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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篇小说 丹青(陆涛声)

《丹青》 文\陆涛声

选自《长城》(双月刊)201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陆涛声:中国作协会员,研究馆员。早年从事美术创作,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起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短篇小说《再见千岛湖》选入高校语文教材,出版小说、散文、文艺评论集八本。

1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下午,天气很好。八十八岁的老画家罗远舟坐在院子里的藤圈椅上,在斜阳的金辉里,凝神看着花圃里一株开满白花的铁杆海棠,保健护士小章手捧照相机,正对着老人和海棠树,就在这时,老画家的夫人林心怡挥动手里的报纸,从小院门外疾步走进院来惊叫:“快看,今天晚报上的这条新闻!”

小章停住相机。

罗远舟对夫人的叫喊却没有作反应,仿佛没有听见,转脸对小章说:“我不动,你只管拍。”小章按下了快门。

林心怡走到罗远舟身边推了推,他才愕然转过脸来。

林心怡才五十八岁,比罗远舟小整整三十岁。也许是长期的老夫少妻,跟罗远舟说话总有点撒娇味儿。她拿着新来的《都市晚报》,给罗老念了那条令人关注的新闻:《价值一百万的两幅国画被盗》,说的是本市春季艺术品拍卖会近期将开拍,参加拍卖的艺术品定好起拍价先在拍卖行的展览馆展出,让竞拍者先看清作品真相再做选择、判断,不料昨天夜里有两幅国画花鸟被偷,每幅底价是五十万元人民币。这两幅画是他罗远舟的画。

罗老先生只是“哦”了一声。

他这一生,流在外边的画实在是没法计数,无论是他送人的,还是卖出去的,一出这幢法式小洋楼,就与他无关了;这几十年他的画卖的钱也无法计算,早成了富翁,过着优裕得不能再优裕的生活,近几年来对钱财的兴趣也就一年比一年寡淡,他年岁又这么大了,十年前一握画笔手就颤抖,艺术灵感和激情早就衰颓,作不出什么正经的画来,对于晚报上关于画作失窃的新闻,他真不想去关心。不过心里还是暗暗一动。

就在一星期前,市政府的宋副秘书长领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来访。胖子姓董,是书画商,带来两幅四尺中堂,一幅是松鹤,一幅是梅竹,要他亲自鉴定一下真伪,说是将要拍卖。没等他反应过来,夫人林心怡已抢在前边看了看印章,马上表态说是真的。董胖子还要他罗大师亲自表态。他戴上老花眼镜一看,这是他一个叫潘稼禾的学生学他画风制作的赝品,画上三方印章却都真是他的。潘稼禾是他一生教过的学生中画得最好的几个之一,如今也已年过花甲,在市美术馆任副馆长,也是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算得上名画家了,现在画价也不菲,也住上了小洋楼,这当然与他罗老的“佛光”照耀很有关系,几十年来与他罗家一直保持着很密切很亲近的关系。

这样盖他真印章的假画,罗远舟近十年见过的已记不清有多少幅了,都是林心怡操办的事。他实在控制不了。每有人拿这类画来请他鉴定,他总很尴尬,明明不是他画的,要亲口说是他的真迹,他实在说不出口;而假画上盖的又是他的真印章,他却没勇气当场戳穿,因为不能让林心怡下不了台。这回,林心怡却紧贴着他身子,用手指捅他的腰,逼问说:“你看这印章不是你的吗?”像被人用枪顶着腰似的,他只好含糊其辞:“呃,呃,印章是……真的……”董胖子还要请罗老在画上写鉴定意见,从皮包里取出一只鼓起的大红礼金袋。林心怡马上两眼发亮。这种重新请原作者写“认可书”或“鉴定书”的事,在如今几乎成了艺术品和古董收藏行内一种规则,写一张就能得两万三万,他罗远舟也写过,但那必须是他的真迹;他也听说,确有“权威”为了钱把赝品写成真的。他认为那样品性太低下了,他坚决反对这样做,硬逼着林心怡把那只礼金袋退还给董胖子……

就是那两幅画,拍卖的底价每幅竟会标五十万元,又竟会被人偷走。罗远舟想,标价的是疯子,相信两幅画值一百万而盗画的是傻子。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稍微怔了一会说:“偷画的事你管它干啥?”

林心怡带着几分娇嗔兴奋地说:“我哪是管他们偷不偷的事,我是说,你的画原本一幅四尺的最高价位才十万元,这次拍卖一幅底价就标五十万,到竞拍的时候价格还可能向上升呢,这不是创造了你的画价的最高纪录了吗!”

罗老依然不感兴趣:“这拍卖价是画主和拍卖行标出的,不一定有人买。”

“你真傻,这价标一出,画又被偷,报上这么一登新闻,不又把你身价抬高一大截!”林心怡依旧兴高采烈,转身进屋去了。

罗老听到身后的关门声,再看看铁杆海棠,内心卷起一种复杂微妙的情思。这株海棠栽在小院里,有两米多高了,主干有手臂粗,伴随他已经四十一年,如今依然枝繁叶茂,眼下正是仲春开花季节,枝头开满了花,花形大小与梅花相似,白色花瓣近花心处是淡淡的绿,略有几分晶莹,如极品翡翠雕琢而成,由浓密的墨绿叶子衬托,显得格外洁净、高雅,而又十分深沉稳重。他凝神望着望着,这繁花间便渐渐幻化出一个人来—— 一位像这海棠般高雅、洁净而又沉稳的女子……

2

岁月的流逝是这般神速,四十一年真是弹指一挥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罗远舟四十五六岁,已经是有着极高声望的美术教育家、江南美术专科学校的校长,也是中国画坛南方的领袖之一。那年暑假,他到苏州设专业考点招收新生,趁闲暇,由当地两位画家陪着到太湖中的岛屿洞庭山游览。在一处长满橘子树又濒临湖面碧波的山坡下,看到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在一棵橘树下席地而坐,握着铅笔写生。在这太湖里的小岛上,可见的本是渔民和果农,感受的应是三吴腹地特有的乡间纯朴风土人情,而这姑娘上身是中式短袖衫,下着蓝布裤子,剪着齐耳垂的短发,有点“五四”新女性的气质,在这山野乡村的湖光山色中,显得十分醒目。她与环境的组合,构成一幅格调清新淡雅的画面,令人赏心悦目。罗远舟被吸引住了,不由驻足,顺着她的视线去寻找她描画的对象。

姑娘描画的,是不远处一只小渔船,有一年轻女子在船上晾晒渔网。那渔船停靠在自坡上蜿蜒而下的石阶码头边,也正好在一棵斜伸向湖面的古老的柳树下。那渔家女子,发髻上插着绕有红丝线的簪子,裹着蓝布头巾,穿蓝印花布衫,围着淡青布围裙,标准的吴地传统服饰……这又是一幅具有江南水乡地域特色的风情画。

这年轻姑娘竟会人物写生,竟有眼光选择这样人与太湖风光融成一体的生活小景!

罗远舟忍不住走过去探看她写生的画稿。她写生的方法是线条勾勒为主,用水彩颜料稍加淡彩,人物的轮廓勾画得基本上是准的,可见受过一点素描基本功训练,也学过中国传统画人物的线描。他便以帮她在画上略改几笔为由,跟她攀谈起来。

姑娘突然见有几个人围过来,有几分窘迫,几分羞涩,简单地叙说了自己的情况:她叫梁云舒,苏州城里人,是到这洞庭山姨妈家来玩的;她从小就受父母影响,爱上画画和刺绣,上了初中,遇到一位美术老师,是解放前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毕业的,徐悲鸿的学生。她本想高中毕业后就报考美术学院,怎奈去年她上高中二年级,父亲患肺结核突然去世,她还有个读初中的弟弟,母亲没有正式工作,靠给刺绣厂加工些绣品,得些不固定的收入,难以再负担姐弟两个上学,她只得辍学在家,也跟着母亲一起在家给绣品厂加工绣品,一边还挤点时间写生,画点自己喜欢的画……

十七岁的梁云舒长得清丽、灵秀,面对陌生人显得有些拘谨,秀美的脸上泛着红晕,但口齿伶俐,说得有条有理,清楚明晰。一个年纪这么轻的姑娘,竟能舍易取难学画人物,而且注重素描训练、描写真实生活,非常少见,他愈发觉得可能是一个难得的可造之才,是一块可琢成美玉的璞。

早年在留法学习期间,罗远舟便意识到,许多传统的中国绘画既不重视直接反映现实生活,又不能被大众真正读懂。再则,中国绘画的教学方法是师带徒式,大都靠投名家拜大师入门派借佛光成名,多少带有些帮会性质,大都难脱出老师的套子,表现的题材、内容和绘画的技法,都难出新。他立志也要像欧洲那样办科学的美术教育。他在法国学成回来,花费了父亲一大笔钱,办起了一所美专。不久抗战爆发,他便把美专迁往了西南大后方一座小山城……抗战胜利后,搬回了江南这个大都市,历届所招收的学生中,毕业时绘画技能都有相当水准,只是那种对生活、对现实、对大众满怀激情的还不多。而这,又是成为优秀画家的必备条件。

“想不想报考美专?”他问梁云舒。

“我家里经济困难,母亲难有能力供我上学。”

“上美专伙食费由国家供给,家里特别困难的,还可以另外申请助学金,不用你母亲多少花费。”他鼓励她说,“回去跟你母亲商议商议,要是想报考,就带着高中二年级的成绩报告单和平时画的画、绣的绣品来找我。”

梁云舒回到苏州的第二天上午就找到了罗远舟,答复他说,她还要挣钱帮母亲负担十四岁的弟弟读初中,不想报考。

罗远舟决定亲眼看看她的家庭情况,看看是否还有帮助这母女俩的办法。

跟着梁云舒,穿过沧浪亭附近一条石板铺就的古老而又幽深的小巷,走进一个狭小的院落。其实梁云舒并没有跟母亲说过报考美专的事。做母亲的总盼女儿有好前途,就替女儿满口应承去报考。

告辞时,罗远舟踏着满是苍苔的砖铺地面穿过小院,一株开白花的铁杆海棠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很喜欢这种木本海棠,觉得它有铮铮的枝干、浓绿的叶子、洁净的白花,似有不阿不媚的高洁风骨,不由得轻轻抚弄它的枝叶。

开学报到的天,梁云舒竟带上了那盆铁杆海棠,送到了罗远舟的住所。罗远舟十分珍爱这盆海棠,每天精心照管,从不因为繁忙而疏忽。

3

吃过早饭,罗远舟由林心怡陪着在花园里散步,忽然有人来访。

来者是一位近六十岁的叫马越山的画家,是到市美术馆办个人画展的,由本市书画杂志一位资深编辑陪着来送请柬,请罗老后天去参加开幕式并且剪彩。

这回可不宜回绝。这个马越山来自陵江市。陵江也是他罗远舟的故乡。

罗远舟戴起老花眼镜,看了请柬上印的画家简介和主要画作,眼前豁然一亮:这位画家确有才华,不仅笔墨技法稔熟精湛,造型能力也很强,显然受过严格的素描训练。能达到这样境界的画家,真不多了。

马越山送请柬来,也未免俗,附上一份见面礼:一只镶着紫檀木雕花底座的象牙笔筒和一方鸡血石印章。林心怡拿着两件礼物看了看,不以为然,不冷不热地说:“现在到本市来办个展的人很多,我家老罗这么大年纪了,都要应付哪吃得消!”

