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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篇小说 老子的地盘(海飞)

《老子的地盘》 文\海飞

选自《江南》(双月刊)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海飞:1971年生于浙江省诸暨市,1994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国内多家文学刊物发表小说30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向延安》,小说集《看你往哪儿跑》《像老子一样生活》等。

如果从金江大厦二十四层的露台上往下看,老子的地盘马成路其实也就是一根绷断的劣质皮带,短而破旧。路的两边挤满了各种小店,甚至还有一排透着粉红色灯光的简陋发屋,不明不白地站成暧昧的形状。自行车铃声和各种嘈杂的声音,像是要溢出河面的水流一样四处流淌。如果你往这条小马路上一站,你会发现这多么像是置身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场怀旧电影,比如《孔雀》或者《青红》之类。你肯定还会觉得,此刻你就是凡人之中的凡人。

现在,暑热之气向我们翻滚着涌来,蝉声此起彼伏,夏天开始。夏天是从老子刘大脖的兴隆面馆开始的……

1

李冬瓜满身是汗,像油桶一样精壮的身子在刘大脖的身下不停地扭动。她是一个酒糟鼻女人,甚至有着轻微的狐臭。但是此刻刘大脖正在她身上充满激情地涨红着脸,他脸上的五官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歪斜了。对一个五官歪斜的人,他怎么还会有心情去在意李冬瓜的狐臭。在他眼里,李冬瓜只是他兴隆面馆里端面条洗碗盏的服务员,或者是他身下的一个女人而已。

这是一个燥热的中午,行道树上的知了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刘大脖在面馆的阁楼狠狠地把李冬瓜给睡了一把,睡得酣畅淋漓,一边睡一边不停地向李冬瓜描述着家中的青花瓶。那是一只年代久远的青花瓶,很像一个细腰大屁股的女人。刘大脖喷着唾沫说,那可是价值连城,价值连城,价值连城……刘大脖喊“价值连城”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然后他像一条死去的肚子翻白的鱼一样,突然不喊了,瘫在汗腻腻的李冬瓜身上直喘气。

伙计张兴旺正在楼下面馆的厨房里炒菜,他破口大骂的声音传了上来,他说他妈的,你们想把楼板拆了?你们想拆楼我还是钉子户呢!

刘大脖闭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说张兴旺你个狗娘养的,你吃醋了吧,你羡慕老子又当上神仙了吧。

张兴旺是刘大脖从小到大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也是刘大脖聘的厨师。张兴旺不太爱说话,不像刘大脖那样总是喋喋不休。张兴旺没了声音,刘大脖就不再理会张兴旺,伸着脖子只顾自己喘着粗气。

李冬瓜在静默了许久以后,嘿嘿地笑出声来,说你有价值连城的青花瓶,那你还开什么面馆?

刘大脖的脸紧贴着李冬瓜的脸,他似乎有些奄奄一息了,声音虚弱地说:那可是国宝,轻易动得的?

李冬瓜不说话,推开刘大脖,动作麻利地穿起了衣服。然后她顺着窄窄的木楼梯下楼,看到张兴旺的油锅里起了火。张兴旺赤着膊,却系着一条围裙,一只机壳哐哐响着的电风扇正对着张兴旺的后背吹着。李冬瓜因为被老板干了一把以后,仿佛腰杆都直了,底气十足似的大声说,张兴旺,我要吃面,我要吃猪肝面。

张兴旺冷笑了一声。他把炉火熄了,然后举起菜刀,重重地砍向案板。菜刀在案板上打着颤,张兴旺回过头来对着李冬瓜一字一顿地说,做梦!!!

