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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一月杪,天暖雪融,上午九点左右,彼得堡—华沙铁路线上有一列火车正全速驶近彼得堡。空气非常潮湿,大雾弥漫,不知道这天色是怎么亮出来的,真难为它;从车窗里望出去,铁道左右两侧十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旅客中也有从国外归来的;但比较挤的还是三等车厢,而且以忙于营生的微末小民居多,他们一般在不太远的地方上车。经过一夜的旅程,大家照例都很疲倦,眼皮沉得抬不起来,遍体寒冷,苍白的面容微泛枯黄,跟雾的颜色有些仿佛。

在一节三等车厢里靠窗的地方,有两位旅客打天亮起处于面对面的位置。两人都还年轻,行李极其简单,衣着也算不上时髦,却都有颇为突出的相貌,而且双方都有攀谈的愿望。如果他们知道对方此时此刻特别与众不同的是什么,一定会惊诧于机缘如此奇怪地让他们在彼得堡—华沙列车的三等车厢里相对而坐。两人中的一位身量不高,年纪在二十七岁上下,一头鬈发几乎是全黑的,灰色的眼珠虽小,但目光炯炯。他的鼻子又大又塌,脸上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老是撇着,现出一种狂妄、嘲弄乃至恶毒的冷笑;可是他的天庭却很饱满,轮廓端正,弥补了下颌发达得异样的缺陷。这张脸上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它使这位年轻人的整个面容显得憔悴不堪(尽管体型相当结实),同时还透出一股近乎痛苦的激情,这与他肆无忌惮的冷笑、傲气凌人的眼神很不调和。他穿得很暖,一件宽大的羊羔皮筒子挂了黑色的面儿,经过一宿的旅途劳顿并没有畏寒瑟缩之状,而他对面那一位对于潮湿的俄国十一月之夜是怎么回事显然没有经验,所以不得不打着寒战饱尝个中滋味。他只披一件带大风帽的肥腰身呢斗篷,十足是远在国外(例如在瑞士或北意大利)作冬季旅行的寻常装束,在这同时当然不会把从艾德库能到彼得堡这样漫长而寒冷的路程考虑进去。然而,在意大利绰绰有余的御寒用品,在俄国就不太够了。带风帽的斗篷主人是个年轻人,年龄也在二十六岁或二十七岁上下,身量略高于中等,浓密的黄发颜色极淡,两颊深凹,一绺稀稀落落的楔形胡须差不多可以说是白的。他的一双碧蓝的大眼睛凝神专注,目光蕴藉,但似有隐痛,有些人根据这种奇异的表情一眼就能猜到此君患有癫痫症。不过,这年轻人的脸倒是讨人喜欢的,清癯而又秀气,皮色本来就不红润,这时更是冻得发了青。在他手中左右晃荡的一个褪色花布小包裹,看来是他路上所带的全部家当。他足蹬一双带腿罩的厚底半高靿皮鞋,——一切都不合俄国习惯。穿挂面儿皮筒子的黑发青年多少由于闲着无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终于开口问道:[7]

“冷吗?”

他问时带着那种不知趣的笑容,人们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无顾忌、不经意地表示幸灾乐祸的心情;接着他还耸了耸肩膀。

“很冷,”对方倒极其乐意回答,“而且,请注意,这还是融雪天气。要是在上冻的时候,不知道会怎样呢!我连想也没有想过,国内竟然这么冷,反而不习惯了。”

“一向在国外,是不是?”

“是的,在瑞士。”

“嗨,您这个人哪!……”

黑发的一位吹了声口哨,然后哈哈大笑。

双方攀谈了起来。穿瑞士式斗篷的黄发青年回答黑发旅邻的每一句问话时态度之爽直令人惊异,而且他绝不注意对方某些问题提得十分冒失和毫无意义。在答话的过程中,他表明自己离开俄国确实已经很久,有四年多了;他给送到国外去治病,因为他患有一种奇怪的神经系统病症,大概类乎羊痫风或舞蹈病,发作时要哆嗦、抽风。黑头发的那一位听着黄发青年的自叙,曾好几次暗暗发笑;及至他问:“那么治好了没有呢?”对方回答说:“没有,没治好。”——这时,他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嘿!那一定花了许多冤钱,可咱们这儿愣是信他们那一套。”黑头发的那位尖刻地说。

“千真万确!”邻座一位衣着寒酸的先生加入了谈话,此人大约是个长期当书吏得不到擢升的公务员,四十左右年纪,体格健壮,鼻子通红,脸上颇有些粉刺,“千真万确,俄国人的钱财全让他们白白搂了去!”