罗老并不理会她的话,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到时一定去。

马越山走后,林心怡很不满地说:“你答应参加开幕式,还给他题字,面子给得够大了;他日后画价必定上升,得益不知有多大呢,两件小东西,干吗还非要退给他?”

罗远舟恼火了,发倔劲说:“别让家乡人骂我!我八十八岁了,让我留点口碑好不好?”

4

罗远舟每天吃过晚饭总要看一会电视,看央视的新闻联播,也看本市当天新闻。两幅画失窃的第四天,他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看着本市新闻,保健护士小章站在他身后,为他按摩着颈部和两肩。说是看电视,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是微微闭着眼睛听。听着听着,忽然,一条《名画失窃案告破》的新闻引起他注意,他把眼睛睁开。新闻播报说,偷盗两幅画的,是东方美术学院国画系一青年学生诸葛臻,已经逮捕归案,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那两幅画,也出现了那青年戴上手铐被警察押着的镜头;画已归还原主,还能赶上拍卖会如期拍卖……

竟还是东方美术学院的学生!

东方美术学院前身就是江南美专,正是罗远舟创办的,他至今还挂着名誉院长的头衔。他心里极不是滋味:这不是学院的耻辱吗?这孩子怎么会去偷画?怎么会这么没出息?新闻里还说,那学生偷盗价值如此高的艺术珍品,可能要受到法律极为严厉的惩罚。他看到那青年学生被戴上手铐,想象着那孩子让两个警察推推搡搡关进牢房的情景,心里打了个咯噔:那学生的行为固然可鄙,可画是假的,难道还要严厉惩罚?会严到什么程度?

播完这条新闻,播音员又预告说:关于这起名画盗窃案,今晚9点42分,本台还将播出“案例访谈”,特邀美术鉴赏家对两幅画作出评价,并请法律界人士作案例评析,请广大观众到时收看。

林心怡兴味盎然地说,这条新闻今天的晚报上也已经登了,比电视里报道得还详细。

罗远舟忍不住叫妻子把晚报递给他,戴上老花眼镜,将那篇报道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内心受到强烈震动。艺术作品的价值,本应该体现在它的审美内涵,体现在它对人们精神和心灵的影响上,而以金钱衡量实在是没有什么标准可依,即使是他的真迹,甚至是他创作黄金时期精心创作的力作,又有谁能有充足的依据证明一定能值多少钱!何况那两幅画并不是他的真迹,画商和拍卖行标五十万元一幅,实在荒唐,要按这个价格计算,决定那个青年学生犯罪的轻重,不是荒唐加荒唐吗!他把报纸往沙发上重重一扔,没好气地说:“那个诸葛臻虽不该偷,可是真按这虚价判重刑,那太冤了!”

林心怡说,“这可是他自找的呀!学院名声还受了他的累!”

电话铃响了,林心怡过去接听。电话是罗远舟的大儿子罗枫打来的。罗枫已经六十五岁,比后妈还大七岁,原也在东方美术学院雕塑系当教授,退休了。从林心怡回他的话和回话时兴奋的样子看,罗远舟便知道,罗枫也看到了电视台和晚报上两幅画失窃案告破的报道。显然被罗枫的什么话提了神,林心怡竟忘情地说:“是的是的,新闻界一炒,两幅画拍卖时价格肯定还会往上升,看来要创中国画价格奇迹了!”

罗远舟盯了她一眼。这些年她的兴趣在钱上,他早就有与她心灵隔着高墙的感觉了。当然,他与前妻生的儿子、女儿都有了孙辈。与林心怡生的一子两女也都成了家又有了下一代。儿孙们有的在国外,有的在外地,都各有自己的家。四世同堂,儿孙绕膝。他已是离天国越来越近的人了,还能如何呢?

一个接一个电话相继打来,有罗远舟的女婿、侄儿、孙子、外孙女,也有他的学生,无一例外地将偷画案告破当作喜讯传告。罗远舟说:“我累了,先去休息一会。”

卧室里,罗老闭目养神,想清静一会。可是躺了好一会儿心还是静不下来。他不由得想到了梁云舒……

5

罗远舟果然没走眼。十七岁的梁云舒进入江南美术专科学校,学习刻苦,除了绘画专业课,还钻研了西方美术史、艺术哲学、美学。她绘画基本功很熟练,注重写生,更注重画的思想和情感表达,重艺术构思,在毕业前就创作了国画《山村女教师》。罗远舟欣赏她,把她留在学校当助教。

那时,罗远舟已经有一儿一女,都长大成人,踏上社会。然而,妻子不幸中风,长卧在床,没有痊愈的希望,尽管有保姆侍候,他精神却有着沉重的包袱。梁云舒课余经常去他家帮着做些家务,照料他生活,也帮保姆照料他妻子,有时也陪他说说话,与他讨论美术创作和理论。梁云舒的关心,为他缓释了精神负荷。有共同的话题,有关心和体贴,双方都萌生了特殊的好感,产生了依恋。

中年的罗远舟一米八零的身高,身材魁梧,风神俊朗。经常出入他家的还有青年教师林心怡,似有与梁云舒竞争的味道。有一次罗远舟带一批年轻教师去绍兴写生,顺便到陆游与唐婉再相逢的沈园游览,罗远舟站到刻有《钗头凤》的碑前要留影,林心怡主动走到他旁边要与他合影,他觉得不妥,连忙叫在场的梁云舒也过来,结果变成了三人合影……

不久妻子离开人世,梁云舒与他的关系就更亲近了。第二年暑假,《美术》发表了梁云舒的画作《乡村邮递员》。收到杂志那天,罗远舟说该小庆一下,她就去他家下厨做了几个菜,开了一瓶绍兴花雕酒,两人兴致勃勃地对酌起来。喝到两人都有三分醉意时,她红着脸把头靠到他肩上,问他爱不爱她。那时刻他浑身热血沸腾。她美丽优秀,还是他今生不可能再遇的知音,只是顾忌年龄差距,怕她母亲不同意。可是她说,她头脑中压根儿就没有年龄差距这概念,说她会说服母亲;即使说不服,她也不会退缩。她的表白,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拉开了他紧压在心中的闸门,放出感情的狂涛,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不久,美术界发生了关于中国画定义的争论,罗远舟作为南派的领袖之一与北派针锋相对。他没想到,他学校有个叫程仲彦的教师,观点竟与他相反,撰文赞成北派观点;更没想到,梁云舒竟也赞同北派观点,支持程仲彦,与他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而林心怡却坚定地拥护他、安慰他。

情感上的严重误会是不可避免的了。最终梁云舒要求调离,去了北方美术学院。

林心怡取代了梁云舒在罗远舟心中的位置。因为年龄差距太大,她父母坚决反对,她却不管,宁可与父母闹翻。跟罗远舟结了时,她才二十一岁。

年轻时的林心怡为人还算宽容、随和、大度,画画也认真。她性格活泼,永远都像孩子似的会撒娇调皮。她父母是民族资本家,从小在上等家庭长大,有优越感,虚荣心强,自负,当他逐步感觉到她这些缺点时,也只能尽量宽容,毕竟是年龄相差三十岁的老夫少妻,毕竟她也深爱着他。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常常有高官和名人要求取他的画,他当然不能把花十天半月才能画一幅的油画送人,于是就随笔画些花鸟——只需个把小时。那时虽不明确讲画价多少,人家得到他的画,总会表示谢意,或送些好酒、好烟、好茶,或送些丝绸、毛麻衣料,或送些文房清供、古玩……后来求画者越来越多,他实在应付不了,林心怡便想出了个办法,帮他把印章管起来,一般人上门索要,她可以推托不给盖印,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有时有人带来的礼物很重,或是林心怡特别喜欢,也就代他答应人家了。他曾开玩笑怪她收礼,但也迁就了她,就如迁就孩子。

渐渐地,林心怡一年比一年看重金钱,把他在画坛的声望当作摇钱树。她不再追求自己创作有所成绩,懒得作画了。在学院的教学任务也被院领导减免了,不用上班,照拿工资,只要她照顾好他这位“国宝”。

随着年龄一年比一年增大,罗远舟的手渐渐不再灵活,不再能执笔随意挥洒,画的写的,自己看看都不成样子了,却还是有人花高价来求来觅。这十几年来,他对世事对人生看得越来越透彻,越来越清醒,觉得那样的“画”和“书法”再拿出去是出自己的丑,还拿人家大笔的钱,更是于心有愧,便不肯再画再写。可是,林心怡还是常逼他动笔。他曾经与她发生口角,都因为他对她娇惯迁就,养成了他不让步她就不罢休的习惯,最终不得不依了她。

后来她也不再硬逼他动笔,另找了窍门,让几位画风贴近他的学生模仿,画三幅她全盖章,返给作画的学生一幅。那些学生画三幅能收回一幅他的“真迹”,得益也不小。这些,林心怡都瞒着他。他也发觉过,反对过,但没法了解全部情况,也没法阻止。

罗远舟因为林心怡这些行为苦恼、心烦时,总会想到梁云舒。而这时,除了随时去院子里看望那棵开白花的铁杆海棠,也会悄悄取出当年那张三人合影,默默地看。

6

“案例访谈”节目开始了。

荧屏上出现的三位嘉宾,一位是拍卖行艺术品部的孙经理,一位是叫周重则的资深律师,一位是书画鉴定专家钟奇峰。背景屏风上,还挂着那两幅画。六十多岁的钟奇峰是市博物馆名誉馆长、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也是罗远舟早年的学生。漂亮的女主持人说了开场白,首先问周重则:

“周律师,你认为这起盗窃案严重性如何?”

