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邻而居》 文\成难
选自《黄河文学》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成难:本名汤成难,女,生于1979年,江苏扬州人。出版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那年碎夏》《把乳房交给谁》,2011年开始短篇小说创作。现从事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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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必要,我得把刚刚一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再仔细回忆一遍:我要回家,上楼,哼着小曲儿(对,是哼着小曲儿,于是脚步便跟小曲儿一样轻盈和欢快了),一楼,二楼……到了,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旋转,嗒——那扇门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我的双脚刚踏进去,就被逼退出来,我想我是被一屋子的陌生给吓坏了,良久,脑袋还有些懵,我竟然用自己201室的钥匙打开了301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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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上午我都平躺在床上,用这种静卧的姿势来平缓内心的激荡。在这期间,上了一趟卫生间,洗了一次脸,给QQ上几十个聊友群发了信息:我用自家的钥匙打开了楼上人家的门。然后又回到床上,掏出那把钥匙,把目光在它和天花板上来回运送。
中午的时候,QQ上陆陆续续收到回复。有说,丫头最近手头紧了?有说,楼上肯定住着一帅哥;有说,最近写文脑袋混沌了。其实这些猜测都不靠谱,诚恳地说,我手头还不紧,各大银行里都存了三四位数的小钱;另外301的住户貌似还不是一帅哥,初步推测该为女性;至于写文导致脑袋混沌,目前还没出现症状,我的脑袋一直处于清醒状态,清醒地计算着每一份稿酬和在这单身公寓里度过的分分秒秒。
与这个城市大多数人相比,我有大把的时间,但这些时间都被消亡在这所小公寓里,具体地说,是公寓里一张宽大的床上,我的吃喝玩乐几乎全在这上面度过,当然也包括挣钱。我有一份校对的工作,就是每半个月给一份杂志校对文字,然后通过伊妹儿发过去,对方也通过网上银行把薪水发过来。双方无须见面,网络操办一切。另外我还写一些小说,发在各大网络上,通过点击率分得酬劳。又是网络,所以几乎醒着的时间我都泡在网上,通过网络了解时事新闻,通过网络购买生活用品,通过网络跟陌生人聊天,那些陌生人会向我讲述他们的故事,喜的悲的,有时我会安慰几句,有时会写在自己的小说中。就有一位陌生人和我讲述过他的故事,从他十岁失去母亲开始,一直到二十岁失去女朋友,当然,这两种“失去”意思并不一样,前一种是生死两茫茫,后一种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他的故事讲了三个夜晚,我的泪水也汹涌了三次,这个ID地址显示为北京的男人一直强调着,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和第二个女人,我在电脑这头仔细听着,适时地敲出一两句宽慰的话。后来这三次泪水的释放,也汹涌成了一篇长达二十万字的小说,再后来,我便成了小说女主人翁的替身,这个男人“生命中第三个女人”。
现在,我的这个北京男友在跟我说着那把钥匙的事儿。他说,三儿,“开错门”事件不可小视。他喜欢叫我三儿,第三个女人嘛。我不在乎这个称呼,再说,能在一个男人心中占有季军的位置已经不错了。北京男友比较健谈,虽然我们从没语音过,但是我能够想象得出他一口京油子的腔调,且具有一切老北京的善于评论归纳和总结的特质。他说,“开错门”事件要是再深入一下的话,有可能会引发“艳照门”事件。然后他进行了分析和推论,把这两种事件再进行嫁接和联系,十分认真地警告我,三儿,你能打开301的门,301的钥匙也能会打开你的门,你们的门锁已经不具有防盗的功能,这把钥匙也可能有了万能的潜质,你甚至能用它打开401的门,501的门……
北京男友的话有些耸人听闻。当然,我不会去打开401的门,501的门,我只是开始对那天的事情感到怀疑,是记忆出了错?还是眼神出了错?甚至怀疑压根就没发生过开错门事件,或许真是脑袋混沌了。