“哦,你们把我的情况大大地估计错了,”从瑞士归来的病人以从容不迫和息事宁人的语调接过话茬,“当然,我没有资格辩论,因为我并不了解全部情况,但我的大夫尽管自己力量也有限,可还是拿出钱来让我回到此地,而且在那里供给我的生活几乎有两年之久。”

“怎么,难道没有人付钱?”黑发旅客问。

“是的,本来在那里我的生活由帕甫里谢夫先生供给,可他两年前去世了;以后我写信给此地的叶班契娜将军夫人,她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但至今没有回音。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那您到了彼得堡上什么地方去呢?”

“您是问我在什么地方住下?……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呢……反正……”

“还没有拿定主意?”

听他述说的两位旅客又都放声大笑。

“莫非您的全部财产都在这包裹里不成?”黑头发的那一位问道。

“我敢打赌,确实是这样,”红鼻子公务员非常得意地附和着,“而且行李车上也没有其他东西;当然,富贵不由我,贫穷非罪过,这一点也必须指出。”

事实果真如此: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立即以不寻常的匆忙态度承认了这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包裹的主人瞧着他们两位,最后自己也笑了,这就使他们越发觉得可乐。

“您的包裹毕竟不是普普通通的包裹,”大家都笑够了以后,公务员继续说,“尽管可以打赌:里边没有一卷卷的金洋钱,没有拿破仑和腓特烈[8],就连荷兰钱币也没有,单是根据裹住您那双外国皮鞋的腿罩就可以下此结论,不过……倘若在您的包裹之外再加上这样一位……嗯……一位亲戚,例如叶班契娜将军夫人,那么,甚至对这包裹也要另眼相看,自然喽,如果叶班契娜将军夫人确实跟您沾亲而不是您搞错的话……比方说因为一时心不在焉,这是谁也免不了的,完全不足为奇,或者……有时候想象力过于丰富也会搞错。”

“哦,又给您猜个正着,”黄发青年应道,“果然,我几乎弄错了,应该说,她几乎不能算我的亲戚;这份亲实在太远,所以,我在国外没有等到回音,说真的,那时我丝毫不觉得奇怪。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白白浪费了邮资。噷……不管怎样,您毕竟天真到了极点,诚实到了极点,这倒是值得称道的!噷……叶班钦将军我知道,那无非因为他是个名人;供您去瑞士的那位已故的帕甫里谢夫先生,我也知道,但不知他是不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甫里谢夫,因为他们共有两位,是堂兄弟。另一位至今还在克里米亚,可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已经作古,他生前受人尊敬,广交显要,当初曾经拥有四千农奴……”

“一点不错,他正是叫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甫里谢夫。”青年应道,并且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把这位无所不晓的先生打量了一番。

在一定的社会阶层,有时可以遇到这种无所不晓的先生,甚至相当常见。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热衷于刨根究底的智力和能耐,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全部用在这一方面,那当然是因为他们胸无大志、目光狭隘,——一位当代的思想家会如此说。其实,“无所不晓”这几个字所指的仅仅是一个有限得很的范围:某人在何处供职,跟哪些人有交往,有多少财产,当过什么省的省长,娶什么人为妻,得到多少陪嫁,与什么人是中表,与什么人是嫡堂,诸如此类,也不外乎此类。这种无所不晓者大抵衣着寒酸,袖子的肘部磨损得厉害,每月的薪水不过十七卢布。他们了解得如此周详的人,当然猜不透他们的动机何在;事实上,他们之中许多人拥有这些相当于整整一门学问的知识已经深感自慰,达到了自己尊敬自己的目的,甚至获得极大的精神满足。再说,它作为一门学问也是很诱人的。我见过许多学者、文学家、诗人、政治家也在这门学问中追求着或追求到自己的最大慰藉和最高目标,甚至全凭这一点飞黄腾达。在整个交谈的过程中,黑头发的那一位不时哈欠连连,漫无目标地望着窗外,巴不得旅程早点结束。他好像心不在焉,可以说非常心不在焉,简直是焦躁不安,甚至变得有点儿奇怪:往往又在听,又不像在听;眼睛又在看,又不像在看;他在笑,可自己并不知道、也不明白笑些什么。