周律师说:“这要看被偷窃的这两幅画价值究竟有多大。”

“拍卖标的底价是五十万元一幅,两幅不是一百万吗?”

“这是拍卖标价,是不是真该标这么高,还需要确认。首先要确定的是它们是不是罗老的真迹。如果是真迹,价值多少,应该由这方面行家估定。是赝品,标价就该直接否定,或许可以认为没有什么价值,就不能成为刑事大案,偷盗者诸葛臻即使被起诉,刑责也很轻,或者缓刑,或者免于刑责。”

主持人转向钟奇峰:“钟馆长,您是书画鉴定专家,听说还是罗老的学生。”

“罗老的学生倒确实是。”

“按理,你鉴定罗老的画是最有权威的。你认为这两幅画是不是罗老的真迹?”

“最权威不敢当,只能说对罗老师的画是熟悉的。”钟奇峰仔细看了两幅画说,“这两幅画的印章是罗老的,如果不再发现其他可疑因素,也可以认为是真的。”

罗远舟心微微一沉。这位在画坛也颇有声望的学生,对他过去的画风,对他近十年来的老化,都十分清楚,完全能分辨出那两幅画出自谁手,怎么能说可以认为是他罗老的真迹呢!再一想,面对公众,他钟奇峰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师母林心怡用老师的印章为赝品保驾的内情,他难道有勇气将其公布于众?

“那么您说这两幅画是不是值一百万元?”女主持人又问。钟奇峰稍微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说:“这我就难下肯定性结论了,反正真正的罗老的画作价值是很高的,卖三万、五万或者十万、八万元,二三十万或者更高,都不能说不可以,但也很难凿定在那个价位上。”

林心怡嘀咕说:“钟奇峰这家伙在耍滑头。”

罗远舟此刻却感觉出,这位学生既在坚持实事求是,又在努力维护他罗远舟的威望,在矛盾中两难,在钻夹缝。他毫无表情地回了妻子一句:“他不这样说又能怎样说?他是博物馆名誉馆长、学者,不是画商,面对公众说话得顾及自己的身份!”

女主持人又追问:“这么说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是罗老的真迹就能值一百万元?”

“这艺术品的金钱价值,我们艺术家也没有权威的绝对标准,现在都是艺术品经营者在定。还是请经营艺术品的孙经理说吧。他们该会有定价的依据吧?”钟奇峰温文尔雅地将“球”踢了出去。

林心怡很不满:“你的佛光被他白沾了!”

“你越说越离谱了。”罗远舟白了林心怡一眼。

女主持人转向孙经理。

孙经理就马上接口了:“我们在定这个底价时,是按市场行情总体平衡敲定的。罗老这样的画坛泰斗的力作,在市场上价格一直在上升,今年春季该比去年下半年上升百分之二十,再加上这两幅画在展出前又请罗老亲自鉴定过,罗老和他夫人林教授都认为是真的。拍卖底价定每幅五十万元,绝对不带虚头。”

林心怡说:“没拿他钱,他还把我们看了一眼当资本,也真是奸商!”

罗远舟只是苦笑不说话。

主持人又转向周重则:“周律师,这下您可以说说那盗窃画的青年犯了多大的罪,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了吧?”

“盗窃者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这该由法庭判决。我只可以说个参考的量刑标准:这两幅画价值一百万元如果真被认定,那么,盗窃价值达十万元的就有可能判处极刑。”

听到“极刑”两字,罗远舟头脑轰的一响。偷画的青年难道要为这两幅假画丢掉性命?这还得了!他的思绪陷入一片混乱,端着的洋参茶杯一松手掉到地上打碎了,不由喃喃地说:“荒唐之极啊……可笑,真可笑……”

林心怡似也有些震惊:“啊,会判死刑啊?这年轻人也真是,何苦啊。”

7

这地方怎么这么黑暗呀……那孩子蓬头垢面满身是血,被牛头、马面拖进一个阴森森的城门……罗远舟如被雷击,脚下的地在陷塌,身子也在往黑咕隆咚的深渊下落……一群怪模怪样的男男女女全都围住他揪着他,一个一个大声诉说、怒骂:

“是你罗远舟要了他的命!”

“你本来可以救他,可你没救!”

“你凭良心说,你的画值这么多钱吗?你说呀,你说呀……”

“……”

他惊出了满身的冷汗,大喊:“你们,你们,放手,快放手……”

他终于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正是午夜。他浑身是汗,内衣都湿透了,还惊魂未定,喘得很厉害。

妻子也睡在这房间,是另一张床——他们分床也已经十多年了。她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又睡着了。

罗远舟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才虽是梦里虚幻的情景,却让他的心揪得更紧了:该拯救那青年学生!怎么救?要想出个办法来。他轻手轻脚起身下床,披上棉睡袍,悄悄走到窗前,将窗帘轻轻拉开了一条缝,双手搭着窗台伫立着,凝望着窗外的夜色。

这一片当年是外国侨民居住区,斜对着宽阔的江面,周围尽是欧洲各国不同风格的小洋楼。原先站到楼顶露台上还能远眺辽阔的江面,看到江上的船只。最近这十三四年,周围不断冒出带有强烈的现代色彩的多层、高层建筑,遮去了远眺的视线。

罗老定神地看着窗外的流光溢彩,那些光晕中渐渐又幻现出梦中那恐怖的情景。

他也许可以救那孩子。历任的市委书记、市长都对他罗远舟尊敬有加,逢年过节都亲自上门来看望他。在这座都市里,所有有权力有能量有神通有地位的人,直接或间接得到他的真迹或伪作当作珍宝的,为数不少。有的人还用他的真迹或者伪作,或换得了巨额利润,或换来了职位升迁。凭他罗远舟的威望,出面找哪位关键领导说说,改判个死缓,说不定还不成问题。不过,该有可以摊得出去的理由!

理由本来是有的,他可以去说明那两幅画是假的,不仅不值一百万,连十万甚至一万元都不值?而这年轻人不仅不该判死刑、死缓、无期徒刑,说不定连徒刑都判不了。

可是能这么做吗?直截了当揭开假画真印的真相?这可是非同小可,不光是冒他名作画的学生潘稼禾、他夫人林心怡,就连他这画坛泰斗神像也要轰然坍塌……救一个青年学生,这代价太大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他突然打了个强烈的喷嚏,几乎要跌倒,这才感觉到浑身有些冷。

下半夜,老人虽迷迷糊糊睡着了,却依然噩梦不断。不知过了多久,他体温开始有些微热,也开始咳嗽,呼吸有些困难了。第二天,罗远舟热度依旧没退,林心怡建议去住院治疗。

要在以往,他可以去住院,可是现在是那个偷画青年的生死关头,他往医院一住,一时半会出不来,消息不灵,与人联系很不方便。他虽然喘得难受,还是执拗地说:“这老毛病每年都要发三四次,大多数时候不住医院嘛。”

8

第三天上午,正是马越山个人画展开幕的日子,罗老自然不能去了,只能叫林心怡代表他去参加。

罗远舟躺在床上发烧、气喘。他思绪依然一团乱麻,像落在一个毫无光亮的废弃的矿井里,不知何处是出口。这心境他不能对林心怡说,更不能对子孙们、学生们说,只能闷在心里。

小章又进房来给他量体温了。这姑娘从卫生学校毕业来他家已经六年,对罗远舟的护理很细心周到。六年时间朝夕相处,他觉得她已经是他家庭里的一个成员。

罗远舟让她坐到床边,问:“你看那偷画的学生会不会被判死刑?”

小章想了想说:“好像会。”

“那依你看,他该不该判死刑呢?”

“还是电视里论过的:要看那两幅画究竟值不值这么多钱呀。”

“你认为值不值呢?”

小章说:“我说值不值都没法说出理由。我看……电视里那三个人说的理由,好像也不怎么能让人听得懂。不过,那两幅画要卖五十万元一幅,我总有点难以理解。”

“是呵,我也认为不值,远远不值。”罗老微喘着说。

小章惊异地望着罗老:“那可是您的画呀!”

他沉默了一会,说:“即使真是我画的,也……不值!”

小章非常惊讶。

“其实那两幅画……”罗老欲言又止,很郑重地问,“我有非常重要的话想对你说,只是要求你严守秘密。”

于是,他向小章揭开了假画真印章的秘密。

“您要救他?”

“因为那画是假的,依我看一万都不值,他偷画虽然是犯错,即使受判决,也该公正,罪不至死呀。”

小章点点头,说:“我想,凭您老的威望,跟市里领导说说,肯定会有用的。”

如果对市领导和法院说,也就会公之于天下,这对公众心目中神圣殿堂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还要把潘稼禾牵连出来遭受身败名裂的灾祸!

能否找到个两全的方案呢?他决定先找既分管文教又分管政法的姜副市长商量商量。

9

这天,罗远舟把小章叫到跟前。

“我把这两幅画送给你。”罗老说。

“啊!”小章睁大眼睛:“为什么?”

罗老想说:“这是自己收藏的,比流在社会上的要贵重几倍。日后我不在世了,你工作安排遇到阻碍,拿出一幅画,就完全可以像坦克一样压平一切障碍。另一幅也可以供你防备有大事之需。”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忙改口说:“你为我服务这么多年,我该给两幅画做个纪念。”

小章沉默了一会,说:“谢谢您。这画我不能要。”

他诚恳地说,“你根本不用考虑它们值多少钱,你长年为我健康操心,这份情是无价的。而你对我的支持和理解,更加宝贵,更难以计价。”

小章说:“您说说,您的真迹精品是不是真值几十万?”