刘大脖还坐在阁楼的床沿上喘着粗气,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夏天算是正式来临了,小气窗的光线旋转着一阵阵的热气,落在了那群袅袅升腾的烟上。刘大脖以前是家具厂的车间主任,后来家具厂果断地倒闭了,他就在马成路上开了一家面馆。不久,在造纸厂工作的张兴旺也下岗了,有一天突然不请自来,围着围裙在刘大脖的面馆里自说自话地掌起勺替客人烧面条。刘大脖对张兴旺的行径有些深恶痛绝,但是客人们都说张兴旺烧得好吃,刘大脖就把张兴旺留了下来。

刘大脖光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抽第二根烟的时候,想起了前妻舒小乙。舒小乙是长青越剧团里的人,长相和扮相都是一等一的,当初怎么就下嫁给了刘大脖,舒小乙到离婚的时候仍然还没有想通。她最后的解释只能认定自己当初是脑筋搭牢,出现了暂时性短路。她提出离婚是因为她和一个加拿大温哥华的华侨票友好上了,华侨票友向她描绘温哥华碧蓝的大海,没多久她就向刘大脖提出了离婚。刘大脖不同意,那时候女儿刘明亮都上小学了,但是舒小乙说,我必须要看到大海,你就放我一马吧,趁我还年轻还有一点儿资本你赶紧放我一马吧。最后,刘大脖心一软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舒小乙卷起离婚协议像是拿到了藏宝图一样兴奋地离去。她和那个在温哥华贩卖温州打火机和手表的华侨票友走了,据说结婚好几年仍然很恩爱,据说最近要回来一次。

刘大脖觉得身子凉了下来,他穿上了短裤,又套上了一条皱巴巴的长裤,摇摆着走下了楼梯。张兴旺正在洗一大筐子青菜,他看了刘大脖一眼,摇摇头说,真没意思。

刘大脖说,那活着还没意思呢,难道你也不想活了?

张兴旺看了李冬瓜一眼,轻声说,那是女人吗?长得跟猪似的。

刘大脖说,老子喜欢,老子的地盘老子做主,你给我当好你的厨师长。

张兴旺说,呸。

刘大脖说,呸什么呸,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两人就开始骂骂咧咧。面馆的下午其实是很漫长的,像水龙头滴落的水一样,不停地滴着却又好像永远也滴不完。在这滴水似的下午时光里,女儿刘明亮迈着一双长腿,很青春矫健地走进了面馆,她把一双十指长长的手伸到了刘大脖的面前说,三百块。

刘大脖说,干什么?

刘明亮说,刘大脖,你别问干什么?要钱那是看得起你。

刘大脖立即堆起了一个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沓红红的钱,一张张数,一共数了五张。

刘明亮问,妈妈来信了没?

刘大脖将五张钱拍在刘明亮的手心里,喝道,拿去,别跟老子提你那狼心狗肺的娘。

此时李冬瓜像潜水员一样,突然潜到了刘大脖的背后。她把肥厚的下巴搁在了刘大脖的肩窝上,拿一双猪泡眼木讷地看着刘明亮。刘明亮一下子惊呆了,说,刘大脖你怎么这样的女人也敢要。

刘大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说我什么时候要这样的女人了,呸,给老子滚开。

李冬瓜听话地挪开了身子。刘明亮用纸币拍了拍自己的手心,不再说什么,向兴隆面馆对面走去。刘大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刘明亮的背影上。刘明亮是他的性命,如果刘明亮要割他的肉,他肯定会替刘明亮磨好刀,并且不会叫疼。李冬瓜的下巴再次落在了刘大脖的肩窝上,咬牙切齿地说,她该叫我小妈。你刚才那叫“价值连城”的勇气到哪儿去了?你连女儿都怕,你像个男人?

刘大脖喃喃地说,我就在女儿面前不像个男人,连人都不像。我就像一块橡皮泥,只要女儿需要,把我捏成啥我就是个啥。

这个漫长的滴水一般的下午,刘大脖和张兴旺,以及李冬瓜都觉得无所事事。所以李冬瓜很快躺在一张躺椅上睡着了,一些苍蝇在她的身边环绕飞行着。刘大脖和张兴旺开了一瓶二锅头,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刘大脖问张兴旺妈的病情,张兴旺是个孝子,他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说在半山医院住着,日子不多了。半山医院是个著名的肿瘤医院。