这种怀疑多少让我有些难过,这种难过又驱使我想验证一下。距上次事件一个礼拜后,我又来到那扇门前,过去的一个礼拜,我分明感到精神恍惚,一把钥匙导致的精神恍惚,现在必须要为这些做个了结,为一个礼拜的精神恍惚做个了结。这一次,我是认真看了门牌,没错,301。我站在了301的门前。
在上楼的几分钟里,我设想了两种情况。第一种,像上次那样,装作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然后和门内的主人一同惊讶。我会退出门外,假装确认门牌,说,呀,301,我怎么用我家的钥匙打开了你家的门。然后和301主人一起愤慨房产公司和物业的疏忽与混账。第二种设想,没有太多表演成分,我毫无顾虑地打开门,然后把钥匙递向一脸惊诧的对方,说,看吧,一周前我用我家的钥匙误开了你家的门,这件事情困扰我很久,整整一个礼拜,我精神恍惚,但你却不知道,依然吃嘛嘛香,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
当然,我没有机会说出这几个字。因为301的屋内一片寂静,我把那几个字像安定片一样噎回肚里,两种设想出现了落空状态,我这才想起,301的作息时间恰恰跟我相反,因为整个白天,楼上都会很安静,直到晚饭过后才听到鞋底与地板的摩擦声。
我没有立即退出门外,因为有些不甘,积压了一肚子的话不能倾巢而出,于是站在距门两三米的地方,窥视着。这种感觉相当不坏。
仅几分钟,便感觉到一双眼睛也正窥视着我。转身,果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来自墙上的一张照片,或许只是一张海报,范冰冰?李冰冰?周迅?赵薇?都像,又都不像。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我,脸上有微微的笑意,不深不浅,不浓不淡,有些客套,又有些生分。照片挂得稍高,于是那目光便显得居高临下。
我将屋子迅速扫视一遍,然后在那双眼睛的目送下退出了门外。
这次的事情并没有对一周来的恍惚有任何帮助,相反,倒是更加严重。我会在半夜突然醒来,想起那双眼睛,在头顶上面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随着我身体的移动而动,我去洗手间,我去厨房,我给自己煮面,甚至坐在马桶上时,那双眼睛都会尾随而来。
次日我在QQ上继续群发了信息:我又一次走进了301。
这次回复的内容更是差强人意,一个说,201,301,你二三不分了,真是二了。一个说,肯定闹鬼了。还有说,你丫要么把门锁去维修部检查一下,要么把自己的脑袋去医院检查一下。北京男友也及时回复了,他发来的文字颇多,基本接近一篇千字文的数量,他先提出了问题:为什么再次走进301?然后就此问题做了充分论证,结果得出,因长时间住在二楼,不接地气,导致脑袋混沌。之后又用五百字阐述了解决方法,概括地说,搬家,搬至一楼。
3
我没有搬至接地气的一楼,甚至都没有跨出门去。这一个礼拜,几乎没做任何事,也没写文字,多数时间是将自己和笔记本一同扔在床上,我努力去想象301的模样,然后那双眼睛便会穿过楼板直射下来,我勇敢地迎向它,与它对视良久。对视累的时候再把脑袋转向电脑,QQ里人头闪动,两个编辑都发来热情洋溢的催稿信息:亲,要交稿了哦,亲,加油哦。再点击另一个头像,一个常光顾的网店主人:亲,东东收到了吧,亲,给个好评呗。
北京男友也会对我说“亲”这个字,但他大方多了,一口气就是四五个,他说,三儿,来,亲亲亲亲。这是我们每天临睡前必做的功课之一,他说,三儿,我的屏幕初吻就这么的给你了。为了让这个屏幕初吻落实得更具体点,数天之后的某个早晨,我就收到北京男友快递来的语音小熊,小熊是棕色的,脖子上煞有介事地系着一粉色领结,很逗,在屁股上摸两下,小熊还会发出声音,三儿,来,亲亲,亲一个嘛。声音是北京男友录进去的,原汁原味的京腔,很浑厚,很遥远,很皇室,只有拥有紫禁城和天安门这样的牛逼城市才配得上的声音。
那天的阳光极其明艳,照得人睁不开眼,我幸福地目送快递员和他的小电驴消失后,才抱着小熊上楼。刚入楼梯,便遇上了那双眼睛,眼睛的主人被包裹在毛衣里。她的位置比我高,从台阶上一级一级往下走,于是,那双眼睛便跟照片上一样有了俯视的意味。经过我身边时,她的目光落在小熊身上,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天!我敢确定,那个轻微的嘴角变化,虽然只属于我怀抱里小熊的,但它绝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微笑。
我没有回家,而是抱着小熊径直进了301,这一次我几乎没有思索就打开了那扇门。世间的许多事情是经不住深思熟虑的,只有勇猛地一头扎进去,所以,汉语里有一个词叫做“冲动”。现在,我正享受着冲动这个过程,我的心跳得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迅猛,过于激烈的体内循环导致手心也沁出了汗珠。301应该是去上班,从北面窗户还能看见她离去的身影。这也许是她无数上班日子里的任意一天:出门,买早点,等公车,然后在拥挤的公车上享用早点,可能是鸡蛋饼,可能是一只茶叶蛋,总之溢满幸福的热气。