又点到了老穴道上。罗老怔住了,猛感到脸上一阵燥热。“艺术作品的价值本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卖多少钱,都是一批商人炒作出来的。”

小章说:“罗老,您要送我画,我真的很感激。可是那青年偷画要被判死刑,是那些人炒作乱抬画价造成的,您很痛恨。而现在又希望那些人把您给我的画当成非常值钱的宝贝,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

罗远舟语塞了。这姑娘率直,话像X光,心肺骨肉都透得清清楚楚!他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尴尬而又惭愧地说:“是啊,是啊。精品不在于它的金钱价值。它们需要一位可靠的人保管。我认为只有你配。”

小章为难地说:“好吧,我收下一幅吧。”

为免日后麻烦,罗老让小章拿来纸笔,写下:“我的保健护士小章六年来对我悉心照料,我出于感激,将我画作《序曲》交给她收藏,任何人不得生异议。”他签上了名,印章由林心怡管着,他就再叫小章去画室取来印泥,按上了拇指印。“说句老实话,这类所谓的精品,比应酬画多了点艺术构思。不过,也就是有点小趣味而已,没有厚重的思想内涵,是村野牧笛,不是黄钟大吕,艺术上有点价值,但也不是有很高的!”

小章显然被他的坦诚震惊了,望着他愣了好一会……

10

罗远舟原本决定先见姜副市长。过后一细想,就觉得有点贸然,心里不踏实,法律上的事自己不懂,得找一位可靠的律师咨询一下。他想请那天在电视里分析案情的那位周重则律师,访谈时他还是比较客观的。罗远舟请小章设法出去找。

罗远舟特地找了个理由让林心怡回了趟老家陵江。

下午三点,周重则律师应约来了。他年纪约五十上下,中等身材,略显富态,给人以精明强干的印象。罗老吃力地说出画是伪作,不过没有说出造假者姓名,也没说印章是真的。

周重则说:“您老出面说是假画,市领导肯定会相信您,给那学生量刑也许能从轻些。”

“你认为可能轻到什么程度?”老人眼前闪现一丝亮光。

“死缓,至多‘无期’。”周重则说。

“只有这些?”

“您老口头说那是假画,会有作用。不过最好是做书面证词进入司法程序,那青年的罪就会轻得多。”

罗远舟问:“我做书面证词,判决还能再轻?”

“是。您老写的,叫旁证,或叫鉴定书,是最权威的。”

周重则似乎敏感到什么,两眼一忽闪,问:“对了,那天电视台访谈,钟馆长认为那印章是真的,是否确实?”

老人一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恰当。

周律师很灵敏,似避免老人尴尬,没等他回答,接着说:“画的造假如果还涉及到其他因素,便不光您老鉴定就算数了,还得做更加充分的准备。”

“嗯,嗯……”老人答应着。他原想能绕过牵连潘稼禾、林心怡的地雷阵,眼下看来有点难。这事要进行下去,必须经常找周律师咨询,一转念,决定干脆聘请周律师当顾问,便说出了意愿。

“给您老当参谋是我的荣幸,不要报酬,我尽义务。”周重则爽快地说。

罗远舟心里踏实了许多。既然周律师已提到印章,他想迟早难免见光,终于忍不住把两幅画造假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周律师。

老人竟如此坦荡地揭出书画界惊天内幕,摊晒自己的家丑!周重则惊呆了。他说:“这样您夫人和潘主席确实要承担很大的压力。要不这样吧,您老先找有关市领导谈谈,等对那学生量刑有了初步估量再说,如果真能把您老口头表态那两幅画是赝品作为量刑参考,从轻的幅度较大,就不再涉及他人,也就了事;不过还得做好另一手准备,用足够的旁证进入司法程序。”

“你是说,潘稼禾和我妻子都需做书面证词的准备,是吗?”

“是的。”

“那孩子需要请辩护律师吗?”

“要,不管您老找市领导和政法部门的效果怎样,那孩子还是必须有辩护律师,如果需要聘请我,我很愿意接受。”周重则说,“不过您老不是当事人,我不能受您的委托,那学生或者他亲属聘请我才合法。”

“那现在就需要请了是吗?”

“最好是。”

“那我想法找到孩子家长,然后与你联系。代理的费用,那孩子家里如果经济条件受限制承担有困难,我会帮他们承担。你是名律师,费用高些也没关系。”

周律师竟忽地站起来,认真地说:“您老说哪里话!您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有如此境界如此勇气,令我敬仰。您老为我们晚辈树立了表率,我作为法律工作者,更应该为公益尽责。”

周律师告辞时对罗远舟说:“诸葛臻的家长,还不如我直接去找方便。您老就别费心了。”

罗远舟先要找姜副市长。他还必须做下一步准备,要叫小章帮他尽快到美院去了解一下诸葛臻的情况;还有,也是最艰巨的,是要做潘稼禾和林心怡的思想工作,让他们做证。他觉得,要潘稼禾承认画赝品尽管不容易,还是有可能。

当下,他让小章代他打电话给姜副市长的秘书,说他要求见姜副市长。

就在当天半夜里,罗远舟病情突然严重了,体温骤然上升到38.5度,喘得接不上气,几次差点窒息得停止呼吸。罗老神志清醒过来了,睁开两眼,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病房里,四周围满了人,子女们都来了,好几个在社会上有地位有影响的学生,如钟奇峰、潘稼禾他们都来了,美术学院的院长和党委书记来了,市画院院长、美协主席来了……

罗远舟原就有冠心病,这次是因感冒引发的急性心肌炎,经过了医务人员半夜紧张抢救病情才稍许缓解。他见主治医生将林心怡叫出去谈话,他们那神情那眼色,似乎说明他这回病情相当严重。他并不怕死。他心里最放不下的,是那个偷画的诸葛臻,要是他就在这几天被上帝突然召走,还有谁会管那年轻人的生命?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最大努力,否则他将带着残害一条生命的罪孽离开人世。到了医院他才意识到,林心怡不可能丢开那个家,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在这里陪着他,而小章倒会日夜守在他身边,为救那孩子作努力,还是住院比在家方便。

11

罗远舟因为发过高烧,早上浑身出了大汗退了烧,已把内衣都浸得湿漉漉的。医生进来叮嘱林心怡给他洗个澡,换上干净被褥。

他原本身材魁梧,如今这么大年纪,身高还在一米七八以上,体重超过一百八十斤,身体已相当虚弱,帮他洗澡最少需要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可是,他的儿孙们见他暂时脱离危险,大都说有事要忙,陆续离去,只有一个孙子罗扬被林心怡叫住帮忙。

罗扬是市书画院的青年画师,一身名牌西装,一副公子哥儿派头,搀扶罗老进浴室帮他脱衣服时,怕弄湿自己的衣服、皮鞋,左避右躲缩手缩脚,反而弄得林心怡比没有人帮忙还艰难还累,惹得她不停地嚷嚷,指挥他、责怪他。

罗老浑身发软,站都站不住,被摆弄着,心头掠过一丝哀伤:自己的人生,不管业绩是实还是有虚,总该还算辉煌,在国内,也该算头顶光环的一尊菩萨,让多少人感到神秘,也给家属子孙和学生们带来了福荫和佑护!可是子孙们平时对他的恭敬和亲近,究竟有多少真正发自内心的骨肉亲情呢?他平日想不到这些,今天病中要洗个澡,儿孙们都忙各自的事,顾不上他了,硬被留下的这个孙儿,竟是这般无奈地敷衍!他的心头不由隐隐作痛。现在看来,无论是科学家还是作家、艺术家中的巨人,到垂暮时都是干枯了的凡胎肉身,与普通小人物没有什么两样,或会被子女尊奉照顾,或会被子女嫌弃。

他过七十岁以后,每逢洗澡,林心怡都在旁边守着,常常帮他擦背、揩身。这回洗澡他完全依赖她,她显然很费劲,脸都涨红了,额上冒出了汗。其实,他七十岁之后便在夫妻生活方面渐渐疏淡,而那时林心怡才四十来岁,青春犹存,便开始实际上的独守空房。这后来近十多年,她依然处处体贴他关心他照顾他,虽然没有那种属于相知的爱,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亲情似乎依旧。他对她是有负债感的。

不知怎的,罗远舟又想起了梁云舒。本来,他每当对梁云舒思念时,就可以到院子里去凝望那棵铁杆海棠,回想、重品那远逝的岁月里与梁云舒相处的一幕幕。近十年思念渐重,每年春天,在铁杆海棠满树花朵时,他都要端藤椅坐到它旁边与它“合影”;五天前他让小章为她拍了第十张,都镶在那本旧影集里。若是在家,海棠从枝头含苞到花开到全部谢落,他几乎每天都要反复细看一会。现在花开得还正盛,他却躺在医院病房,无法看到。林心怡回去后,他向小章提了个要求:设法回家去他卧室找到那旧本影集,他要放在枕下,好随时取出来翻看。

12

罗老在病房,白天林心怡一般都来守陪着,晚饭后就只有小章接替守通宵。林心怡喜欢收藏玉器,也喜欢逛商场买衣服。这天早饭后她从家里刚赶到医院一会儿,就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有个熟人从新疆带回一批和田玉,问她想不想看一看挑一点。罗远舟觉得精神好了些,盼着尽快见姜副市长,便怂恿说:“喜欢就去看看吧,我有小章守着,没事。”

姜副市长来了,先让秘书送来鲜花花篮和一盒冬虫夏草、一盒鹿茸血片,一会儿由医院院长和为他治疗的心脏科主任陪着来到病房,显然是先找院领导和主治医生询问了他的病情。一干人礼节性地问候、闲聊几句后,姜副市长知道他有话说,就示意其他人先离开。

罗远舟对姜副市长简单说了假画的结论及对盗画的诸葛臻命运的关切。

姜副市长是个热情开朗的人,没有架子,曾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对文化艺术有感情,喜欢与文化人交朋友,常与文学艺术家称兄道弟。听罗远舟说完,开始有点震惊,沉思了一会,爽快地说:“只要假画是事实,有您老这样重量级人物认定,法院一定会重视,那孩子免死估计没问题,或许还可能再轻些。我会努力关注。”

这态度很明朗!保住诸葛臻的命,他觉得已经有一半把握,只等待按程序一步一步进行。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姜副市长临告辞,对罗老说:“我会马上向公检法的领导转达您老的口头鉴定。会尽快给您消息。不过我想,最好你写个书面的鉴定书。如果法院还需要请您补书面的,我再告诉您老。”

看来姜副市长的看法与周律师基本相同。不过还是给了罗远舟不做书面鉴定的希望。他很想了解偷画青年诸葛臻的情况:平时表现如何?既然是学画的又为什么要去偷画?家庭背景又怎样?便要小章尽快先到美术学院找同学和班主任了解。

下午,小章说想到书店去买两本书,出去了一趟。傍晚林心怡走后,她便把了解到的告诉罗远舟:诸葛臻是陵江市长湖县人,父母都是中学教师,经济状况并不十分困难。他是大学四年级学生,本是画国专业,画人物的,天分很高,成绩非常优秀,只是有点狂傲,常常直截了当批评名家画作,措辞总是尖刻、辛辣……

小章说到这儿神态有点迟疑。

罗老很敏感:“你好像还有什么不便说的。是不是也批评过我?”

