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案人在睡梦中翻来覆去。他翻了个身,每一次翻身都会有一幅新的图画呈现出来,那些画将他的后背、手臂和手腕点缀得色彩缤纷。他的一只手在夜晚干燥的草地上一伸,手指摊开着,手掌上的一幅图画活了起来。他又转过身,胸前出现一片空旷深邃的黑暗星空,星星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就在我眼前,往那片黑暗中坠落、坠落……
第一次震荡像一把巨大的开罐器,将火箭从侧面剖开。船员们像十几条扭动的银鱼一样被抛入太空。他们仿佛散落在漆黑的大海上,而飞船爆裂成无数碎片,继续飞行,好像一群流星追寻着失落的太阳。
“巴克利,巴克利,你在哪里?”
一声声呼叫,如同寒夜里走失的孩子。
“伍德,伍德!”
“船长!”
“霍利斯,霍利斯,我是斯通。”
“斯通,我是霍利斯。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哪边是上?我在往下掉。天哪,我在往下掉!”
他们在坠落。如同石子坠入井下,如同被一只巨手掷出的一把小卵石般四处散落。现在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只听得到他们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急切中带着不同程度的惊恐和无奈。
“咱们离得越来越远了。”
这是事实。翻滚着不断下坠的霍利斯知道这是事实。他对这个结果竟隐约有些欢迎。他们如今已各奔东西,任何力量都无法将他们带回原点了。他们穿着密闭的太空服,苍白的脸上罩着玻璃头盔,但是他们来不及扣紧动力装置。有了动力装置,他们在太空中就如同一艘艘小小的救生船,既能自救,也能救人,直到最后把大伙聚拢在一起,一起想主意。但是没有了固定在肩头的动力装置,他们就成了漫无目的的流星,朝向各自不同又无可挽回的命运前进。
大约过了十分钟,最初的惊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金属般的冷静。太空中各种奇异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在一台巨大的黑暗的织机上穿梭往复,编织出最终的纹样。
“斯通呼叫霍利斯。咱们还能通话多长时间?”
“这要取决于你我飞离彼此的速度。”
“我估计,一个小时。”
“那就够了。”霍利斯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沉默。
“到底怎么回事?”一分钟后,霍利斯问道。
“火箭爆炸了,如此而已。这种事时有发生。”
“你在去往哪个方向?”
“我好像是要朝月球撞过去了。”
“我是在朝着地球的方向。以一万英里的时速回归地球母亲的怀抱。我会像火柴一样燃烧的。”霍利斯想着这幅情景,却奇怪地有些漠然。他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看着它在太空中不断坠落,就像多年前的某个冬日看着第一场雪花飘落那样无动于衷。
其他人沉默着,思考着将他们带到这条不归路上来的命运,却已无力回天。就连船长也默不作声,因为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命令或计划能够挽回这样的局面。
“哦,下边的路好长啊。哦,这一路下去好长、好长啊,”一个声音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这下完了。”
“那是谁?”
“我不知道。”
“我想是斯廷森。斯廷森,是你吗?”
“这条路太长太长了,我不喜欢。啊,天哪,我不要这样。”
“斯廷森,我是霍利斯。斯廷森,听得见吗?”
短暂的停顿,与此同时,他们继续向着不同的方向坠落。
“斯廷森?”
“我在。”他终于回话了。
“斯廷森,不要慌,咱们大家的处境都一样。”
“我不想待在这儿,我想待在别的地方。”
“咱们也许会遇到救援的。”
“一定要,他们一定要找到我,”斯廷森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发生的这一切。”
“这是场噩梦。”有人插话。
“闭嘴!”霍利斯说。
“你来让我闭嘴啊。”那个声音说。那是阿普尔盖特。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带着与霍利斯类似的淡漠。“你过来让我闭嘴啊。”
霍利斯第一次感受到对目前处境的无能为力。他满腔怒火,他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去教训阿普尔盖特一顿。多年来他一直想教训他一顿,如今却已经太迟了。阿普尔盖特现在只是听筒里传来的一个声音。
坠落,坠落,坠落……
这时,仿佛突然意识到了恐惧,有两个人放声尖叫起来。在这叫声的折磨中,霍利斯看到其中一人从他身边飘过,离他很近,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
“别叫了!”那个人近在他手边,疯狂地尖叫着。他不会住口的。他会继续尖叫一百万英里。只要他还在无线电信号接收范围内,他的叫声就会干扰所有人,使他们无法交谈。
霍利斯伸出手去。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他费力地探出去摸到那个人,一把抓住他的脚踝,顺着他的身体往上捋,直到够着他的头。那个人拼命地又抓又喊,就像是个溺水的人。他的叫声响彻宇宙。
反正是迟早的事,霍利斯想。无论月球、地球还是流星,最终都会要了他的命,为什么不现在就结果他呢?