刘大脖说,你娘就是我娘,什么时候我得去看看。

张兴旺说,不许去,你越去她越伤心。

刘大脖看到张兴旺哭成这样,眼圈也红了,说兴旺咱们说些别的吧,说说咱们年轻的时候。咱们年轻的时候,我可是纵横马成路的。那时候威风八面,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张兴旺盯着刘大脖看了好久以后才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这时候刘大脖突然感到张兴旺的可恶,他马上认为和张兴旺话不投机,他不想再说什么,转过头刚好看到李冬瓜在躺椅上睡得正香,稳当而妥帖,甚至还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吃过晚饭刘大脖去不远的运河广场跳那种叫“沙沙沙”的集体舞。其实那是一种老女人们的舞,老女人普遍都比较胖,她们很夸张地扭动着腰肢,像是妖怪似的。当然也有一些中年妇女混迹其中,比如阿英。阿英是阿英浴室的老板娘,比较注意保持身材。刘大脖就喜欢排在阿英的后面,扭动的时候一双贼眼就不停地盯着阿英的屁股看。刘大脖的想法很龌龊,他想阿英这么滚圆的屁股,肯定是床上的好手。

2

刘大脖其实是打心底里喜欢着开澡堂子的女人阿英的。阿英的老公在严打的时候吃了花生米,那时候阿英刚生下小孩,想要和一个白面书生私奔。私奔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这时候老公突然被抓。阿英在床上坐了一下午,白面书生就在床边陪了一下午。当白面书生再催促的时候,阿英突然问,你睡了我几次?

白面书生愣了,说你怎么问这个。

阿英再次问,你睡了我几次。

白面书生掰着手指头算,后来很认真地说,可能是二十四,也可能是二十五次。有一次只睡了一半,不知道算不算。

阿英说,你睡了我那么多次,你也够本了,我都是免费陪睡的。现在我不能走了,因为我的老公被抓了。

白面书生说,那不是更好吗?连离家出走的理由都不用找。

阿英说,我不能乘人之危,你走吧。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白面书生不肯走,阿英就骂,骂了白面书生的祖宗十八代及十八代以前的祖宗,还讽刺白面书生在床上的表现很一般,一点也不气吞山河。白面书生一咬牙走了,他的身影刚刚消失,阿英的眼泪就随之挂了下来,轻声说,这都是老天爷注定的。

阿英开了一家澡堂子。她的任务是把女儿养大成人,把澡堂子开好赚点钱,然后就是等着老公回来。阿英生孩子后,身材一点也没有变形。身材好的人,喜欢穿裤子不喜欢穿裙子。阿英也一样,永远穿着牛仔裤,在人们面前晃来晃去。刘大脖经常来阿英的澡堂子洗澡,每次来都要捡一回免费的口头便宜。其实从他的内心深处,深深地爱着阿英。但是阿英好像对他若即若离,这让刘大脖很痛苦。刘大脖开的玩笑其实一点也不幽默,他翻来覆去地说家里的青花瓶像小腰大屁股的女人,要不就是说阿英我们睡觉吧。

阿英对这样的玩笑,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是一笑而过。有一次当刘大脖给阿英送来一碗面条的时候,又顺便说阿英我想和你睡觉。阿英正在吃面条,她抬起了一双亮眼说,和我睡觉?

刘大脖壮壮胆,大声地说,是的,和你睡觉。

阿英大笑起来,一会儿又收住笑沉下脸说,和我睡觉,你有钱吗?

刘大脖又壮壮胆说,我家有祖传的青花瓶,价值连城。

阿英说,就算价值连城,没人要它就不值钱。除非你有大钻戒,我随时陪你睡觉,这个承诺一辈子有效。

刘大脖听到这样有效的承诺,好像也没有兴奋起来。但是,他还是深深地喜欢着阿英。他无数次地对张兴旺说,阿英长得像仙女,身边都雾腾腾的。

张兴旺说,那不是雾腾腾,那是澡堂子里的热气。

刘大脖对张兴旺这样的解释很不满,马上纠正,就算那是热气,那也是不同凡响的热气。

那天半夜刘大脖从兴隆面馆收工打烊回到家,看到一盏昏黄的灯下刘明亮边吃方便面边上网打游戏。刘明亮喜欢泡方便面吃,她从来都不吃兴隆面馆里烧的面条。刘大脖那时候刚和张兴旺在面馆打烊前喝过五瓶夜啤酒,他喷着酒气站在了刘明亮的身后问刘明亮,如果给她找一个像阿英一样的后妈行不行?刘明亮头也不抬地说,这跟我有关系吗?