小章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人恳切地说,“即使是对我不恭,也不要紧。我是要尽量多知道些真实情况。俗话说‘七十耳顺’,我都八十八了,再尖刻的评说我也不会大惊小怪。”

小章又怔了怔,艰难地说:“他说您老国画方面只不过玩熟了一套泼墨泼彩技法,破了旧程式,又成新程式。画作更没有独特的思想内涵,没有艺术灵魂,没有真正有历史价值,没有称得上名画的作品,其实没有多大艺术成就。您成为画坛泰斗,是靠制造迷信。”

话确实狂,也确实刺耳,不过罗远舟承认也确实击中了他的要害。有“靠制造迷信”这种看法的,其实不仅是诸葛臻,也有画坛同道;也不是现在才有,三十七年前就有过……

三十七年前那个夏初,画坛那场关于“水墨画”与“中国画”的争论:北方派提出了新的观点,认为“中国画”和“国画”的提法有唯我独尊色彩,容易对汲取西方绘画的科学精神造成心理障碍,认为改称为“水墨画”或“彩墨画”比较科学,有利于中国绘画摆脱唯心主义束缚,沿着写实方向发展,有利于承担起道义,承担表现历史和现实重大题材的责任。这种绘画概念的大变革,在画坛有领先潮流的气势,当时似乎成了国画宏观发展的导向。这无形中就使罗远舟创办的江南美专及其他几所南方的美术学校显得平庸。罗远舟的学生们敏感地意识到,这对他们的老师、对他们自身都是一次挑战,有些人纷纷执笔写文章争辩,明确捍卫“中国画”、“国画”的名称,捍卫中国传统绘画的文化价值和主导地位,不断回击北方派。南方有几所学校也撰文响应,由之便引出一场南北大论战。

罗远舟没想到,他的营垒里竟产生了叛逆者——美术理论教师程仲彦,观点鲜明地支持北方派,接连写了三篇文章。当时他看到每篇文章都觉得犹如当街被人打耳光、唾沫吐上脸。他怒火中烧,咬牙切齿。

如今回头反思,程仲彦当时的批评,大都是正确的。

三十七年后的今天听诸葛臻的评说,他不再感到不可忍受,只是脑海里勾出一串回忆,这串回忆以闪电般的速度倏地一闪而过,随即他又平静地问小章:“还有吗?”

“哦,还有,他还说你,一是靠了政界人物,二是靠了经营画的商人——有两句原话,我说不上。”

“是‘一靠官僚,二靠奸商’,是吗?”

小章惊异:“您老怎么知道的?”

“这两句话,近两年在画界流传着,是一位中年画家说的,他被政界和海内外画商捧上了天。他这话是调侃自己,是清醒的自嘲,也是嘲讽捧他的人,是‘恩将仇报’。”

诸葛臻如此大的口气,又怎么会去偷那两幅画呢?这对于罗远舟来说更是个谜。

13

小章把那本相册放到罗远舟身旁的床头柜上,还把罗老的玳瑁架老花镜带来了。

罗老要小章把他扶起来,让他斜躺着,戴上老花镜,捧过了相册。他翻到了那张在沈园的三人合影。这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承载了多少故事,存储了多少情感纠葛呵!

当年画坛那场论战,罗远舟内心本来就感到自己这派力量弱于北派,自己领导下的教师程仲彦后院起火,他本已极度震怒,偏偏他深爱也是深爱他的梁云舒,竟也赞成北派观点。

“是你引导我走上美术道路,是你使我懂得,民族传统绘画要吸收西画科学理论才能获得新生和发展,而现在你却倒退,变得守旧、轻浅、世俗化,你的美术教育方向已经偏离原来追求的目标,在误导一代又一代学生的成长方向。你在我心目中那个崇高的形象变得模糊了,我盼你再鲜明起来——算我求你了!”

梁云舒这要求,等于要他向北派投降。如若那样,他在社会上一大批崇敬者心目中的地位会骤降,还会殃及一届又一届毕业生,殃及布遍大半个中国的学生。他不能让自己的旗帜倒下,他要固守阵地,又继续召集了一批学校美术理论教师和已经成名的学生,组织了一批反击文章,指责北派是彻底否认传统、动摇本土绘画艺术的根本。而梁云舒不仅坚持北派观点,还直接与程仲彦接触。他心理上更不能承受,便赌气不理她。于是两人陷入冷战。

没过多久,《东方美术》杂志一位编辑给罗远舟通了信息,准备发表一篇《水墨画艺术与中国思想文化》的论文稿子,要他先看看。他赶到杂志社看到了文稿,竟是梁云舒写的。文章不点名地批评他,说他是凭着美术教育家的资格、身份、地位搞迷信,而成为画坛的偶像,远离美术教育和美术创作应当遵循的科学艺术规律,偏废了绘画艺术的历史和社会责任,又把中国传统绘画推回封建士大夫阶级和文人玩赏的狭隘境地……

最爱的人对他刺出了最要害最凶狠的一枪,他差点儿晕过去,便要求主编把文章扣下别发。而梁云舒收到退稿后还偏不罢休,又投寄到北方一家美术刊物发表了,彻底站到了“敌人”的营垒。

就在那年冬天反右斗争中,校内“整风反右”办公室把程仲彦划为右派。当时罗远舟心里也明白,程仲彦并不是什么右派,做材料时,他因为心怀怨恨,默认了。梁云舒竟找他为程仲彦辩护。如果说梁云舒仅仅在学术观点上反对他,仅仅伤了他面子,那份情他还不忍割舍,这回梁云舒死保程仲彦,他真的就对她的感情有怀疑了,一时情绪失控,竟打了她一记耳光,并怒吼:你我恩断义绝,你给我滚!

那次激烈冲突时,正好林心怡到来,温柔地劝慰他,挽着他臂膀把他拉走。

暑假,梁云舒便向他交了请调报告,她联系好接收单位,要求调往北方艺术学院任教。她要去北方,说明她与程仲彦在感情上是清白的。罗远舟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自己对她过分,主动找她道歉,真诚地挽留她;而她,也对他与林心怡的关系生疑,去意坚决,不可更改。那段非常的经历,他自己的心已伤得血淋淋的,也重重地伤透了梁云舒的心。

他的心需要抚慰,就接纳了林心怡……

晩年重新品味那段历史,如果当年他接受了程仲彦和梁云舒的观点,放弃那种便捷的应酬路子,回头沿着早年既定志向走下去,面子、威信一时会有些损失,却可能会创作更多有思想容量和艺术魅力的佳作,甚至会有不朽名作,他的人生意义和境界便会与现在大不相同。这一生若剥去迷信造就的威望,除了早年几幅油画,在国画方面也确实没有名作,没有足以在中国当代美术史上被公认的那种成就,即使会被书上一笔,也是毁誉并存,且永远要接受后世的评点,今天的“泰斗”在后世人眼里,也许不过是穿“新衣”的“皇帝”。如今,他罗远舟已没有机会回归,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悔恨。

他将那旧时三人合影翻了过去,翻到前几天拍摄的那张他在铁杆海棠前的彩色照,专注地看着身旁那棵铁杆海棠。平日在家,几乎每天都到院子里那铁杆海棠前静静地看。他会留心多发了几个嫩芽、多打了几个花苞、多开绽了几朵花、多黄了几片叶,是否有叶子被虫子啃破。他还总戴上老花镜留心观察。他是把它当作梁云舒来关切的。

14

姜副市长来过后第三天上午八点半,就派秘书赶来医院转告老人,已经找公检法协调过,说是他罗老认定赝品的结论,若不书面进入司法程序,诸葛臻偷画就不能按照赝品定案,只能作参考,可以尽量从轻,可以比死缓再轻些,争取判无期徒刑。不过法院还是建议,最好请他写成书面鉴定书或者证词。

听到这样的答复,罗老都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那孩子终于有望免死,心里似可放松一些,按说姜副市长和公检法的领导对他罗远舟的意见算是够重视的了。然而,即使尽量从轻判为无期徒刑,那孩子这一生不也就完了吗?

是仅仅救孩子一条命,还是要为那孩子争取有希望的人生?