他一记铁拳砸碎了那人的玻璃头盔。尖叫声停止了。他推离尸体,任由它沿着自己的轨道急速下坠。
霍利斯和其他人在太空中继续下坠,他们进入了漫无尽头的坠落和寂静的漩涡中。
“霍利斯,你还在吗?”
霍利斯没有答话,但感到一股怒火烧到了脸上。
“又是我——阿普尔盖特。”
“好的,阿普尔盖特。”
“咱们聊聊,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
船长插了进来。“聊得够多了。咱们得想个法子脱离目前的困境。”
“船长,你干吗不闭嘴?”阿普尔盖特说。
“你说什么!”
“你听见我说的了,船长。别想用你的职位压我,你现在远在一万英里之外,咱们别自欺欺人了。斯廷森说得对,这一路下去长着呐。”
“听着,阿普尔盖特!”
“省省吧。我现在不听你指挥了。我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你的飞船很烂,你这个船长很糟糕,我希望你在月球上撞个粉身碎骨。”
“我命令你住口!”
“继续啊,再对我发号施令啊。”阿普尔盖特在一万英里外微笑着说。船长沉默了。阿普尔盖特接着说道:“咱们聊到哪儿了,霍利斯?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也讨厌你。不过你知道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
霍利斯攥紧双拳,也是徒然。
“我想告诉你件事,”阿普尔盖特说,“让你高兴高兴。五年前投票反对你加入火箭公司的人就是我。”
一颗流星划过。霍利斯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左手不见了。鲜血喷涌而出。太空服里的空气瞬间流失殆尽。好在他肺里的氧气还足以支撑他伸出右手,将太空服左手肘部的旋钮旋紧,压紧接口处,封住漏洞。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吃惊。再没有什么会令他吃惊了。漏洞封好后,太空服里的气压立刻恢复了正常。他将旋钮旋得更紧一些,直到它像止血带一样,将一度快速失血的伤处压紧。
在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中,霍利斯这边都静得可怕。其他人则继续聊着天。其中一人,莱斯佩尔,不停地讲着他在火星上的妻子,金星上的妻子,木星上的妻子,他的金钱,他度过的精彩时光,他的酣醉,他的豪赌,他的幸福。当所有人都在下坠的时候,他无休无止地说着这些。在坠向死亡的路上,莱斯佩尔幸福地回顾着往昔。
这真是幅奇特的景象。在成千上万英里的偌大的宇宙空间中,回荡着这些人的声音,却完全看不到人,只有无线电波振动着,挑动着其他人的情绪。
“你生气吗,霍利斯?”
“不。”他不生气。他又开始变得心不在焉,像一块无知无觉的混凝土块,向着不知何处永恒地坠落。
“你一辈子都想出人头地,霍利斯。你一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在自己被踢出局之前说了你的坏话。”
“那不重要了。”霍利斯说。的确不重要了,一切已成过往。当生命结束时,就像一段明亮的胶片在银幕上一闪而过,生命中所有的爱与憎都浓缩其间,在一瞬间被照亮。你还来不及喊出“这一天很快活,那一天很糟糕,我讨厌这个人,我喜欢那个人”,胶片已烧成灰烬,银幕暗了下来。
从生命的边缘回望,他只为一件事憾恨不已,那就是他还想活下去。是否所有垂死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好像自己从未真正生活过?是否人生真的如此短暂,在你得以稍作喘息之前就完结了?死亡是否令所有人都感到仓猝和难以置信,还是只有身处此时此地,尚有几个小时可以思考的他才会这么想?