“请问贵姓是……”那位脸上颇有些粉刺的先生忽然问带小包裹的黄头发年轻人。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诗金公爵。”对方回答说,完全不假思索,毫无戒心。

“梅诗金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知道。连听也没有听到过,”公务员沉吟道,“我的意思并不是没有听到过这个姓氏;这个姓氏历史上有记载,在卡拉姆辛的史书中可以找到[9],也应该找得到;我是说没有听到过这样一个具体的人,而且好像哪儿都碰不到梅诗金公爵这个家族,甚至消息也听不见了。”

“哦,当然如此!”公爵马上搭茬儿,“除了我,如今梅诗金公爵家族根本没有人了;我大概是最后一个。至于我的父亲一代和祖父一代人中间,有的还是独院户[10]。不过家父当过陆军少尉,是士官出身。可我不知道叶班契娜将军夫人的出身怎么也是梅诗金公爵小姐,也是她那一族类的最后一个……”

“嘻嘻!她那一族类的最后一个!嘻嘻!您这话真有意思。”公务员窃笑道。

黑头发的那位也在吃吃地笑。淡黄头发的青年因为自己说了一句相当蹩脚的双关语[11]而有些惊讶。

“哦,也许你们不相信,我说的时候连想也没有想过。”最后他解释道,表示自己也觉得奇怪。

“那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理解的。”公务员欣然附和。

“公爵,您在国外是不是也跟教授学一些什么科学?”黑头发的那位突然问。

“是的……学过……”

“可我从来没学过什么。”

“我也只是胡乱学一点罢了,”公爵找补了一句,口气差不多像在道歉。“根据我的病症,我被认为不能接受系统的教育。”

“罗果仁一家您知道不?”黑头发的旅客很快问道。

“不,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在俄国熟人很少。您贵姓是罗果仁?”

“是的,我姓罗果仁,巴尔菲昂·罗果仁。”

“巴尔菲昂·罗果仁?这是不是那一……”公务员特别郑重其事地刚开始说。

“对,对,正是那一家,”黑发青年很快把公务员的话打断,那种不耐烦的态度相当不客气;不过,他一次也没有理睬过那位脸上有粉刺的公务员,从一开始就只跟公爵一人说话。

“可这……这怎么可能?”公务员惊呆了,一对眼珠子几乎凸出眶外,他的整个面部立刻开始现出某种诚惶诚恐、谄媚奉承甚至大吃一惊的表情,“难道令尊就是一个月前仙逝、留下二百五十万财产的那位世袭荣誉市民谢苗恩·巴尔菲昂诺维奇·罗果仁?”

“你怎么知道他留下二百五十万财产?”黑头发的那位反问道,他这一次还是没有朝公务员看上一眼,“真是的!(他向公爵?了?眼睛,示意这话是冲公务员说的)这号人一心想附骥尾,不知究竟有什么好处?是的,我家老爷子去世确实有一个月了,可如今我从普斯科夫回家去差点儿连靴子也穿不上。我那混蛋哥哥,还有我的母亲,他们既不汇钱,也不通知,什么也不寄给我!简直把我当作一条狗!我在普斯科夫害热病说胡话,整整躺了一个月!……”

“可现在一下子就能得到一百多万哪,这还是最低的估计数,哦,上帝啊!”公务员两手一拍。

“您倒是说说看,这关他什么事!”罗果仁又恼又恨,可仍然不给公务员一个正眼,只是向他那边略一摆动脑袋,“即使你在我面前拿大顶,我也不会给你一个戈比。”

“我就是要拿大顶,一定照办。”

“要命!可我是不会给钱的,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哪怕你跳上一个星期的舞也是白搭!”