多么生活的画面啊。我被自己的想象感动得有些热泪盈眶,我想起自己刚毕业的那会儿,就是这样,每天早晨跑步,买早点,挤公车,然后在拥挤的人群里展开鸡蛋饼,脑袋里还想着刚刚还在铁板上嗞嗞作响的鸡蛋和翠绿的青葱,心中升起无限美好,于是,一天的幸福生活便从一只鸡蛋饼开始了。
离开北边窗户,我又去看那张照片,短暂的想象后,那双眼睛,竟然觉得亲切了几许。我把小熊抱在怀里,然后在一只淡绿色的沙发上坐下,我甚至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竟然感到心安理得,我想起了小时候常常睡在小伙伴家,半夜里会被尿憋醒,摸索着解完手便躺在被子里对着屋顶发呆,四周很陌生,门帘、窗棂、床单、蚊帐,到处散发着陌生的气味,然而这种陌生并不可怕,因为身边睡着最好的小伙伴,她细微的鼾声使这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此刻也是这样,一看着那双眼睛,我就会想起我的小伙伴。
这样坐了一会,我从茶几上拾起一份杂志,随意翻看。虽然并不打算长坐下去,但下意识里却找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一封信突然从扉页里掉下来,某个银行的对账单之类的吧,封皮上的收信人写着三个字:向小晚。
这是她的名字。当然,我这话不是疑问反问设问,而是感叹。我想起我的小伙伴,她的名字叫刘美红,我也想起了我的北京男友,他叫李大勇。都是人名,汉字在他们名字里竟然没有一丁点儿诗意。
许多天后,我再回忆起那个上午,都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在淡绿色的沙发上一直坐到昏昏欲睡,沙发散发出来的气味使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些夜晚我和刘美红睡在一起,我们把脑袋蒙在被子里,然后用一只手电照着对方说话,刘美红会讲起她的爸爸妈妈,那对睡在我们隔壁的工人夫妇,她说经常在半夜的时候,隔壁会传来怪异的叫声,那个声音里掺杂了太多元素,叫人分辨不出喜怒哀乐。睡在墙板这边的她也会随着那些声音心情变化,刘美红说完这些就把脸侧过来,用手电照得手指头红瘆瘆的,然后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句,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这句话最先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在我父母闹离婚的那段时间,他们像在拍卖会上一样,为了争夺我的抚养权,把价格抬升到令人望而却步的高度,使我觉得原来他们离婚,是因为对他们来说我是那么的珍贵,世上越是珍贵的东西都不能与人分享。我父亲最终使出了杀手锏:写信。这也是他征服所有女人的方法。我的父亲给我写了足足十页纸的内容,每一句感人肺腑的句子旁,都伴有一两滴矫情的眼泪。信末的地方,我的父亲请求我跟他一同生活,并且畅想了那样的日子将是多么的美好。我选择了父亲,虽然他不是个很好的行动家,至少他是个演说家。然后我在信纸的空白处签了名,并歪歪扭扭地补上一行字:你们的世界真是复杂。
之后,我和父亲,还有一个陌生女人组成了一个家,我的母亲,和另一个陌生男人组成了另一个家。两个家离得并不太远,一个在小镇的东面,一个在小镇的西面,我常常从这个家走到那个家,从那个家走到这个家,在这个经济落后消息闭塞的小镇,真是掀起了一个舆论热潮。人们把茶余饭后的一切时间和唾沫都奉献给我们。后来,这两个家都不太欢迎我的到来,当然,问题出在那两个候补人员身上,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各自私下找我谈过话,告诉我,他们的心里仍然很爱我。
爱个毛啊。我也在心里狠狠回击他们,那一刻彻底知道我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最珍贵的东西,甚至不是东西,因为有一次他们在镇上相遇时,竟然表情中有同仇敌忾的成分,一同后悔当初有了我。
天!他们竟然恨不能这个世界上没有我。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睡在刘美红的床上,我把她的家当作自己的家。当然,刘美红的父母并没有把我当作他们的孩子,他们警告刘美红不要和我来往,但是又能怎样呢?我们那时正在学习雷锋,学习赖宁,我们像亲姐妹一样相互关怀,又像战友一样抵制恶势力。我们把房门反锁,用桌子抵住,然后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说累的时候,刘美红就从厨房里偷来两只馒头和萝卜干,有时是一把蜜枣或者三四块糖,我们都是在被窝里将这些消灭掉的。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无可救药地喜欢床,认为它才是一切友情和爱的温房。
