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的时间,唐七看着旁边护送的唐五,不由得陷入沉思。
她隐约知道点地勤人员的规矩,两个地勤人员在事先没有交代的情况下在同一个任务地点遇到,那是不能相认的,也不能通气,难保出点差错,也有地勤人员因为各种原因相认了,基本上都不可避免的对任务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突然被换身体,唐五忽然态度大变,失去了精神力,她就仿若身陷迷雾中,乱了方寸,失了阵脚,偏偏唐五一副没打算说什么的样子,就只是偶尔拿两句话逗逗她,看看她被吓到的样子偷乐,其实至今什么交代都没有。
她基本可以肯定唐五已经不在,换成了天蝎人,那是否就可以肯定眼前这人就是地勤人员?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没人告诉她这种情况该不该问,万一一问,联盟执法队就杀到面前说她任务期间失言乱问判她个流放,她哭都没处哭去。
似乎感觉到唐七的目光,唐五回过头来,与她对视半晌,然后转过头去,低声道:“我一直都是你哥。”
“……你,你是……你不是……”
“我是唐五,一直没变。”唐五回头给了她一个笑容,叹口气,“行了,先进去,你出来我就跟你说。”
朱煜文被废后,关在比冷宫还冷的角落宫殿中,名曰清心殿。
门口两个士兵看守,里面只有寥寥几个仆役的身影,地上落叶虽然被扫的干干净净,但在萧索的秋日中偶尔飘过一片黄叶,还是让整个气氛显得很沉重。
唐七走到寝殿外,净宝撩了帘子出来,看到唐七一怔,然后笑了笑,弯腰恭敬道:“唐七小姐,总算是把您盼来了。”
“为什么盼我?”唐七好奇,“恨我才对吧。”
净宝摇摇头:“怎么会呢唐七小姐,殿下怎么都不会怪您的。”
唐七耸耸肩不置可否,她被净宝引着走进房中,里面东西不少,但依然给人空空荡荡的感觉,屏风后面,隐约可见一个人影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
净宝轻声道:“陛下,唐姑娘来了。”
“……你退下吧。”嘶哑的声音。
“是。”净宝朝唐七做了个请的姿势,便离开了。
唐七走过屏风,坐在屏风旁的凳子上,多日不见的朱煜文头也不回,还是坐在软榻上望着窗外。
两人沉默了许久,唐七忍不住了,问道:“你找我来……”
“唐青叶,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朱煜文忽然开口,却依然没回头。
唐七想了想,道:“说不出来,你挺复杂的。”
“呵,在你眼里,有不复杂的人吗?”
“也对,我觉得人都挺复杂的。”唐七停了一下,又道,“只不过,你好像特别复杂,我还记得你以前,刚见面的时候,突然变脸,弄得我不知道怎么反应。”
“你还记得以前啊?”朱煜文回头,他的脸背光,阴影中看不到表情,只看到身体瘦削,“我也记得呢,清清楚楚,我多希望她就是我亲娘,我只是一个庶子,我可能一生被嫡母打压,但却不会这么痛苦,从万人之上,跌到万人之下,摔得粉身碎骨。”
“你这样也挺好。”唐七嘟哝,“连气息都清新不少。”
“这就是一个佛堂,我是里面唯一一个和尚,我不超脱,谁超脱?”朱煜文笑道,唐七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串佛珠。
唐七知道念佛意味着什么,想了想人类的平均寿命,不由得小声道:“你才十六啊。”
朱煜文笑笑,慢慢的转起了佛珠:“我想找个能好好说话的人,可我能想到的每一个人,不是没脸见我,就是我不想见,最终能见的,就只有你一个了……又是只有你一个。”
“嗯,又是只有我一个。”这语气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还能再叫你姐吗?”
“……叫吧。”
“姐。”朱煜文笑,终于走下软榻,走到桌子边,挨着唐七坐,给她倒茶,还把点心放到她面前,“吃,好久没见你吃东西的样子了,你吃东西总是很专心,什么都吃,我总觉得要不是啃不动,你会把盘子也吃下去。”
要是以前,也不是啃不动盘子……唐七默默的想,她拿起一块点心,慢慢的嚼起来,味道不错,皇帝好歹没亏待了他。
朱煜文看了一会儿,问道:“姐,萨尔,他们,对你好吗?”
“好。”唐七也不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女子出嫁,靠山就是娘家,我叫你一声姐,却没法做你的靠山,我是不是很没用?”