“你不用给!我就是要这样;你不用给!我就是要跳舞。我宁可扔下老婆,扔下年幼的孩子,也非要在你面前跳舞不可。我得向你致敬,讨你喜欢!”

“呸!”黑头发的旅客啐了一口。“五个星期以前,我跟您一样,”他对公爵说,“只带一个小包裹瞒着老爷子逃往普斯科夫姑妈家去;不料在那边害上热病躺倒了,而他竟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命归阴。是中风死的。对死者当然应该永远怀念,可我当时险些乎给他置于死地。信不信由您,公爵,真的是这样!当时我如果不逃跑,他不杀了我才怪。”

“您有什么事情惹他发了火?”公爵作出反应的同时,带着一点特殊的好奇心端详着这位穿皮筒子的百万富翁。虽然百万家私和获得遗产本身也许包含着某种可观的因素,但使公爵感到惊异和产生兴趣的还有其他方面。再说,罗果仁本人不知为什么也特别乐于跟公爵交谈,尽管他现在想找个人谈谈不像出于精神上的需要,倒是无意识的成分居多;与其说他坦率直爽,毋宁说因为思想不集中,因为心中焦虑不安,只要有个人让他瞧瞧,跟他随便聊聊就行。他好像至今热病未愈,至少还没有完全退烧。至于那个公务员,他愣是死死地缠住罗果仁不放,留神倾听和琢磨着他的每一句话,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简直像在寻找一颗钻石。

“他确实发了火,也许是有理由的,”罗果仁答道,“但害得我最苦的是哥哥。妈妈是妇道人家,年纪大了,不在话下。她只知道读圣徒言行录,跟一些老太太坐着闲聊;什么都是我哥哥谢恩卡说了算。他为什么不及时通知我?他的心思我明白!当时我神志昏迷,这不假。据说,电报也发来了。可电报是发给姑妈的。而她在那里已守了三十年的寡,从早到晚跟一些装疯卖傻的先知待在一起。她虽然没有出家,可比修女更像修女。她一见电报吓得什么似的,拆也没拆就交到警察分署去了,电报就在那里一直搁到现在。幸亏柯涅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柯涅夫——帮忙,他把一切都写信告诉了我。哥哥夜里从父亲灵柩的锦缎罩子上把金铸的流苏通通剪去,说:‘这些东西值好多好多钱呢!’光凭这件事,他就够资格发配西伯利亚,只要我告他,因为这是亵渎神圣的行为。喂,你这个小丑!”他冲那公务员说:“从法律上讲这叫什么:是亵渎神圣吧?”

“是亵渎神圣!是亵渎神圣!”公务员连声附和。

“这罪名够不够资格去西伯利亚?”

“够资格,够资格!立即发配西伯利亚!”

“他们满以为我还在生病,”罗果仁向公爵继续说,“可我一声不吭,悄悄地坐上火车就这么来了,虽然病还没有痊愈;到时候你得给我开门,我的亲哥哥谢苗恩·谢苗诺维奇!他在老爷子面前说了我一大堆坏话,我知道。当时为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我的确把老爷子惹火了,这是事实。这是我一人之过,不知怎么会昏了头。”

“为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公务员用谄媚的口气问,他似乎已猜透了几分。

“你不知道的事少插嘴!”罗果仁不耐烦地向他吆喝一声。

“可我知道!”公务员扬扬得意地回答。

“嗬!名叫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多着呢!我告诉你,你真是个死乞白赖的家伙!我早就知道,总有这么一个家伙会马上把人缠住不放!”末了那句话他是跟公爵说的。

“可我也许真的知道!”公务员全身都扭动起来,“在下列别杰夫不会不知道!阁下责怪我,可要是我能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怎么样?为了那个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老太爷曾经要用荆杖教训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甚至可以说是名门贵族,在她那一族类中也是一位公爵小姐,可她单单跟一个姓托茨基的地主兼大资本家相交;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在许许多多公司都有股份,由此而同叶班钦将军交情极深……”

“嚄,你还真有一手呢!”罗果仁终于由衷地感到惊讶,“呸,真见鬼,想不到他果然知道。”