我从301出来的那个早上,开始想念刘美红。我给小镇的母亲拨了电话,问母亲还记得我小学同学刘美红吗?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努力思索,我提示她,个子比我高,眼睛大大的。半晌,电话那头才有了声音,母亲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跑题讲述她最近跳舞的收获,她说,丫头,你要多跳跳舞,跳舞会身体好,身材好。母亲年轻时就热爱跳舞,的确收获颇丰,跳舞让她收获了很多男人,也收获了满城风雨。
我打断她,继续问道,刘美红就是那个短头发,小时候常常睡在她家的……
你打电话回来不关心我,只问刘美红,刘美红是你妈啊——电话终于被挂断了。
这就是我母亲,一个永远强势的女人,她的强势表现在一切方面,包括挂电话的果断上。
我又给父亲拨了电话,希望从他那儿能得到一点刘美红的消息,父亲比母亲耐心多了,他一边询问,一边给我提示。说,好像有这么个同学,眼睛大吗?好像也没你眼睛大。头发应该是长长的,好像还扎了个马尾?就是扎着一个辫子的那种,不是两个辫子的那种,她个头比你高吗?好像也没你高。
我没法回答父亲的这些问题。我的记忆完全被他的自问自答搅浑浊了,我说你帮我打听一下吧,然后也果断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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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母通完电话的那几个夜里,我常梦见刘美红,梦境童话般一样,属于小清新的基调,要么是我跟刘美红一起放风筝,在草地上慢镜头一样地奔跑;要么就是在堆雪人,雪花富有节奏地轻舞,我们的笑声穿过云层,带着俯视一切的味道。但所有梦的结尾甚是奇怪,都以301的大眼睛作为背景而剧终。我一直疑惑,人的情感真是个有意思的玩意,究竟是因为301才怀念起刘美红?还是因为刘美红才格外想认识301?
是的,我想认识301。
几乎每个早晨和傍晚,我都会竖着耳朵听楼梯传来动静,我从猫眼注视着外面,当301经过时,我总想打开门走出去,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Hi,或者,你好。
可我一次都没有迈出门去。
我颓丧到极点,为没有勇气上前搭讪而鄙视自己,作为惩罚,我会取消午餐,剥夺一次进食的机会。我把自己丢在床上,但很多时候,我把自己丢在301的绿色沙发上。那几天中午,我都会打开301的门,然后在淡绿色的沙发上小坐一会儿,我把双腿盘起来,像在刘美红家的床上那样,我们都喜欢把腿盘起来,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刘美红有时会讲起小狼——她家的一条母狗,那狗一直处于孕妇与产妇的角色变换当中,乳房永远都肿胀着。讲到激动时,刘美红会突然直起身子,说,最近我的乳房也发育了,好疼。她把衣服掀起,枣核般大小的乳房跳入我的眼帘,然后刘美红问我乳房疼不疼?发育没发育?
我和刘美红的伟大友谊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坚不可摧的,我们一同关心和察看乳房的生长情况,就像植树之后我们关心和察看树苗的生长情况一样,我们躲在被子里,放肆又很内敛地笑着。
现在,我把脸转向墙上的照片,也发出那样的笑声,我用手捂着嘴,热气使手心痒痒的,我的笑声像浪花一样,一阵一阵地拍岸而来,我笑得弯下腰去,笑得直到眼泪流出来。过了很久,才坐直身子,认真地对着那张照片,我说,Hi,向小晚,我很想和你做朋友。然后,我说不下去了,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因为我又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刘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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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想和301交朋友的事,一如既往地告诉网友,也一如既往地招来冷嘲热讽,尤其是我的北京男友,他在QQ上把字体换成最大号的黑体,以示警告,他说,你可能会和一把牙刷或者一只马桶成为朋友,也不可能和301成为朋友。北京男友认为我们生在这个年代的人,除了和自己成为朋友外,只能和物体成为朋友。我反驳说,那我们呢?QQ上立即跳出四个字:这是网络!!