唐七一愣,这番话忽然让她想起一点东西,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去世的生母李姨娘。
当初朱煜文还是唐靖宏的时候,季姨娘带着朱煜文有意交好,李姨娘也刻意逢迎,她和朱煜文才有了两年形影不离的生活,那时候李姨娘刚被朱煜文辱骂过,回了房担心女儿心里不平,忍着眼泪对唐七解释:
夫人视我们母女为肉中刺,娘亲没用,哪个都攀不上,可女儿出嫁,娘家怎么能没个父兄照应着,现在照顾好你八弟,以后等你出嫁,若是你八弟有出息了,也算是个靠山,娘就算去了,也能安心……
那时候她听不懂,完全不明白,甚至还颇为不屑。现在却忽然懂了,但是早已物是人非,泉下的李姨娘要是知道,她指望的八弟,何止有出息,简直是太有出息了,不知会有何感想。
朱煜文见唐七出神,便不说话,他享受于此时屋中的安静,不像刚才那般的死寂,让人感到度日如年。
唐七回过神来,诡异的有种惆怅的感觉,她再次重复:“你这样,挺好,真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朱煜文道,“你走后,我总生气,觉得你背叛了我,可是后来才知道,你那样的,根本不算背叛,真正的背叛,更加残酷。”
“原来我甫登大宝,就进了一局棋中,或者说,我对别人的不信任,促成了这局棋,我娶了岑景初,不仅因为你说的话,更是因为楼家和翼王叔关系太好,我不想让岑家都靠过去,却没想到,岑景初和楼远征从小青梅竹马,岑景初能忍,楼远征更能忍……”
“一个嫁给我,一个给我守城,最后这些全成了胁迫我的工具,我怎么早没想到,其实一开始,我就只是个光杆司令,我以为东北大营是我的,我以为中正大营是我的……结果,只有羽林卫是我的,可羽林卫里的人,都是各自家族的……我跌下皇位,却保住性命,全是他们的功劳,每当想到这些,我心里就煎熬,冰火两重天。”朱煜文笑得勉强,“最终留在我身边的,除了净宝,竟然就只剩下一人。”
“谁?”
“你猜?”
唐七想了半晌,肯定道:“恒星。”
“是严嫔。”朱煜文笑,看唐七面露疑惑,还是点头,“没错,就是恒星,她本来姓严,我在翼王府那五年,一直是她和净宝照顾我,后来进了宫,她是罪臣之后,不得为入宫为奴,我也不想立妃,就让她来伺候你,至于现在……我什么都没了,立个嫔而已,也没人管得了我。”
“那也不错。”唐七颇有些感慨,她词汇依然贫乏,但足够真心实意。
“是啊,也不错了,姐,你还得去谢谢岑景初,要不是她和萨尔联合起来算计你,你现在也是冷宫废妃了。”朱煜文说得阴阳怪气。
“他们是在帮我。”唐七一语中的。
“是啊,他们是在帮你……”朱煜文不由得郁闷,“怎么就没人帮我呢?”
“因为我招人喜欢。”
“你招人喜欢?哈哈哈!”朱煜文被唐七一脸认真逗笑了,“你招人喜欢,那人间处处万人迷了!”
唐七抿嘴不说话。
朱煜文笑了一会儿,猛地收住笑,严肃道:“说实话,我见过的人中,你最不招人喜欢。”
唐七瞪着他。
“这是实话,姐,先别提你那傻样,傻子还会笑得阳光灿烂呢,你何曾给过别人笑脸?从来都没什么表情,说出来的话噎死人,现在好了点,以前那两年,每次跟你说话,我都能觉得少几年寿!”
“……难为你了。”
“确实难为我了,所以我以为这世上没人会比我更知道你的好了。”朱煜文叹气,“我看得明白,刚和你接触的人,基本都不会喜欢你,也不会觉得你哪里好,可等时间久了就会发现,在你身边,是最自在的一件事情,只可惜,我已经没机会了,倒是好了那个蛮子。”
唐七毫不介意,听了最后一句话,却不由自主的微微笑起来。
朱煜文正暗自扼腕,回头乍然看见唐七的笑容,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笑起来,笑得眼睛都酸涩了:“我这一生,毁在疑心太重,可无论怎么样,我总是没法不信你,现在想来,姐姐,最厉害的人就是你啊。”
“我明白。”唐七轻声道,“其实你是想提醒我,别轻信别人,也别再轻易被别人摆布,是吗?”
朱煜文不说话,揩了揩眼角。
唐七伸手拍拍朱煜文的背,只觉得少年身姿孱弱,瘦骨嶙峋,不由得有些心酸:“放心吧,以后,我是你靠山。不管做人还是做……,没人能伤到我。”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朱煜文站起来,拉着唐七道,“虽然很想你坐会儿,但你还没成亲,坐久了总归不好,如果你能常来看我,也不急于这一时,现在走,等你回去,刚好赶上晚饭,我送你出去吧。”
唐七也不多话,跟着走了出去,开门,却见一个梳着妇人髻,少妇打扮的女子垂首站在屋前等着,听到开门声抬起头,一脸笑容:“殿下,小姐。”
废帝的宫中自然没了那么多规矩,唐七和朱煜文都不介意,唐七反而挺高兴:“是你啊……严嫔?”
恒星忽然跪在地上:“要是小姐不嫌弃,在小姐面前,奴婢就是恒星。”
唐七也没扶的意思,自顾自走过恒星,道:“人的身份一个就够了,好好当你的严嫔,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小姐……”严嫔抬头,流下泪来。
“你虽然不忠于我,但你一直忠于他,那么对你来说,你是严嫔就够了。”唐七径自往外走,摆摆手,“走了,不用送。”
清心殿的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唐七看着外面等候的车队,还有旁边收到消息来接妹妹的唐五,忽然笑起来。
她本以为到了朱煜文这会经历一场让她束手无策的责难,她也做好了一直闷不吭声的准备,可谁知到,经历这一场大变,朱煜文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本来茫然混沌的心态,在这一场谈话后,竟似拨开了云雾一般。
她上了马车,听着车轮咕噜咕噜的转,终于忍不住,拉开车帘,望着窗外骑着马,陌生又熟悉的青年,轻声问道:“队长?”
青年一怔,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唐七还没从这个“果然如此”的情绪中回过来,就听那属于唐五的声音极为委屈的轻声道:“察察,我们被流放了……”
呆滞半晌,唐七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