刘大脖一直以为,后妈怎么会和女儿没有关系呢?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没有关系?躺在躺椅上的刘老歪露出狡黠的眼神,他已经不太会动了,老年痴呆症,话也说不清,只会流口水,或者恶毒地笑笑。刘老歪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无赖地痞流氓破脚骨,在一次带人打群架的时候被人按在地上,用剔骨刀挑断脚筋后就变成了瘸子。从此他不敢让刘大脖在外面逞一点点的强,怕儿子落得自己一样的下场。然后好多年过去了,瘸子刘老歪突然头发白了,人也痴呆了。他叫刘大脖爸,有时候叫刘大脖爷,有时候叫刘大脖大哥,清醒的时候叫刘大脖儿啊。

他听到刘明亮说,这跟我有关系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得比较开心。这让刘大脖很恼火,刘大脖冲着刘老歪说,刘老歪你懂什么?刘老歪被吓了一跳,不敢再笑了。刘明亮却也不再理会刘大脖,她飞快地把方便面吃完,把面盒一推抹了一下嘴说,阿英会嫁给你,除非扫帚柄上长竹笋。这时候刘明亮的手机响了起来,里面一个男人鸭子一样的声音传了出来。鸭嗓子说,刘明亮你丫的出来,我们在枫桥电影院门口等你。你丫要是不出来,哥几个跟你没完。

鸭嗓子的声音其实清楚地落进了刘大脖的耳朵里。刘大脖愣了,说你那朋友是海州人吗?怎么丫的丫的乱叫。刘明亮说,他是北京来的,跟你有关系吗?不要说他叫丫的,就算他叫非洲土话,也跟你没关系。刘明亮说完,推开门走了,把刘大脖一个人愣愣地丢在了屋子里。好一会儿刘大脖才回过神来,喷出一口酒气,大吼一声追出门去。

刘大脖顺着一路凄凉的灯光,跌跌撞撞地赶往枫桥电影院。他多么像一颗寂寞的子弹,歪歪扭扭地在闻一路上穿过。已经过了子夜,电影院门口的小广场上,只晃动着零落的人影。刘大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刘明亮的影子,刘明亮身材好,两条长腿很惹人注目。特别是刘明亮举起了一个酒瓶,她摆了一个类似于手榴弹投掷的姿势,将酒瓶抛了出去。酒瓶抛出去的时候在空中弧度圆润,然后优美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刘明亮大喝一声,丫的。接着身边的几名男女也丫的丫的乱叫,将手里的酒瓶纷纷抛了出去。玻璃瓶的脆响声此起彼伏,夜色一下子热闹起来。刘明亮和几名青年男女在欢叫,他们跳起来,把手努力地伸向天空,仿佛要摘下星星一般。

他们叫,丫的。

刘大脖走向了刘明亮,明亮,明亮,他叫道,明亮你给我过来,你跟我回家。刘明亮扭过头来,看到了刘大脖,她的眼神里露出了冷漠的神色。刘明亮说,我在这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这时候,警车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吹了一声唿哨,年轻人们突然消失了,很像是电影里一群妖怪的遁身法。刘大脖又喷出一口酒气,摇晃了一下身子,他扭过头看到一辆警车停了下来,三个穿黑制服的警察,像一个移动着的三角尺一样,在夜色里潜行。他们向刘大脖包抄过来。刘大脖忙捡起了地上的半个酒瓶,握在手中,等他整理好自己醉意朦胧的笑容时,三名警察站在了他的面前。

其中的小个子警察说,谁扔的酒瓶?

刘大脖看了看女儿远去的方向,拍了一下胸,把手里的半只酒瓶举了举,顺便打了一个酒嗝说,你说呢。

警察冷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这么大年纪还那么犀利。

刘大脖听不懂犀利,瞪着一双大白眼说,你说什么?