我想我会和301成为朋友的,像和刘美红那种关系的朋友。我坚持自己的观念,就像很多年前坚持要离开那个小镇一样。父亲给我写了好几封十页纸的信,试图挽留我,但又能怎样呢?他说我是一朵开错季节的花,我的存在时刻提醒他,要对过去的人生进行修正。修正?我像鄙视父母一样鄙视这两个字。当我现在站在301的屋里时,我就知道他们游戏一样的婚姻对我的伤害有多大。那天我躺在淡绿色的沙发上,把过去二十年的时光又统统回忆一遍,那些在脑壳里被称作“记忆”的空间,除了留给刘美红,我不愿放进任何人。
父亲的电话就是那个时候响起的,他激动乃至声音颤抖地告诉我——有刘美红的消息了。然而他接下去的叙述,依然叫人抓狂,他又像上次那样自问自答了很久,比如,刘美红是不是比你高?她读高中了吧?怎么就不联系了呢?
我打断父亲,说,你到底有没有刘美红的消息啊?
电话那头这才平息下来,然后叫我拿笔记着,谨慎地念出五个电话号码,说,你打过去试试,都是以前的邻居提供的,她家早搬了。
挂电话后,我作了一个深呼吸,并调整了姿势,然后拨出第一个号码。电话那头出现一个男人声音,还没自我介绍完,对方就挂断了,再拨过去时,那人极不耐烦,说,打错了打错了。我挂断电话后在第一个号码下划了一道线—— 一个希望灭了。
接着的几个号码更是令我伤心,其中一个说是工厂传达室,另几个则是空号。我突然感到呼吸有些艰难,于是在号码下一一划上线,五个号码,如五具尸体似的躺在纸上。
耳边安静后,保持那个姿势又坐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的眼角竟有了泪水,这个时刻,我突然那么地想念刘美红。
我起身去卫生间洗了脸,用一条白毛巾擦了擦。这是我第三次使用这条毛巾了,残留着淡淡的化妆品味道。然后我又回到沙发,把自己也像一具尸体似的放平。这个下午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使我内心安详,我躺在沙发上,毛巾伏在脸上,然后泪水就在白毛巾下放肆地流淌,直到阳光疲软无力地搭在西边窗棂上,一天就要过去了。我在客厅里缓缓走动,打开卧室的门,打开书橱的门,衣柜的门……然后再一一将它们关上。
在刘美红家,我们也曾这样干过,打开各种橱柜的门,再一一关上,我们对橱柜里那些平常却又陌生的物品感到好奇,刘美红爸爸的手套,刘美红妈妈的裙子,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化妆品。我们学着大人的模样穿戴,或者把脸上画得惨不忍睹。
现在301抽屉里也有一些化妆品,手表,耳环,指甲油……我也曾涂抹过,每一件物品都散发着陌生的味道,我像一条狗似的嗅着,这种陌生的味道不知会将我引至何方,仿佛钻进了一个窄巷,四周寂静,只有自己四只蹄子的声音,我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用鼻子寻找家的方向。
其实在此之前,我就曾试着做过一些事情,比如购买301使用的那款化妆品;比如购买她冰箱里那种味道的牛肉酱;甚至在餐桌上发现了一张美容卡后,我也悄悄去过那家美容院。
那次的经历多少让我有些惊喜。我是选择在一个周一的上午,这个时候往往顾客较少,美容师有足够的时间。躺下后我就和那个年岁不大的美容师闲聊起来,我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姓向的顾客呀?
哦,好像没有,美容师问道,叫什么名字?
我有些失望,回答说,叫向小晚吧。
小美容师语气突然兴奋起来,说,呀,有呢,有呢,有这个人呢。
我有些紧张,脸上的肌肉一定在她指下微微变化,小美容师说,是你朋友吗?