“全知道!列别杰夫什么都知道!阁下,当初我跟随亚历克萨什卡·李哈乔夫到处跑过两个月,也在他的老太爷死后,所以这档子事我原原本本全知道;那时候他简直一步也离不开我列别杰夫。现如今他在债务监狱里,可当初我曾有机会认识阿尔曼丝、柯拉丽娅、帕茨卡娅公爵夫人、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还有机会了解好多事情。”

“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难道她和李哈乔夫……”罗果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甚至嘴唇也变得煞白并且哆嗦起来。

“没……没什么!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公务员发觉自己走了嘴,急忙改口声明,“李哈乔夫不论花多少钱也没门儿!不,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跟阿尔曼丝可不一样。她只跟托茨基相交。晚上,她经常坐在大剧院或法兰西剧院的包厢里看戏。尽管那里的军官们最喜欢论长道短,可是就连他们也胡诌不出什么名堂来,顶多不过说一句:‘喏,她就是那位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再往下却没什么可说了!因为确实什么也没有嘛。”

“事情确实就是那样,”罗果仁绷着脸、皱着眉加以肯定,“扎辽热夫当时对我也是这样说的。公爵,那时候我穿着父亲一件两年没翻新的旧外套正要过涅瓦大街,她刚好从一家商店出来登上马车。我一下子好像全身着了火。我碰见了扎辽热夫,那人跟我不一样,他打扮得像个理发店的伙计,一只眼睛夹着单照,而我们在老爷子的管教下穿的是涂柏油的靴子,喝的是净素的菜汤。扎辽热夫对我说:‘她跟你不般配,人家是名门贵族,她叫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是托茨基的相好,不过托茨基现在一心想甩掉她,因为自己真正到了年龄——五十五岁,打算娶一位全彼得堡首屈一指的美人儿做太太。’扎辽热夫告诉我,当天就能在大剧院里看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那天晚上她要在正厅的包厢里看芭蕾舞。然而,在我们家里,谁要是胆敢上戏园子看芭蕾舞,非给老爷子打死不可!不过,我还是偷偷跑出来一个小时,又看到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结果一宿没睡着。第二天早晨,老爷子交给我两张年息五厘的公债券,每张五千卢布,说:‘你拿去卖了,七千五百解到安德烈耶夫银号里去,把一万卢布中余下的直接拿来交给我,路上不准耽搁,我等你。’我把公债券卖了,拿了钱,可是没去安德烈耶夫的银号,眼睛不看别处,径直走进一家英国铺子,挑了一副耳坠子,每只都有一颗大小跟山核桃差不多的钻石;我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去,结果还缺四百卢布,我说了自己的姓名,他们倒是信得过我。我带着耳坠子去找扎辽热夫,言明如此这般,然后对他说:‘哥们,咱俩这就去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于是我们一同前往。那时节我脚下、眼前和左右两旁是些什么,有些什么——我一概不知道,通通记不得。我们径直进入她家的客厅,她亲自出来会见我们。当时我没有说出自己就是某某人,而是让扎辽热夫说:‘这是巴尔菲昂·罗果仁为了纪念昨天的邂逅表示的一点心意,还望哂纳。’她打开来一看,笑了笑,说:‘请谢谢尊友罗果仁先生的眷顾。’接着行个礼就走了。哦,当时我为什么不立即倒毙啊!老实说,我既然去了,也不打算活着回家的。然而我觉得最气人的是:光彩全让扎辽热夫那混蛋给揽去了。我个儿小,衣着又像个跟班儿的,站着不开口,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她,因为自惭形秽;可是扎辽热夫打扮得非常时髦,头发拳曲油亮,脸色红润,系着格子领带,不住口地恭维讨好,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那会儿必定以为他就是我!我们从她那里出来以后,我说:‘往后你休想再拣便宜,懂吗?’他笑了起来,说:‘我倒想知道,如今你怎么向令尊大人交账?’当时我确实准备家也不回投河算了,后来一想:‘反正都一样,’于是失魂落魄似的回到家里。”

“哎呀,我的天哪!”公务员做出一副怪相,甚至打起寒战来,“别说一万卢布,即使为了十个卢布,老太爷在生前也能逼死人命的。”他摆动脑袋向公爵解释道。公爵好奇地端详着罗果仁,觉得这时候他的面容似乎更苍白了。