警察说,胆子挺大的!你跟我们走吧。你害得我们才吃了一半夜宵,你罪该万死。

另一名警察推了刘大脖一下,刘大脖就跟三名警察走了,他走在三名警察的中间,很像是被他们护卫似的。他仍然在喷着酒气,手里握着那半只空酒瓶,这时候他突然看到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玻璃划破了,流了好多血。这些血凝成了血浆,像红色的面条一样挂着。刘大脖本来就晕血,一看到这么多血大叫一声丫的,昏死过去。

刘大脖在枫桥派出所里被关了一夜,醒来的时候,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警察让他交一千块钱罚款。刘大脖口袋里没有那么多钱,只好打电话让张兴旺送来。张兴旺看到刘大脖的时候很气愤,喷着唾沫大声嚷着,他说你是不是嫖娼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又去睡婊子了,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刘大脖看了看身边偷笑的警察一眼说,我砸酒瓶子,我本来想把枫桥电影院的小广场砸一个窟窿出来的,我要死也要死在广场上,我怎么可能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两个人在派出所激烈地争吵着。警察有些烦了,替刘大脖开了一张交款发票后说,要吵回去吵,嗓门大算什么本事,把酒瓶砸到流氓的头上去那才是本事。

张兴旺不响了,阴沉着一张脸向派出所外走去。刘大脖跟了上去,说丫的,你也不等等我。张兴旺站住不动了,说你刚才说什么?刘大脖说,我说丫的。张兴旺说,你成北京人了?刘大脖说,北京?北京有什么了不起?北京人能开出我这么好的兴隆面馆吗?

3

刘大脖这天又收到了舒小乙寄自温哥华的包裹,包裹里是一些加拿大的玩意儿,里面竟然有一套内衣。这套内衣让刘大脖感到了温暖,他把内衣紧贴在脸上,心里有些百感交集。女儿刘明亮是他看着大起来的,一寸寸像一棵树一样长了起来,现在女儿也会有漂亮的内衣了。刘大脖把这些来自温哥华的玩意儿统统收了起来,锁在柜门里。刘大脖一直认为,女儿是自己的半条命,不,也许是一条命。女儿不能再让舒小乙的糖衣炮弹给拉拢腐蚀了。他必须要让女儿和舒小乙,没有一点点的接触。

所以寄自温哥华的物品,被塞进一只红漆箱子,再锁上一把铜锁。这些物品越积越多,很像黑暗之中沉睡着的小型展览馆。刘明亮一直没有回来,刘明亮自从昨天晚上丫的丫的扔了酒瓶后,一直没有回来,这让刘大脖有些担心。他回转身的时候,冷不防发现刘老歪竟然站起了身,像一片树叶一样巍颤颤地站在刘大脖的身后。刘大脖说,你想吓死我吧。

刘老歪嘎的一声笑了,说,爹。

刘大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来到了兴隆面馆,看到李冬瓜正趴在桌上打瞌睡,张兴旺正在不厌其烦地洗菜,他看到刘大脖来的时候,冷笑了一声。刘大脖也不理会张兴旺,他搬了一张椅子坐下来,使劲地等待刘明亮归来。可是刘明亮一直没有归来,刘明亮不回来,刘大脖的心就片刻也不能安宁下来。李冬瓜从桌子上醒来了,她走到了刘大脖的身边,用肩膀撞了一下刘大脖,有点儿撒娇的意思。刘大脖不领情,相反心中还有了厌恶的感觉。这让李冬瓜很扫兴,李冬瓜怏怏地回到了桌子边上,倒头又睡下了。