要选择后者,就得写鉴定书或证词进司法程序公开,那必引出印章真假问题。那可是要过火焰山呀。他可以甘愿名誉受损神坛倒塌,然而要牵出林心怡、潘稼禾,依然于心难忍。更何况,要让他们愿意做证是何等艰难。再说,那孩子既然那么藐视他老罗的画,又为什么要去偷?如果是为了卖钱,动机可鄙,救了他命也算尽了责任,但罗家再为他的前途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值得吗?他一时无法决定究竟该怎么办。

晚饭后,周重则赶来了。他先告诉罗老,已经去过美术学院,找到了诸葛臻的同学和班主任老师,查问诸葛臻家庭地址和家人姓名。班主任说校方和警方都早已通知了诸葛臻的家长。他随后就打电话到陵江市长湖县柳林镇,联系上诸葛臻的亲属,第二天一早就赶去,中午找到诸葛臻的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诸葛臻当中学教师的父母和亲戚都丧魂失魄,在孩子上学、出事的大城市举目无亲,非常无奈和绝望,听说他愿意义务帮诸葛臻辩护,一家人感激得几乎要下跪,当即签了委托书交给他。他返回市里后,就赶到公安局联系,要求接触在押的当事人诸葛臻,预约了时间。他今天下午见到了诸葛臻,为老人解开了那孩子偷画的动机之谜。

诸葛臻说,他绝不是因为两幅画值钱,恰恰相反,是认为拍卖会上罗远舟画的两幅花鸟画艺术上并没有什么价值,他想照样临摹两幅,仿刻两颗图章盖上,到拍卖时并排挂出作对比,要说明他仿画可以乱真,甚至比原画更好,要证明这种画价格捧到这么高纯是炒作,搞乱了艺术标准,并最终想揭穿艺术品市场存在的欺诈现象。在拘捕他时,一幅画正挂在墙上,他正在对着临摹,已经快完成了。他是一时冲动,压根儿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原来是这样!这真是任何人都难料到的!罗远舟大感意外,不得不承认这符合情理,不由感叹:“这孩子还真是对艺术真理一片真诚,血气方刚,只是还没有真正涉世,对社会知道得很少,这种做法太天真,太幼稚,即使他画得更好,能如愿将临摹画与那两幅画一并挂到展厅对比,又有几人会在意、承认?”他歇了口气,又说起了这样一件事:不久前有个著名画家到外地一大城市,见到拍卖会有几幅假冒他的画展出,在展厅直言是假的,当天晚上回宾馆,在门口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打得鼻青脸肿。他不由感叹:“这孩子一时冲动意气用事,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唉,真令人惋惜和心痛!”

在一旁的小章也忍不住插嘴说:“坚持真正的艺术标准这么难呀?”

罗远舟无奈地说:“这就是艺术价值评判的现状。”接着他也把姜副市长的回话吿诉了周重则。

周重则听了,笑笑说:“我原先估计的就是这样。不过,您老是口头鉴定,他们也是口头意向性承诺。最后能做到判那学生死缓或者无期徒刑,也算对您有交代了。如果您老也同意这个结果,那就耐心等待。”

罗远舟原本因为没有排除诸葛臻为财偷画,也不想牵连妻子、潘稼禾,才畏难,才犹豫不决。刚才还有勉强接受姜副市长回复所达结果的念头,现在知道诸葛臻偷画原是想张扬艺术真理,便觉得不该含糊地釆取折中态度仅保那孩子不死,而是该实事求是还那孩子一个公正。

他对周重则说:“我不该满足那个交代,该还孩子一个公正!”

周重则沉吟了一会,说:“只有做书面证词,才有充分依据为当事人辩护,也才有可能公正。”

罗老知道周律师在促他付诸行动,当下自己先写下证词签了名,还压了指印。交给了周律师之后,他觉得自己归还了一笔债务,浑身轻松了许多。他也决心接着闯潘稼禾、林心怡两道关。因为假画公开甄别后引出连锁反应,可能引起董胖子那些人的不满,不过他暂且不管,那与他没有直接牵缠。他估计,找潘稼禾做工作,最终也能成功,只是假画上真印章的事倒确实有点棘手,他难以说服林心怡承受那种参与造假的耻辱……这是一道高槛,怎么跨?他回想到那次董胖子拿出钱,林心怡要给加盖“逍遥轩主”的印章,幸好他坚决不同意把住了关,要不然给董胖子和宋副秘书长留下直接把柄,麻烦就更大了。他说出了难题:盖印章的事实,如果林心怡坚决不肯做证词怎么办?

绕不过的印章槛,又必须得过。还是周重则想出了一个办法:“您老鉴定,潘主席承认画伪作,如果没有真印章的事,本已足以成为铁证。您老还可以再作为见证人,写一份材料,证明是您夫人盖的,比别人指证您夫人要可信得多。如果潘主席做证词时也写一份证明您夫人盖印章的旁证,谁也推翻不了了。”

罗远舟又柳暗花明。于是他随即又写了一份旁证。随后决定明天晚上找潘稼禾谈话。还求周重则明天晚饭后等着,一旦潘稼禾同意写证词,就马上电话通知他过来做材料。

第二天黄昏时,潘稼禾应罗远舟之召赶来了。老人让小章去外间回避,让潘稼禾关上内房的门。

在罗远舟眼里,这位早年的学生,从身材、相貌看,可谓仪表堂堂,言行举止也很有艺术家的气质和风度。他对这位也开始步入老年的学生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说得低声弱气、语重心长。

潘稼禾顿时如遭晴天霹雳,身子像泥塑似的僵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老半天一丝不动,一言不发。

罗老看着心里也很难受:也难怪呵,人家在社会上也有了相当声望,要他承认曾经假冒老师的名画画伪作,还要作证人写证词,几乎就等于要上刀山下油锅。如今仿作造假画的,固然也不乏其人,据他罗远舟所知,甚至有声望极高的画坛一方“大师”因为年老出手不成样子,竟主动与学生“合作”,给学生画的伪作题款盖印制造成“真品”,与学生分享丰厚的进账。其实岂止书画界,雕刻、陶瓷……涉及面实在太广了。

潘稼禾两眼哀伤地望着老师,显然内心在受煎熬。罗远舟也心痛,却不得不接着说:“我们都老了,那个偷画的学生还年轻。你就帮帮我,让我到天国灵魂能得到安宁。”

潘稼禾金丝眼镜后的两眼落下了泪水,低下头说:“其实画那两幅伪作并不是我要多卖钱,是有人托文化局当时的龚局长找我,要觅一到两幅您的画作。我是先找您的,您身体不适,没答应画,我离开您家时师母叫住我,给我出了这个应付的点子。”

是的,他还依稀记得是这么一回事,那是六年前。

“其实,这么做的也不只是我。”潘稼禾倍感委屈。

“我知道,主要责任不在你。”罗老也知道,造他假画,大都与罗家人有关。他无奈地说:“要不是这偷画案件牵涉到一个青年学生的命运,我也不会为难你。只是要请你慎重衡量。”

潘稼禾异常痛苦地低下头。

罗老知道,潘稼禾难就难在,还不能把过程全部托出,所有责任得他一肩挑下。老人挣扎着要起身下床。潘稼禾以为他要上卫生间,忙去搀扶。罗老两脚一着地,突然两腿一屈跪下,流下老泪说:“算我求你了!”

潘稼禾惊惶失色,连忙说:“老师,老师,千万别这样,折杀我了!我……我答应你就是。”

“真的?”罗老两眼豁然一亮。

“我听老师的,我……甘愿……名誉遭损。”

罗老马上叫小章进来,让她打电话请周律师过来。

周重则等潘稼禾写好证后,说:“你能这样做其实很了不起。对你名誉会有点影响,不过也只是暂时的。其实这么做的人不是你一个,同行会心照不宣,不会对你真有多大看法。过段时间,影响会慢慢消退。”

潘稼禾垂下头,神色黯然地说:“谢谢,但愿吧!”

15

这天早饭后,林心怡在家里打了个电话来,说家里有点事要处理,上午不能来了。而隔夜,周重则曾打电话告诉罗老,已经找他熟悉的法官私下讨论过,那法官认为凭现有证据定为假画,就不能算金钱价值,诸葛臻很有希望判处缓刑。

缓刑就不用服刑!罗老心又宽了许多。他感到压在心头的乱石搬去了大半,病情也明显缓解了。

罗远舟吃过早餐,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忽然,他迷迷糊糊听到外套间里有人在交谈。显然是有人来探望他。他正想按床头呼叫铃喊人,忽听外间清晰地传来一句话:

“前两天病……挺严重的。”这声音,像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文联主席邱克。

“嗯,这两天好转了……”这好像是文化局的局长高远。

“他的画,你手里……肯定不止一两幅。”

“我哪有你多……”

“嘿嘿,咱们都得好好保存着……”邱克声音突然压低。

“还是希望罗老能转危为安早点康复。”

“呃,那是那是。”

罗远舟听得出,他俩是说,他这回若过不了关去了天国,不再出新作,他们手里拥有的他的画便会升值。这些人啊,为私利,心理竟如此下作。这哪是来探望问安,分明是来催他快死!老人气得胸口发胀,猛地喘咳起来。

这下惊动了外间等候的两人。他们立即推门看他,高远忙去叫医生,邱克和颜悦色地来到他床前,把他搀扶着坐起来。

下午,林心怡来了,情绪有些低落,偶有失神。罗老问她究竟有什么事,再三追问,她只说在本市的几个子女都回来了,说是要来看老人,她对他们说别全挤到病房来影响他静心养病,拦住了。

罗远舟心生疑惑:“为什么要聚集一起来?是我病情不妙吗?”

“不是不是,都是孝心,是关心你健康。”

问不出更多实情,罗远舟只得作罢。到晚饭后林心怡回去了,他把疑虑告诉了小章。

小章很不自在地吿诉他,下午林心怡曾把她叫到外边,问到他给她的一幅画。

老人很惊诧:“她怎么知道的?”

“说是我拿那幅画进自己卧室时有人看到的。”

“有人看到?”

“我拿画进房间时没见什么人。把画锁进箱子后出来,在过道上遇到了阿金嫂。”

“你承认拿了?”

她坦荡地说:“我拿了画,不会不承认。但是她也没向我索要,我也没说拿出来。”

罗远舟明白了八九分:是阿金嫂把话传给了林心怡,不过林心怡即使不满,在他住院期间也不会表露。肯定是阿金嫂又对哪个子女透了风引出不满,儿女们显然是怕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担心财产有什么意外发生,聚来找林心怡,肯定还想找他提出来早点分掉。唉,他还住在医院,他们竟都虎视眈眈,亲情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感到悲凉。林心怡不让子女们涌到病房来,也没对小章怎样,处理还是得体的。他预计他出院后或者他有不测,林心怡和儿女们会为财产有一番大的纷争,也会找小章的麻烦,对小章说:“这事你绝不要理睬他们。”

小章洒脱地说:“我无所谓,他们要我就给他们。”

罗远舟急了:“那是给你的,你拿出来,似乎可以显示你不贪不图。但是会滋长别人的贪欲。你得答应我,天王老子要也别拿出来。”

小章沉默了片刻,说:“好吧。”

16

罗远舟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转,开始坐轮椅被推到花园里散心,甚至还能由林心怡或小章搀着在小树林漫步了,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如果稳定就可以出院回家休息。不过,他不想很快出院,回到了家就眼多嘴杂,他为诸葛臻案子出力就不再方便了。

第二天上午林心怡一到,便叫小章回避,说她与老头子有话要单独谈。小章出去后,林心怡便关上门坐到罗远舟的病床床沿,不动声色地问他:“你要揭开那画的实情救那偷画的学生吗?”