“逼死人命!”罗果仁接茬道,“你知道什么?”他转而向公爵说:“老爷子马上就得悉了全部经过,何况扎辽热夫也逢人便吹这件事。老爷子把我抓到楼上去,关起门来足足教训了我一个钟点。他说:‘我这仅仅是先让你有个准备,回头我还要来跟你道晚安呢。’你猜怎么着?这位白发老翁竟去找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冲着她一躬到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她;后来她把那只小盒子取出来扔给我父亲,说:‘老胡子,把你的耳坠子拿回去,不过现在我觉得这东西比原先珍贵十倍,因为是你儿子担着偌大的风险弄来的。请向巴尔菲昂·谢苗诺维奇致意并表示感谢。’在这同时,我得到母亲的同意,向谢辽什卡·普罗图申借了二十五卢布,坐火车去普斯科夫姑妈家,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发着高烧。在普斯科夫,一些老太太立刻开始向我说教,我坐着一个劲儿地喝闷酒,后来,我索性用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到各处酒店去喝,整整一宿躺在街上人事不省,到第二天早晨竟说起胡话来了,夜间身上还被狗咬伤了好几处。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嗬,这下倒要听听咱们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会唱起什么调儿来!”公务员搓着一双手咯咯地笑道,“这下可就精彩了!这下咱们要补给她这样一副耳坠子,管保……”

“你要是再这样提到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一句话,我向上帝起誓,我非揍你不可,不管你是不是跟随过李哈乔夫!”罗果仁狠狠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大声说。

“既然你要揍我,那就是说,你不会抛弃我!揍吧!揍了以后就等于盖了印戳……啊,咱们到了。”

火车果然正在进站。尽管罗果仁说自己是悄悄回来的,但站上已有好几个人在迎候。他们叫唤着,向他挥动帽子。

“嗬,扎辽热夫居然也来了!”罗果仁望着他们,一边自言自语,面有得色,甚至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随后突然转向公爵。“公爵,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也许因为是在这样的时刻遇见你,不过按说我也遇见了他(罗果仁指指列别杰夫),可我并不喜欢他。上我家来吧,公爵。我要把你这副腿罩脱掉,让你穿上最漂亮的黄狼皮大衣,给你做一件最讲究的燕尾服,再配一件白背心什么的,往兜里塞满钞票,然后……咱们一起去见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你来不来?”

“领情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列别杰夫郑重其事地在一旁劝说,“可不要错过机会!可不要错过机会啊!”

梅诗金公爵连忙欠身,很有礼貌地向罗果仁伸出一只手,欣然对他说:

“我十分乐于造府拜访,并且非常感谢您喜欢我。说不定我今天就去,如果来得及的话。因为,我坦率地告诉您,我对您也很有好感,特别当您谈到钻石耳坠子那件事的时候。甚至在谈到耳坠子以前就使我产生了好感,虽然您面带愁容。还谢谢您许诺给我衣服和皮裘,因为很快我确实会需要衣服和皮裘。至于钱嘛,眼下我几乎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钱会有的,傍晚就有,你来吧!”

“会有的,会有的,”公务员也在敲边鼓,“傍晚就有,不消等到太阳下山!”

“公爵,您对女人是不是很有兴趣?如果有兴趣,请早一点告诉我!”

“我不——不!说实在的……您也许不知道,说实在的,由于我的先天性疾病,我对女人简直一无所知!”

“哦,这样说来,”罗果仁惊呼,“公爵,你真是一位圣徒了,像你这样的人上帝会喜欢的!”

“上帝就喜欢这样的人。”公务员附和道。

“喂,苍蝇,你就跟我去吧。”罗果仁向列别杰夫说,于是三人一起走出车厢。

列别杰夫最后还是达到了目的。不久,闹嚷嚷的一帮人便朝着沃兹涅先斯基大街的方向去远。公爵得折向李捷依内大街。这天潮气很重,地湿路滑;公爵向行人问了路,知道距离他现在要去的地点还有三里[12]光景,于是他决定雇一辆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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