这天夜里十二点,刘大脖又去替那一长排的发屋的小姐们送炒面。送到“快活林发屋”的时候,看到哩哩赖在沙发上,翘着屁股专心地看一本小说书。哩哩的身上全是肉,特别是肚皮上,大海的波涛一样,一浪接着一浪的肉。她喜欢看小说,她说她最喜欢的是《活着》,她说《活着》把她的眼泪看得一沱一沱的。有时候哩哩也会让刘大脖搞一下,那是因为她对刘大脖心怀感恩。有一次刘大脖又挨个发屋送炒面,送到快活林的时候,刚好哩哩的急性阑尾炎发作,痛得她的五官都扭成了一堆。刘大脖扔掉炒面背起哩哩就走,一路因为打不到出租车,直接奔向了医院。那时候的哩哩,肚子上还没有一浪又一浪的肉。一周后从医院出来,哩哩的肚皮上多了手指头那么长的一条小疤。从此后,哩哩把他当成了亲人,她叫刘大脖哥,有时候叫刘哥,有时候叫大脖哥,有时候叫脖哥。其实不光是哩哩把他当亲人,马成路上从头到尾所有发屋的小姐们都把他当亲人。刘大脖的废话特别多,是个长舌男,他坐在发屋里,乐此不疲地给小姐们讲笑话。他讲的笑话让小姐们从别的发屋跑来,把他紧紧地围在了中间。这让刘大脖很有成就感,也让张兴旺对刘大脖深恶痛绝。张兴旺有一次举着菜刀找上门来,哐的一刀就把发屋门口的旋转彩灯给劈了。刘大脖正讲得起劲,主要是讲他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样纵横整条马成路的。他说那时候老子经常出入派出所,差不多和在派出所里上班一样。他说那时候只要他跺一跺脚,整个海州就会地动山摇。

张兴旺不买他的账,举着菜刀虎视眈眈地说,我就知道你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刘大脖说,不可能,我在给她们讲故事。

张兴旺说,故事能当饭吃?故事能让你的兴隆面馆开得兴旺发达?

刘大脖说,太无耻了你。你就不需要精神生活吗?

张兴旺说不过刘大脖,只好丢下一句,精神个屁。然后他就转身走了,把刘大脖扔在原地。刘大脖也忿忿然,对着张兴旺的背影轻声嘀咕,丫的。

但是现在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刘大脖就拥着哩哩和他谈话。她不仅让刘大脖凶狠地干了一把,而且在老板的特许下,让常客刘大脖留在发屋里过夜。这个漫长的充满水滴或者说水汽的夜晚,刘大脖一直滔滔不绝地讲着故事。后来哩哩就睡着了,哩哩睡着的时候刘大脖开始难过起来,他仔细地看着哩哩的脸。这是一张二十挂零的脸,在海州,这样的女孩还需要父母亲宠她,但是她却出来卖身了。她把卖身所得的钱,汇给弟弟让他读大学将来出人头地。她从来没有感到委屈,也没有为自己留下一分钱,好像做的一切都是应该。所以刘大脖才会难过,才会轻轻地不停地拍着哩哩的脸,才会想,要是这个胖墩墩的女孩是自己的亲人,自己会痛成什么样?想到这里,刘大脖就有了强烈的自责,掰着手指头算算,哩哩不会比自己的女儿刘明亮大多少岁。

刘大脖在发屋一直没有睡着,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索性就把发麻的手臂从哩哩的脖子下面抽出来,走出了发屋的门。海州的清晨,空气清新,晨练的老人迈着麻秆一样的瘦腿在大街上慢跑,洒水车喷着清晨最新鲜的水在街上驶过。刘大脖一点也不觉得困,他回到家推开门,看到刘老歪竟然已经醒了,他躺在躺椅上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刘大脖,手里拿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面包。刘老歪的门牙已经掉了,他张开黑洞洞的嘴叫刘大脖,大哥。

刘大脖没有理他,轻轻地哼了一句,丫的。然后刘大脖看到了塑料桶里好久没有洗的衣服,那全是刘明亮换下的丝袜、内衣,像一团团疲倦的蛇一样,死气沉沉地盘踞在塑料桶底。刘大脖拎起塑料桶走到水池边开始洗衣服,洗衣服的时候他觉得很温暖。女儿刘明亮二十岁了,但是在他眼里顶多只有半岁。他很渴望替刘明亮梳梳头发的,以前早上起来刘大脖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替她梳发。现在刘明亮跟他很冷淡,冷淡到不愿意说话。

刘大脖在这个温暖的清晨,开始为刘明亮洗内衣。水很凉,水珠跳溅在他手臂的皮肤上,让他觉得从来都没有如此的熨帖。这时候他开始想刘明亮,刘明亮怎么还不回来,她和那帮喜欢叫“丫的”的年轻人去了哪儿呢。