老人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林心怡摊出了底牌:“你要潘稼禾承认造了假画,还要做证,他心理负担很重,他爱人看出他有心事,就逼问他,他不得不说出来。他爱人急死了,赶来找我,要我求你别逼他把名誉毀了。这对于他家对于我们家都是一场灾难,家属哪会经受得住!”

罗老沉默了。

林心怡又说:“花这样巨大的代价去救一个偷画的年轻人,太不值得了吧?”

“还说值不值!那两张假画哄抬到一百万元,毀灭一个年轻的生命,值得吗?这都是你的罪孽。我不是救他,是还他公道。”

林心怡说:“你就执意要弄出大丑闻吗?”

罗远舟说:“什么大丑闻?是还原真相!我在想法子尽量不牵出你,还不好?”

林心怡气得两眼含泪,发狠说:“牵出我我就不活了!”

罗远舟心一咯噔,觉得不该强硬地对待她,她毕竟为他牺牲了很多,便缓和口气说:“看你,我还在病床上,竟说这种混账话!我说过,会尽量把你隔开嘛。”

她沉默了好一会,又想了想,忽然就趴到他身上,撒娇似的对他说:“不让那孩子丧命,难道非得你现在这么做吗?凭你的威望,找市领导和公检法领导私下说明你认定是假画,他们肯定会从轻判的。这就不用把实情公开化了嘛。”

“这有可能吗?”

林心怡说肯定行。

罗远舟为了稳住她,便说:“我答应你,找市领导说说。”

隔了两天的上午,林心怡又没来,打电话来说要陪女友去商场买衣服。十点多钟,姜副市长突然来医院看望罗远舟,态度比平时更加亲切更加恭敬,闲聊了一会后,姜副市长关上门,双手握住老人的手说:“那偷画青年的案子,我和公检法领导再次商量,会把您说的情况考虑进去从轻量刑的,请您老放心。不用再写书面证词了。”

老人思路已经理清:“能轻到什么程度呢?”

“我估计可能二十年。不过还可能争取再轻些。”

“还这么重呀?即使是我的真迹,也不值五万、十万,何况是假画。假画就是不能算金钱价值呀。”

姜副市长不自在地笑笑:“您的真迹不至于值五万、十万吧?那画虽是假冒,可听说,也是出于名家之手,说印章还是真的呢,也该有相当价值吧?”

罗远舟发觉姜副市长话风明显变了。既是冒名伪作,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丑事,竟还考虑价值,是不是有点滑稽?刹那间,罗远舟不由得联想到了邱克与高远的对话,想到董胖子他们的虚抬画价,心里就憋不住气愤和鄙视,他不能直接反驳姜副市长,但还是明确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这种造假画的风,脱离实际炒作哄抬价格风,应该借这次机会刹一刹。你不是也建议我做书面证词的吗?”

姜副市长更加尴尬,沉默了一会说:“罗老您的境界很高,作为我个人很赞赏很钦佩,这两天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按您的意见做,涉及的面太大,凭我的力量,很难得到圆满结果。力所难及啊。整个艺术创作和市场的大气候不是哪个人有能力可以改变的,包括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在内。”他忽然站起来,拱手朝老人微微一揖,“罗老,我内心很敬仰你,还请你谅解。”

罗远舟愣住,感觉姜副市长的话已关闭了继续对话的大门,他无法再作争辩。

姜副市长临走时又说:“罗老,这偷画案我一定关心,争取再从轻些。”

罗远舟的心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魔手紧揪着提到了半空中。

下午林心怡来了,听说姜副市长来过,迫不及待地问:“姜副市长说到偷画案了吗?”

老人明显感觉出别的味道,觉得不必再掖再藏:“当然提了,姜副市长意思跟你差不多。”

“那你的态度呢?”

这会儿罗远舟完全可以确定,姜副市长改变态度,与林心怡也不无干系。他便含糊其辞地说:“先看看司法程序的进展再说吧。”

当天晚上,他用了外套间的电话,先请小章拨通了周律师的移动电话,然后他亲自与周律师通了话,简单说了与姜副市长的谈话内容,请周律师赶来商量。

周律师说他正有要事在办,明天一早过来。

17

第二天一早,周律师来到医院。

罗远舟把与姜副市长的对话重述了一遍。他认为是林心怡背着他做了小动作。

“仅仅是您夫人,恐怕姜副市长还不会这么快就转变态度。肯定还有更重要的因素,譬如姜副市长找公检法通气——对了,我也找法院的熟人讨论过,也有可能是他无意或有意透露出去的。”周律师边说边思索着,“拥有假画的画商会千方百计与政法线上的人拉关系,据我了解,他们已经得到消息。有些人希望你的画不断升价,而您老的举动可能使他们手里的画大幅贬值或遭真假质疑。他们也会反过来活动影响领导们。”

罗远舟忧心忡忡:“这些阻力能冲得破吗?”

周重则态度明朗、坚决:“只要你不改变主张,司法程序以外的因素暂时不要去管它。我也决不会退缩。”

罗远舟惊异地望着周重则:“你能陪我面对这些压力?”

周重则淡淡地笑了笑:“老实告诉您吧,拥有那两幅画的董老板和拍卖行的人都来找过我,他们已经知道您老要揭开假画的谜,也知道我在帮您老,要我解除这边与诸葛臻家属的聘约,他们还将一大笔钱放到我面前。我拒绝了。”

罗远舟紧紧抓住了周重则的手:“谢谢你,谢谢你!”

隔天的晚饭后,罗远舟由小章搀着在医院病区花园的小河边长条椅上坐下,小树林浓密的绿荫,白色的石拱小桥和石头亭子,在散落的路灯光晕里,朦朦胧胧的,倒映在小河里,加上近处灯光下的绿篱和花卉,组合在一起,层次复杂,色彩微妙丰富,极有情调。他本是油画家,对色彩的感觉特别敏锐,这夜晚景色,他觉得真是一幅色彩丰富微妙的油画。

老人心神正沉浸在眼前景色中,周重则竟主动赶来找他。这回,周重则竟是一脸阴沉,头一句话就是:“罗老,对不起,真对不起!”

老人感到突兀,大为错愕。

周重则颓丧地说:“我原本也笃信只要我们有充分证据,坚持正规司法程序,还有德高望重的您出面,一定可以得到公正结果。没想到……”

“你怎么啦?”老人呼吸急促了。

周重则无奈地说,那些人利诱没成,就来硬的,先是有几位司法界的朋友劝我放手,暗示有可能毁掉我当律师的前途。接着有人给我匿名电话警告,往办公室门缝里塞匿名信威胁我家属。我骑摩托车外出,发现有人跟踪……

他说,他隐隐感到这些事件背后有着一个隐形的难测的巨大的火场,自己不过是一只蛾子,力量非常弱小,他预计坚持下去,即使作出巨大牺牲,也不一定能成功。他还说,刚才来时他为防有人跟踪,没再骑摩托车,改坐的士,转换了两次车。

罗远舟的心一下被摔到了冰窖里,木然地说:“怎么会这样?”他一时头晕目眩,眼前那片夜色里被灯光晕染的小树林,幻化成重重叠叠的魔云妖雾,将他淹没。他恍惚了好一会,思维才渐渐恢复清晰:“难道就山穷水尽了?”

周重则无奈地摇了揺头。

连周律师都退却了,还有什么可以寄予希望?罗远舟这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大佛形象也不过是社会迷信树立起来的,一旦无益于那些抬举他的人的利益,形象便成了纸糊的空壳!

周重则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只纸材料袋交给老人:“这是我这些日做的材料,其中有您老和潘馆长的证词,我还都复印了一份,您老收管着,或许还能派上用场。”他告诉罗远舟,他昨天又去了一趟长湖县柳林镇,找诸葛臻的父母说明了情况解除了聘约,他也宽慰他们说,有罗老找市领导,会尽量从轻量刑,还说:“提到您老,他们竟说,诸葛臻的外公还在您老创办的江南美专教过书……”

“在江南美专教过书?”罗老很诧异,“叫什么名字?”

“姓程,路程的程,叫……”

“姓程?”罗远舟大脑反应变得异常灵敏,“是叫程仲彦?”

“对。您老还记得?”

诸葛臻的外公竟然是程仲彦!

18

程仲彦戴上右派帽子后,被清除出教师队伍,押送到原籍监督劳动。后来罗远舟感到良心不安,曾亲自赶去跟县领导打招呼。县里头批示给程仲彦摘去右派帽子,重新安排到乡镇小学当了教师。

“文革”结束后,罗远舟得知程仲彦“文革”中被称为“脱帽右派”,又被作为牛鬼蛇神戴高帽游街、上台批斗,甚至多次遭受体罚,被打断过两根肋骨,真是九死一生。到“文革”后期恢复工作,病病怏怏拖到退休,很是悲惨。罗远舟心底一直埋着深深的负罪感,他忍不住追问:“他还在世吧?”