是,我点点头,忽而又否定说,不是不是。那瞬间我有些鄙视自己。
美容师说向小晚很久没来了,半年了吧,以前都是我给她做脸,怎么就突然不来了呢?她停下动作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也不想说话,索性闭上眼睛,感受这双手在我脸上的触碰,半年前,这双手曾触摸在向小晚的脸上,这是我和她之间某种无形的联系。
6
那天在301一直待到很晚,当我意识到时间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我匆匆走出来,刚踏进家门,301就回来了,我立在门边,用心听着那串脚步声从楼道里逐渐清晰,又逐渐远去。
我想象不出301回去之后是否发觉什么,抽屉被打开过,沙发有坐过的痕迹,毛巾潮湿了,冰箱里的方便面少了一包……
但那个晚上我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梦里的女一号女二号依然是刘美红和向小晚,醒来后已经是另一天的晌午了。生活的意义和乐趣或许就是这样,它消磨了你一天的光阴,然后再呈给你新的一天。
是的,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每天它都是崭新的,谁也不能料到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北京男友不会料到自己又一次辞职,那些令他忍无可忍的同事再也不会在他眼前晃悠;我的母亲也不会料到自己再次离婚,像更换舞伴一样更换丈夫。
母亲离婚的事是父亲告诉我的,因为父亲那时也正办着离婚手续,当然,他们并不是为了复婚,而是和下一个替补人员进行组合,我常常想起他们的婚姻,简直是将高等数学里的排列组合现实运用化。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伤心,他说,这些都是这个时代导致的。我不能理解父亲把离婚之事归罪于这个时代。
但是我并没有难过,对于他们这样是再正常不过了,我甚至看到父亲用他的那支几乎和他同样年纪的钢笔,兴致盎然地给新的伴侣书写情书,也仿佛看到母亲在舞池里傲慢的身姿,对她来说,人生就是一个大舞池。生活真是他妈的太奇妙了,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杀手锏,毁掉旧的生活,再赢得新的一切。
他们各自结婚后的家我没有去过。家对于我的意义只是一个名词而已,英文里叫home;法语里是maison。家是一个港湾,是心灵栖息的地方,可是能给我这种感觉的,除了刘美红的小卧室外,就是这个和我没一点儿关系的301。
现在我又躺倒在淡绿色的沙发上,内心和身体一同舒展开来。秋天快要过去了,窗外的树叶少了夏日的盎然绿意,在这整整一个秋天里,我都没有得到刘美红的消息,更没有勇气和301搭讪一次,有那么几次在楼梯处遇见了她,我把嘴唇微微张开,舌头依然僵硬得没能发出一个音符,她从高处向我走来,目光似有似无地瞟着我,然后咧开嘴笑了,在那个笑容的鼓舞下,我的舌头正欲启动,却发觉这个笑容并不是给我的,她的耳里塞着耳塞,她在和电话那头的人微笑。人真是吝啬的家伙,情愿给看不见的人笑容,都不肯施舍给眼前的陌生人。但301的那个笑容却被我深深记住了,它让我想起了刘美红,我们每次恶作剧之后刘美红也是这样肆无忌惮的笑容,那是一种没有任何顾虑,将整个牙龈毫无保留展示出来的方式。
北京男友辞职后一直没有再找新的工作,每天宅着,别人是闭门造车,他是闭门造诗,他说这个时代只有靠诗歌才能拯救了。每天,QQ上都能收到北京男友新出炉的一两首诗,从诗里我基本能了解他一天的生活状况,比如,早餐吃的是方便面:“倔强地缠绕在一起,敌不过水的抚摸,便柔软得不行。”
可是,很多时候,我读着他的诗,内心也柔软得不行,我告诉他,我很想念他,十分想念。甚至有一次冲动地在网上订购了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因为我的身躯已经无法承载对他的思念了。北京男友没有我预想的那么激动,他在网络那头沉默很久,然后敲下四个字:你太残忍。他说,怎么能破坏现在的这种美好?
