理亏,让他吃了那么些厉害草药,还是避避风头,不理为妙!”刘玉先想罢,便一个翻身不理门外。
牧臣见连叫几声师叔都没有动静,心里开始紧张。祖师堂重地,门下弟子不敢擅入,又有师叔师伯和自己天天守着,就算有人大胆潜入也不可能不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外人来了,而且武功还在自己几人之上。会不会是来人晚上盗走的呢?晚上师伯不在,自己上了峰顶,师叔功力全失,附近虽有弟子设岗巡山,若来人武功稍高,又哪里会被他们发觉。这一想,牧臣吓出一身冷汗,完全不记得肚子还在造反。见连叫师叔没有回应,只怕师叔已遭人毒手。
牧臣一怒之下抬手一掌,九龙归真决在通经扩脉之后一通百通,第二境也日渐圆满。这奋力一掌之下,掌力未至,掌风便推的土屋木门硬生生脱离土墙,待掌力落实至门上时,只见木门瞬间四散,到处狂飞。
刘玉先听得异响,正欲回头查看,一块碎木“咘”地一声已经敲在了头上。
这土屋一堂居中,左右各有一房,堂后是磨房,磨房左侧是厨房,右侧是茅厕。刘玉先就睡在左边房间,因为一直是一人独居,所以从来不关内里房门。却没想到,睡了十几年的地方,今天莫名其妙的躺在床上挨了一木头,一懵之下忘了去想怎么回事,只是摸着脑袋“哎哟!”
听到师叔声音,牧臣眼光犀利四扫,疾步向师叔床前窜去。看到屋内并无生人,却见师叔正抱头呻吟,暗自庆幸自己的当机立断,击门而入。歹人该是知道不敌自己,闻声而逃了。
牧臣一把扶起刘玉先,一边查看刘玉先伤到哪里,一边担心问道:“师叔,何人伤你?”
刘玉先捂着头睁开眼,哎哟道:“你怎么进来的?”
牧臣就着月色回头看了眼灰尘还没散尽的门口,才发现木门两边的土墙也在掌风之下倒了一片。再一低头,看师叔从身边摸出来一块长条木头。这不是门栓吗?牧臣拿下刘玉先摸在头上的手,看着一个小儿拳头大小的包子鼓在师叔头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哪有什么歹人,自己成了那个歹人。
此时隠在附近的弟子和巡山弟子闻声都已急急掠来,看着大门被突然拓宽的土屋,正欲拔剑进去查看情况,却看见还在灰尘中的那两叔侄。领头弟子向刘玉先行礼问道:“三师叔,这是怎么了?”
牧臣一阵尴尬,红脸应道:“没事,师叔不想住这破土屋了,想跟我师父一起,年纪大了,怕孤单!”回过头又对刘玉先轻声道:“师叔,我背你上峰顶,弟子有要事禀告!”
“要事要事,屁的要事你要砸门!哎哟!”刘玉先在牧臣搀扶下一高一低的避开脚下一地的碎木头走到门口,对着那些呆在门口手握剑柄的弟子喊道:“滚滚滚!别杵在这里,等你们过来我早被砸死了!”说完对着牧臣脑袋就是一记板栗:“这哪还是个门?你小子,把我房子给拆了!你小子,吃几味药是为你好,帮你排排体内暗毒!你就连夜拆我房子!有你的!哎哟!”
“师叔,先到峰顶再说,此地不宜久留!”
“我当然知道不宜久留,唉······要塌了!”话音刚落,门口这边墙体便轰然倒下,一片尘土扑面而来。
牧臣一把背起刘玉先,咳嗽两声道:“我背你,师叔!”
“咳咳!你小子,去你师父面前跪着,跪三天三夜。咳咳!你这么久,内力只知道放,还不知道收,怎么练的?差点就活埋了我这把老骨头!”
说话间两人便到得峰底,牧臣突然停步。
“你小子又干嘛?”刘玉先说着又是一板栗敲下。
一路过来,牧臣硬生生挨了几十记板栗,头都不敢缩一下。一头的包加起来也没有师叔头上那一个大呀!
“弟子,弟子憋不住了!”牧臣涨着脸急道。
刘玉先伸指连点牧臣天枢,中脘,上巨虚,足三里四穴。点完手指气道:“留到上面熏你师父!他教的好徒弟!”
“师叔你也教了的!”
“哎呦,师叔别敲了,疼!”
“你有我疼?”
“师叔,按理我应该叫你三师伯,你怎么让我叫你师叔呀?”
“你师父是我小师弟,但是我打赌输给了他,所以让他占点便宜。”
“师叔你怎么老输呀?”
“输赢有什么关系,愿赌服输才厉害,这是赌品!”
“嗯,厉害厉害,师叔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