那个叫莱斯佩尔的人仍在喋喋不休:“嗯,我过得好快活呀,我在火星、金星和木星上各有一位妻子。她们每个人都很有钱,待我也好极了。我常常喝得飘飘欲仙,还有一次我赌输了两万美元。”
但是你现在人在这里,霍利斯想。你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曾拥有。活着的时候我嫉妒你,莱斯佩尔;当我的前方还有明天的时候,我嫉妒你的那些女人和你的好日子。女人令我害怕,我远走太空,却一直渴慕着她们,也一直嫉妒你有女人,有钱,嫉妒你在放浪的生活中所享受到的全部幸福。可是现在,在这向下坠落的时刻,在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刻,我不再嫉妒你了,因为你的生命和我的一样到头了,从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霍利斯向前探着头,对着话筒喊道:“全都结束了,莱斯佩尔!”
一阵静默。
“如同从未存在过,莱斯佩尔!”
“你是谁?”莱斯佩尔的声音颤抖了。
“我是霍利斯。”
他这样做很刻毒。他感觉到了这种刻毒,临死前毫无意义的刻毒。阿普尔盖特伤害了他,他现在想伤害其他人。阿普尔盖特和这茫茫太空都伤害了他。
“你现在在这里,莱斯佩尔。全都结束了。过去的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是吗?”
“不是。”
“当一件事结束了,就跟它从未发生过一样。此时此刻,你的人生还有哪一点比我的强?‘现在’才是唯一有意义的。你的人生比我的好吗?嗯?”
“比你的好!”
“好在哪儿?”
“因为我有回忆,我都记得!”远方的莱斯佩尔愤怒地喊道,双手将他的记忆牢牢地护在胸前。
他是对的。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霍利斯知道他是对的。回忆和梦境是有区别的。他只能在梦中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莱斯佩尔拥有对做过的事和得到过的东西的回忆。这一认识以令人颤抖的精确缓慢地撕扯着霍利斯的心。
“那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冲莱斯佩尔喊道,“事情结束了,它的好也随之而去。你现在的处境并不比我好。”
“我可以平静地安息,”莱斯佩尔说,“我享受过我的那份好日子。我没有在最后变得刻毒,像你这样。”
“刻毒?”霍利斯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就他记忆所及,他这一生中从未对人刻毒过。他从来不敢对人刻毒。他一定是把这许多年来的怨毒全部积攒了下来,留待这一刻的爆发。“刻毒。”他在心底大声重复着这个词。他感到泪水涌入眼眶,又从脸颊滚落。一定是有人听到了他的哽咽声。
“想开点儿,霍利斯。”
真是可笑啊。短短一分钟前,他还在劝解别人,开导斯廷森;他当时感到一种勇敢,他还以为那是真正的勇敢,而现在看来,那不过是震惊和震惊之余一时的客观罢了。而他此刻在将一生压抑的情感集中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发泄出来。
“我明白你的感受,霍利斯,”已远在两万英里之外的莱斯佩尔说,他的声音渐行渐远,“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但我们难道不是平等的?他问自己。莱斯佩尔和我,此时此地?如果一件事结束了,那就是结束了,它对人还有什么好处呢?反正都一样要死。可他也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因为,这就像试图指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一具死尸的区别。二者一个有生气,一个没有——那是某种灵光,某种神秘的成分。
莱斯佩尔和他就是如此。莱斯佩尔度过了幸福美满的一生,使他如今成为了一个不同的人,而他霍利斯,多年来却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们经由不同的道路走到死亡面前,如果死亡有不同的类别,他们的类别十之八九将判若昼夜。死亡的质量,如同生命的质量,一定有着无穷的种类,如果一个人已经死过一次,就像他这样,那么长眠不起于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的右脚被整个削掉了。他差点儿笑出声来。太空服里的空气再度流失。他迅速弯下腰,只见鲜血淋漓,流星把踝部以下连衣服带肉都割走了。啊,死神在外太空是最有幽默感的。它像一个看不见的黑色屠夫,将你一块一块砍斫净尽。他将太空服膝部的阀门拧紧,因为疼痛而晕眩,又挣扎着保持清醒。阀门拧紧后,血止住了,空气也不再外泄。他直起身来,继续坠落,坠落,因为那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霍利斯?”
霍利斯困倦地点了点头,等待死亡已令他疲倦不堪。
“又是我,阿普尔盖特。”那个声音说。
“噢。”
“我刚才花时间想了想。我听了你说的话。这不是好事。它让我们变坏。这是种很糟糕的死法。它把人心的恶意全部激发了出来。你在听吗,霍利斯?”