那一天我们吵架了,像现在一样,因为见或不见,没有参考书给出标准答案。
我说:我很想你。
北京男友:“想”是你身体里的某种情愫,跟见不见面没有关系。
——见到你,或许就会好些。
——既然如此,还是不见的好,见面了,“想”的情愫就没有那么强烈了,都不那么“想”了,感情自然失色很多。
——可是……我听不进去北京男友绕口令似的辩驳。
——再可是,再可是,我就把你一脚踹到你的星球上去。
我抱着小熊呜呜哭起来,空洞的屋子回荡着我空洞的哭声,突然之间,我觉得内心虚空到极致,冬天就要来了,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寒冷。
小熊不合时宜地叫起来:三儿,来,亲亲,亲亲亲亲。三儿,来,亲亲,亲亲亲亲……我的泪水决堤一般,然后将小熊扔了出去。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父亲给我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描述了他和母亲各自的婚后生活,简单概括为三个字:不如意。我知道或许不久以后,他们又会折腾于下一场婚姻,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像刚离婚时反目成仇,而是因为彼此丰富的婚姻史而有了更多共同语言,且心心相印。
父亲挂断电话后,又匆匆拨了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说,都差点忘了打电话给你要说的事了。我问什么事情?父亲说有刘美红的消息了。
啊——我有些激动,甚至不能自已,我问,刘美红现在怎么样了?
刘美红死了,父亲不加铺设地说。
7
我一直认为宇宙里有很多像太阳这样的恒星,即使夜晚或阴霾,它们都能光明而又温暖,照耀着我灰暗无比的生活。现在这些太阳一个个跌落下来,我的世界顿时黑暗一片。父亲说刘美红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了一段日子就出国劳务了,头一年还好,往家里汇了两万元,第二年就出事了,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反正又往她家里汇了二十万元。
父亲一直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眼前尽是刘美红夸张的笑脸,突然之间我感到胸口猛烈的疼痛,仿佛无数支利箭射来,射向我的胸膛,射向我的眼睛,于是双眼模糊了,泪水汹涌而出。
我没有克制自己的哭声,甚至任由声音越发悲恸,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常常看到那些办丧事的人家,哭声抑扬顿挫,最后汇成一个小曲儿似的,述说死者的种种好处,生者的种种悲伤。现在我的哭声也迂回曲折起来,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感到心中无限的难受,无限的孤独。
我想打电话给北京男友,告诉他此时我多么需要他,但是结果毫无悬念的是他责备我“你疯了”。我也想打电话给爸爸妈妈,希望他们此刻出现在我身边,然后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我没有拨出号码,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荒诞,父亲肯定会推测我是最近花销大了,手头紧了。在他看来人类的一切悲伤都跟金钱有关,买不起心仪的东西难过了,交不起房租难过了,这个手头永远拮据的男人从来没有真正懂得他的女儿。我又开始想念母亲,她的号码都快忘记了,很久以来我们都没有联系过,记得她最后一次抱我,是她和父亲决定离婚的时候,那天她正好下班回家,我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睡着了,大概是突然的慈悲,她抱起我,说,都长大了,让妈妈抱抱吧。她把我揽在怀里,可我立即就挣脱出来,母亲问怎么了?我说难受,浑身痒痒。之后她再也没有抱过我,那个拥抱祭奠了我们最后一次的友好。如今我已忘了当时自己是否说谎了,是否真的“浑身痒痒”,是否身体真有那个狗屁化学反应。
我把手机打开,再关上,那串号码被摁下又删除,我能想象得出,要是拨通电话,那头一定是一片嘈杂,跳舞已经成为了母亲的事业,她会用比平常快几拍的语速告诉我,忙着呢忙着呢,一会给你回过去。然后等不及我开口便刻不容缓地挂断电话。可我真的想她能抱抱我,像那次那样,说,让妈妈抱抱吧。我一定会乖乖地伏在她的胸前,即使真的很痒很痒,我也能忍着,然后仔细嗅着她的体味,我一直想知道,“妈妈”,应该是什么样的味道?
我的哭泣没有停止,刘美红,父亲,母亲,北京男友,他们的身影在我眼前清晰又模糊,我把脸伏在茶几上,泪水就这么汩汩地流着,然后我看见一些白纸被泪水打湿了,沉甸甸的。
我拿起一支笔,在白纸上胡乱写着,刘美红,我想你……泪水又不可遏止地汹涌而出,把这几个字氤氲开来。我抬起头,却撞见了那双眼睛,照片上那双眼睛一直专注地看着我,洞悉了我刚刚的每一寸悲伤。我拾起笔,在纸上写下一封信:
向小晚,你好!
很奇怪收到这封信吧?我也很奇怪,为什么要给你写信?