4

刘明亮走进刘大脖的视线时,已经是这天的中午了。这天中午太阳明晃晃的,张兴旺和李冬瓜都趴在兴隆面馆的桌子上睡着了。知了的叫声,从马成路那些叶片宽大的法国梧桐树上掉下来。刘大脖没有睡着,他在喝茶,他眯起眼睛看到不远处白花花的光影之中,两条长腿向这边迈进。刘大脖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这应该是刘明亮的长腿。他再仔细地往上看,果然看到刘明亮那张美丽但却紧绷着的脸。

刘明亮走到坐在椅子上的刘大脖面前,盯着刘大脖看。在她向下俯冲的目光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刘大脖的头发稀疏了,像一座荒凉而老旧的小岛一样,这不由得让刘明亮感到一阵悲凉。在刘明亮内心最深的深巷一样的深处,是爱着刘大脖的。本来她有一个会唱戏的妈,还有一个会烧面条的爹,但是现在她只剩下一个爹了。她觉得凭什么她只有一个爹而没有妈,她汹涌的气就又上来了。

刘大脖望着刘明亮,他的心里有些发怵,他说你回来了?

刘明亮说,我不回来能出现在你面前吗?

刘大脖说,你有没有吃饭,我烧碗面条给你吃。

刘明亮从背后拿出一只大袋子,往桌子上一丢说,你为什么要把舒小乙寄给我的东西藏起来,那是给我的,不是给你的,这是犯法你懂不懂。你犯了法你都不知道,你这样下去要坐牢的。

刘大脖终于明白,刘明亮回家了,发现了那只被他锁着的箱子里的东西。而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这箱子不是刘明亮打开的,刘明亮回家的时候,看到刘老歪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另一只手里举着一块黑糊糊的巧克力,正在往嘴里塞,满唇都是黑糊糊的一片。看到刘明亮进屋,刘老歪就笑了,举起了那块巧克力说,好吃。

刘明亮发现了来自加拿大温哥华,来自舒小乙的温暖,她抓起箱子里这些东西的时候眼眶里蓄满了泪花。然后她把这些东西都收进一只大袋子里,擦了一把泪就出门了。她飞快地找到了兴隆面馆,然后把这只大口袋扔在刘大脖面前。她要刘大脖告诉她,为什么藏起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刘大脖没法告诉她,刘大脖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但是在女儿冰冷的目光中,刘大脖突然语塞了,傻愣愣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刘明亮的嗓门又一次明亮起来,她说这些化妆品,这些东西得罪你了吗?这些钱得罪你了吗?钱有啥不好,你给我说出来?你要是有钱,你还开这个破面馆干吗?你不就是因为没钱吗?我告诉你刘大脖,我受够了你,总有一天我要离开你,我要去找舒小乙。

这时候,刘大脖的眼泪才无声地流了下来,他突然感到了无边无际的悲凉,就像是他在洪水中奋力游向对岸时,看到了一样可以救命的东西,伸出手去才发现那仅是一根稻草,而且这根稻草也将要被水冲走了。所以,刘大脖的眼泪一刻不停地开始奔涌,像决堤的洪水。刘明亮仍然在大声地责问着刘大脖,而张兴旺和李冬瓜显然都醒了。兴隆面馆优秀的厨师长张兴旺和优秀的服务员李冬瓜,都傻愣愣地看着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子,在严厉地斥责着刘大脖。张兴旺终于站起了身,他走到了刘明亮身边说,明亮,你在对谁说话。

刘明亮指了指刘大脖说,我在跟刘大脖说话。

张兴旺说,刘大脖是不是你爹?

刘明亮说,生了我就一定是爹吗?

张兴旺说,那要是没爹,你又从哪儿来?孙悟空能从石头缝里蹦,你也能蹦?你要能蹦,你倒蹦给我看看。

刘明亮说,兴旺叔,这是我和我爹的事,你别管。

张兴旺说,你终于承认大脖是你爹,那你怎么能这样和你爹说话?你要是我女儿,我一菜刀就把你卸成八块。

刘明亮不说话了,她分明看到张兴旺的眼睛红红的,像是要杀人的样子。而这时候刘大脖却雄壮地站了起来,对张兴旺吼,你是不是想吓坏明亮?明亮才多大你又吼又叫的?明亮是你什么人?你要是吓她,我和你把老命拼掉。