“在听。”
“我说谎了,就在刚才。我骗了你。我没有投你的反对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说,我想也许是为了伤害你吧。你似乎是最佳人选,因为咱俩一直斗来斗去的。也许是我老得太快,后悔得也快;也许是听你说了刻薄话让我也感到羞愧。无论是什么原因,我想让你知道,我也是个白痴。我先前说的没有一星半点是实话。你见鬼去吧。”
霍利斯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它似乎曾经停跳了五分钟,而现在他的四肢都恢复了血色,暖和了过来。震惊结束了,愤怒、恐惧和孤独所引发的一连串打击也在逐渐消退。他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早晨冲过一个冷水澡后,准备吃早餐,迎接新的一天。
“谢谢你,阿普尔盖特。”
“不客气。活该气死你,臭小子。”
“喂。”斯通开口了。
“哎?”霍利斯远隔万里回应着他。在所有人里,斯通算是他的好朋友。
“我掉进了一个流星群,周围都是些小行星。”
“流星群?”
“我想这是密耳弥多涅流星群——它向外飞过火星,然后每五年接近地球一次。我现在正在它的中间。它就像个大万花筒,各种颜色、形状、大小,应有尽有。天呀,这些金属真美啊。”
众人沉默了。
“我跟它们一起去了,”斯通说,“它们带着我一起走了。我这下完蛋了。”他笑着说。
霍利斯抬眼张望,却什么也没看到。太空中只有巨大的钻石和蓝宝石一样的星辰、绿宝石色的云霭和墨一般浓重的黑暗,上帝的声音与晶莹的火光交织在一起。想到斯通将要随着流星群,向外飞越火星数年,每五年回归地球一次,想到他将在接下来的百万个世纪中反复出现和消失在地球人的视野中,这实在令人惊叹,使人浮想联翩。斯通和密耳弥多涅流星群将会永恒不息地移动着变幻着,就像小时候举着长长的万花筒对着太阳转动时,所看到的千变万化的花色一样。
“再见,霍利斯。”斯通的声音已经十分模糊了,“再见。”
“祝你好运。”霍利斯在三万英里之外大声向他道别。
“别逗了。”斯通的声音随即消失了。
星星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此刻,所有人的声音都在逐渐消失,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前行,有的朝向火星,有的朝向宇宙的尽头,而霍利斯自己……他向下望去。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人将要回到地球。
“再见。”
“保重。”
“再见,霍利斯。”说话的是阿普尔盖特。
一声声再见,道不尽离别。如今,这颗松散的大脑正在解体。在穿越太空的宇宙飞船这个头颅中曾经工作得如此高效出色的大脑,它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在一一死去,他们共同生活的意义也随之消散。大脑停止运转,身体就会死亡,同理,这艘飞船的精神、他们共度的时光以及他们对彼此的意义都在消亡。阿普尔盖特现在只不过是被炸离身体的一根手指,不再是令人鄙视和反对的对象。大脑被炸碎了,它那毫无意义、毫无用处的碎片远远地散落四方。他们的声音消失了,整个太空阒然无声。霍利斯独自一人,向下坠落。
他们全都形单影只。他们的声音像上帝话语的回声一样消失在星光闪烁的深空。船长坠向月球,斯通被流星群裹挟而去,阿普尔盖特飞往冥王星,斯廷森、史密斯、特纳、安德伍德和其他人也分别前往各自的归宿,曾经长久地组成过一幅有意义的图案的万花筒碎片就这样被粗暴地打散了。
我呢?霍利斯想。我能做什么呢?现在我还能做点什么来弥补我那空虚贫乏的一生吗?要是我能做一件好事,补救多年来逐渐累积却并不自知的刻毒就好了!可是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独自一人又能为谁做好事呢?做不到。明晚我就将进入地球大气层了。
我将会燃烧,他想着,灰烬将散落于大地之上。我会派上用场的,尽管很少,但灰烬毕竟是灰烬,它们终将归于土壤。
他疾速下坠,像一颗子弹,一枚卵石,一只秤砣。他的心情始终平静,既不悲伤也不欢乐,只是一心想着在这一切都终结的时候做一件好事,一件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好事。
当我坠入大气层,我会像流星一样燃烧。
“我想知道,”他自言自语道,“会不会有人看见我?”
乡村公路上,一个小男孩仰头看着天空,突然大声叫道:“看呀,妈妈,快看!一颗流星!”
一颗光辉灿烂的白色星星从伊利诺伊州上空黑暗的天际坠落。
“许个愿,”男孩的妈妈说,“快许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