“三年前去世了。”周重则说,“据诸葛臻的父母说,诸葛臻从小就受外公艺术熏陶,接受了绘画基本功训练,直到考上美院,艺术观念受外公影响很深。”

怪不得诸葛臻会有这么鲜明的观点和激烈的行为了。从程仲彦到诸葛臻的观点和精神,明显一脉相承,这像一股巨浪,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灵。

罗远舟急切地说:“请你再想想,是否还有别的路好走。”

周重则冥思苦想了好一会才说:“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什么办法,请快说。”

“请一位记者对你做一次访谈,写成文章在报纸上发表,把真相公之于众,形成舆论压力。现在的形势你也知道,司法界和领导的态度会顾忌社会舆论的。”

“嗯,好!”罗远舟精神又振奋了。

周重则说:“《时事快报》有一个叫陶思敏的女记者,三十多岁,懂法,也敢说真话,还有个有利背景,她伯父是国家某部的副部长,不怕被人报复。再则,《时事快报》报道社会新闻,环境比日报,甚至比晚报还宽松。”

19

采访完罗远舟的第二天,陶思敏一早就赶到医院,说稿子写好了,来给罗远舟看看。标题是《画坛泰斗评说两幅被盗国画》,是写罗远舟证明两幅画是假画,对艺术价值的论述以及他对自己国画的定位,还对当前艺术品市场虚假浮夸的歪风进行了抨击……她念给罗远舟听了一遍。老人觉得观点鲜明、言词雄辩,说服力强,发表后肯定有爆炸效应,也肯定能影响案件的判定。

报纸出版前的隔夜下午,陶思敏忽然急匆匆地骑着摩托车赶来,说是昨晚分管副总签字付印后,总编突然过问,说这事既牵涉画坛泰斗,又涉及盜窃大案,事关重大,需要重新核实,也需要与司法部门通气,下令先缓一缓,把稿子撤下,临时换了篇稿子……陶思敏丧气地说:“显然是有人发现了我的动向,给总编通了气。”她随后安慰罗远舟:“总编也只说缓一缓,并没有把稿子毙了,等一等吧,我再去找他说明理由,还有希望。再说,如果我们报纸不用,我再找其他报纸试试。”

这些日子,他的心就像波涛中的小舟,忽而被抛上浪尖,忽而又被摔落谷底,这会儿又似被浪涛揺晃着。多亏周重则多次指点迷津,也多亏小章几次帮着联络,幽暗的心灵才打开了一扇又一扇透进亮光的窗。他自言自语:“到市外找人?找北京的国家级报纸?找谁呢?”

小章说:“您老这么高的威望,外地也该有不少有地位有水平的朋友和熟人吧?”

罗远舟熟识的人当然很多。但他首先想到了梁云舒,不由情不自禁地感叹:“唉,要她在就好了……”

小章诧异地问:“谁呀?”

老人从枕头下拿出那本旧相册,翻出那当年在沈园的合影,指出梁云舒给她看,哀叹说:“只怕我无颜再见她。”

小章劝他说:“三十七年过去了,您老对她的怨恨早都消了,我想她的怨恨也该早消了。再说,她与您老分手既然是为坚持艺术真理,您老如今也在回归,在追求真理,她一定会为您老高兴,一定会全力支持您的。”

“是吗?”罗远舟心里骤然生出热乎乎的感觉。其实,他内心是多么希望能在离世前再见一次梁云舒呵!

午饭后罗远舟有林心怡陪着,小章说要给父母汇点钱,出去了,直到晚饭前才回来。

等林心怡回家后,小章告诉老人,下午先到电信局查到北方美术学院的电话总机号码,又拨通总机询问到梁云舒教授的电话号,随后与梁云舒通上了话。她把他现在的境遇简单地吿诉了梁云舒,说他又面临着一次重大挑战,想见她,非常急切。梁云舒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说让她考虑考虑,明天回话……

呵,梁云舒没有回绝,该有希望!

小章接着说,她又找周重则请教了,还按周律师的建议去找了陶思敏,要了那篇文章的底稿。若能找到外地媒体,稿子还可能有用。她还按周律师提示要陶思敏写了份授权书,同意罗远舟推荐给任何报刊发表。

罗远舟真佩服周律师考虑得周到,也赞赏小章能干、利索!

20

离别三十七年的梁云舒终于来了!由小章陪着,出现在病房门口。

这瞬间,罗远舟眼前犹如闪现了一道强光:她,齐耳短发,戴着金色框架眼镜,笔挺的灰色毛料风衣,翻领处露出深红色羊毛衫,淡橘红地白碎花丝巾,深灰毛料裤子和深棕色中跟皮鞋,右手抱着一束康乃馨,左肩挎着浅棕包……她端庄、素雅,虽已年近六十,但依然透着青春时期的灵秀……他慢慢地、木木地从窗前的椅子上站起来。

小章退出了房间,轻轻拉上房门。

两人都直愣愣地望着对方。

这瞬间,当年在太湖洞庭山的邂逅,到苏州小巷中旧式小庭院的造访,她被录取到美术学院后捧着盆栽铁杆白花海棠报到,她留校任教后与他的相知相恋相爱,在画坛南北论战中她对他的规劝,与他的争论、决裂……这一幕幕,犹如快进的录像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他与她相惜过,相恋过,相知过,相爱过;也怨过,恨过,痛过……这已在他心里全部化为悔恨、羞愧和怀恋……他愣愣地望着,望着,喉头如有一团什么堵塞着。

梁云舒先打破沉寂,迎过来轻轻地叫了一声“老师”。

罗远舟胸中情感猛地狂涛翻卷,喉头发酸,泪水夺眶而出,声音沙哑了:“云舒!”

梁云舒双手把鲜花送到老人胸前。

老人接过鲜花,含泪的两眼依然愣愣地望着她的脸。

梁云舒动情地说:“三十七年不见了!”

罗远舟感叹说:“是啊,我都这么老了,行将就木了!”

“我也老了。”

老人泪流如注:“我没有听你劝吿……”

梁云舒连忙伸出右手捂住老人的嘴:“老师您别说了。”她随后又说:“小章已经对我详细说了,你现在重新找回了艺术真理,举动非凡呢。”

“当年我伤你太重,对不起你。”

“看您又说!”梁云舒说,“那已经很遥远了。再说当年我年少气盛,太意气用事,没有坚持留下来耐心帮助您。”

“我以为你今生今世不肯再见我了。”

“我也不好,是您带我走上艺术道路的,我本应当感恩,却因为面子放不下,没有早点主动来看您。”梁云舒双手搀着罗远舟让他坐到床沿上,从包里取出手帕,轻轻地帮他擦泪。

罗远舟本有千言万语,这时却又慌乱得全堵在喉头,嘴张了几次,却又不知如何表达才好,窘迫间,忽然想到刚才还翻看的那本旧相册,便再拿起它,翻到近十年他每年与铁杆海棠的“合影”,递给梁云舒,说:“这花是你当年送我的。”

梁云舒接过去,一张一张翻看着,泪也流了下来:“其实我心里,也一直怀着隐痛啊。”

老人把那束花放到床头柜上,伸手摸着梁云舒的头发,默默地缓缓地抚摩着,抚摩着,涟涟老泪,落到了梁云舒头发上,落到了自己手背上……

21

梁云舒告诉他说,调到北方后第二年,与省画院一位画人物的国画家结了婚,男人为人还不错,从不与她发生冲突。他常去黄土高原写生,通过粗犷厚重的笔墨刻画那里的风土人情,反映一方地域特有的生活气息和文化积淀,在北方画坛自树一格,本来可以有更大成就,然而近十年他渐渐把时间、心思主要花于画应酬画换钱了,不再有志趣于有思想情感有艺术构思的创作。她常常劝他、责怪他,他总以微笑对她,但依然故我。她的努力没有效果,也就随他了。她在学校教美术创作理论,是硕士生导师,系教研室主任,依然坚持国画创作,出版过三本理论专著和三本画册。对方也不干预她,家庭气氛还算平和,然而缺少了关于艺术的讨论和思想沟通。

接着,梁云舒告诉老人,她生有一男一女,都还争气,儿子是中央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从事美术史研究,小有成就。女儿是北京一家大报记者……说到这儿,她随即联系上罗远舟要托的事:“对了,我想亲自去北京,和儿子、女儿商量,让他们借助周边人脉的力量,争取法制和文化两方面报刊支持。我相信,北京不会有这么多干扰。”

罗远舟叫小章进来,嘱咐她把所有材料全交给梁云舒。

梁云舒说,她得抓紧时间,明天就直接飞往北京。

久别重逢又要马上分开。梁云舒背过身,擦去泪水,再转脸看着罗远舟,依依不舍地说:“老师,千万要保重身体。事成后再来看你,也看看心怡。”

老人哽咽着应道:“嗯,盼着你。”看着她背影在门外消失的瞬间,他的心如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撕去了一大片……

22

中午,在本市的子女及孙辈都陆续回来了。全家热热闹闹吃了顿饭,饭后,儿孙们却没马上散去。

林心怡转向罗远舟说:“我给你另找了一个护士,也帮小章另找了份工作。”

“什么?你要让小章离开我们家?”罗远舟很震惊。

“是的。”

小章也一惊。

“为什么?”老人问。

林心怡似笑非笑地说:“还是不说理由好,免得小章脸上难看。”

罗远舟的孙子罗扬气势汹汹地冲着小章说:“你拿了我爷爷保存的精品画,是不是?”

本来躺着的罗远舟忽地坐起,大声说:“画是我给她的,她本来拒绝,是我几次请求,她才勉强收下的。跟你们无关。”

林心怡说:“他们是自己家人,那画也是他们的财产,值几十万元的精品力作,你有什么理由送她?”

“她这六年对我的健康操了多少心!我感激她。再说,那画哪值什么几十万?胡址!”

儿子罗子卿阴阳怪气地说:“小章你这么年轻,犯不着用那一套换一幅画,我父亲可比你大六十多岁呀。”

小章听到这话一下呆住,泪水夺眶而出,她气愤地说:“你们竟这样侮辱人!”转身欲走。

罗扬又拦住她:“把画交出来。”

林心怡说:“她早把画转移了。有人看到她拿出去的。”

小章慢慢地推开罗扬走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红绸包裹着的本本,苦笑着说:“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一幕。”她揭开红绸,拿出一个红锦缎硬面证书,交给了罗扬。

罗扬打开一看,傻眼了:是市博物馆的收藏证书!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小章说:“那画是罗老的精品,我保管是埋没,还是让博物馆珍藏最合适。”她又拿出一张纸摊开:“这是罗老写给我的凭据,我有权处理。为了不违背罗老的心愿,我本来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有高人指点。”

23

卧室里很静,床头柜上的小闹钟秒针嚓嚓的微小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罗远舟想起梁云舒,想起三点五十六分。他想知道此刻的时间,就把那闹钟拿到了手里。

表上显示三点五十三分,梁云舒该上了飞机。他静静地看着表上数字一秒一秒地跳着。

他仿佛看到梁云舒乘坐的那架飞机滑上跑道,渐渐腾起,直向长空飞去……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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