说起来真是荒诞,竟然在你的家中给你写信,你不认识我,可我却认识你很久了。几个月前,我用我家的钥匙误开了你家的门,这么说,你肯定不会相信,但事实却是如此,那段日子,我仿佛陷入了精神恍惚之中,我常常怀疑是自己出了错,于是一遍遍地验证,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时,却发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你的家,你的照片,你的笑容,你家中的每一处地方,都无可救药地使我想起了我最好的朋友,她叫刘美红,可是,也就是在一个小时前,我得知她已经死了。
我很难过,虽然你不能理解我,我和她一起长大,我们常常睡在一张床上,每天上学刘美红都到我家中等我,看我吃完饭,帮忙收好书包,然后用一辆26自行车载着我,有一个学期,她都这样载着我,那时我还不会骑车,我坐在她的身后,一只手箍着她的腰际,风吹在脸上软绵绵的。我常常想,我们像一个人似的。真的,我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可是,我的好朋友已经死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现在,我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将你当作是自己的朋友了——我想和你交朋友。
就写到这里吧。你快要下班了,真希望你看到这封信时,能像照片上的那样,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也希望我能让你想起你的某个好朋友。
楼下的201
2012年3月1日
写完信,心里舒服很多。一个晚上我都在聆听楼上的动静,似乎比往常安静,又似乎更加躁动。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绵长的雨季,阴湿的感觉从楼板处慢慢渗透过来。
那一夜,我没有合眼,盯着天花板发呆,我想起与刘美红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想起了我的父亲母亲,那些曾有过的幸福时光,然后我又想起了301,明天,或许仅在天亮后就会成为我朋友的人。刹那间,我感到生活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我开始想象301看到那封信后的紧张和喜悦,她会拿着信纸,甚至来不及换上鞋,便匆匆下楼敲开我的门。她会告诉我,我的这封信果真让她想起了一个小伙伴,现在她也和我一样孤独和忧伤,也渴望得到一个好朋友。可我该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吧,像和刘美红那样夸张而真诚地笑着,直到笑弯了腰,直到泪水流出来。
窗外逐渐明亮的时候,我才困顿睡去,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的睡梦一直沉到深海,直到晌午的一串敲门声才将我唤醒。
我坐直身子,似乎不能确定是否梦境,敲门声依然铿锵有力,是301?!我跳下床,冲出卧室,然后又冲进卫生间,或许我该先洗洗脸。
一阵忙乱后,我调整呼吸,打开门。
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立在门外。
他们向我出示证件,确定我是201住户后,说楼上昨夜发生一起命案,怀疑和我有关,必须接受调查。
晌午的阳光明艳艳的,每一缕都如蚕丝一般轻薄和透明。我很久没有走出屋子了,这个世界仿佛是一只刚剥了壳的鸡蛋,新鲜动人,秋天还像一个没找到婆家的姑娘一样,处处都显得慵懒和羞涩。警察说,楼上的301昨夜死了,自杀还是他杀,现在不能断定,虽然煤气被打开,但我们不能确定就是自杀。他们说初步调查301是某机关领导的小三,而他们在现场却发现一只语音小熊,尽管已经被撕扯得破烂,但仍能听到语音内容,所以他们不能排除是蓄意谋杀。
我突然愣在那里,脑袋轰然一片,我想起昨天下午把小熊遗忘在了楼上,301回来后究竟做了什么,看见了我的那封信,还是听到了小熊语音,谁他妈知道呢?
车顶的警示灯一直闪烁着,红艳艳的,折射在窗玻璃上,折射在每一个人的眼里,于是整个世界都成了一片红色。
原刊责编 李向荣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住201的“我”竟然用钥匙误开了301的房门。这样的开端不免令读者对继之而来的故事满怀好奇,百般猜测。是现实中的哪一把利刃,开启了“我”尘封已久的忧伤和孤独?对温暖和爱的渴望,不仅源自“我”的童年创伤记忆,更源自现实生活的坚硬与冷漠。“我”与301比邻而居,却依然是咫尺天涯。难道“我”对301的贸然闯入,便是造成一桩命案的唯一理由?或许,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存在着黑洞,隐秘幽深,一言难以道尽。那个破碎的语音小熊,似别有深意。小说以充满痛感的笔调,把那些黑洞一一指认,令人不忍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