刘明亮走了。她不再理会两个争吵的男人,她觉得这个夏天是一个比较烦的夏天。她说丫的,她说丫的丫的丫的,这是她从一个北方网友那儿学来的骂人话。她一路都骂着丫的,把那只袋子甩在肩上,离开了兴隆面馆。她要去的地方是火车站,火车站的铁轨通往上海,海州与上海之间有动车组,一小时十八分,就是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她突然很想去上海,是因为她有一个上海的网友。

刘明亮走了,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而张兴旺和刘大脖也停止了争吵。他们觉得,这个下午的争吵是最没有意义的争吵,他们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让李冬瓜开了两瓶冰镇啤酒,两个人对饮起来。然后,在白晃晃的阳光底下,他们看到三个建筑工人,各背着一根铁杆,向这边走来。

三个建筑工人戴着安全帽,他们的脸上流着汗水,好像很辛苦的样子。为首的那个矮个子走到了刘大脖面前说,你是刘大脖吧。

刘大脖愣了一下说,要吃面?我们这儿啥面都有,大排面、海鲜面、腰子面、片儿川、阳春面、鸡蛋面、雪菜面、青菜面、大肠面、榨菜肉丝面、炒面汤面手擀面,啥面都有……

矮个子不耐烦了,说我问你是不是刘大脖。

刘大脖说,我就是刘大脖,你不吃面你找我干什么?

矮个子把肩上的铁棍重重地放了下来,蹾在了地上,柏油路面上顿时凹下去一个坑。矮个子指了指李冬瓜说,我是她老公,我是替她来算账的。你睡了我老婆,这笔账怎么算?

刘大脖转头看看李冬瓜,李冬瓜装作在抹桌子,目光躲闪。刘大脖很失望,这个女人怎么把他给出卖了,这时候他强烈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现在,麻烦来了,而且麻烦还不小。他压低了声音,轻声小心地问,你想怎么算?

矮个子抡起了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刘大脖的脸上,刘大脖觉得脸上一定着火了,不然怎么可能有那么辣。刘大脖看看张兴旺,他觉得这在张兴旺面前是很没面子的一件事,于是他大声喝道,你不要给我洋人无道的,我告诉你当年老子纵横马成路一带。老子只要跺跺脚,马成路上就会有七级地震。

矮个子和同来的两个建筑工人都大笑起来,他们举着三根铁棍,摇晃着走向刘大脖。刘大脖的汗一下子就布满了整张脸,他急促地对张兴旺喊道,兴旺,兴旺……

三个建筑工人围住了刘大脖。矮个子说,给你三条路:一、你老婆或者女儿让我睡一觉,听说你女儿二十了,正是好年纪啊;二、赔款五千块,算是我老婆的肉体损失费;三、让我用铁棍把你的老二敲下来。你选吧。

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刘大脖就选了第二条。因为对于他来说,另外两条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而矮个子其实也算准了,刘大脖一定会选第二条。刘大脖看了看李冬瓜,李冬瓜这时候像没事似的,竟然已经坐在桌边吃瓜子了。她吃得很专心,仿佛店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刘大脖掏出了五千块钱,他把钱塞给矮个子的时候,心痛了一下。他觉得他睡的只是一个矮而胖的丑女人,没有一点儿品位,最多值五百,怎么可能价值五千。张兴旺突然握着两把菜刀,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矮个子的面前,把矮个子给吓了一跳。张兴旺横着一张脸,说,把钱还给大脖,你们要是敢收这钱,我把你们三个都劈倒在地。他看了一眼吃瓜子的李冬瓜,大声喝道,李冬瓜你也一样,我把你卸成八块。

矮个子显然是被张兴旺的豪气与胆气吓了一跳,他和另两个建筑工人都向后退了一步。他们退一步,张兴旺就前进了一步。刘大脖却上前拦住了张兴旺,压低声音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开着面馆,要吃亏的。这时候,矮个子提着铁棍,又向前迈了一步。

矮个子是带着五千块钱走的。他接过刘大脖的钱时,刘大脖愤然道,这是我交的学费,我只吃一次亏。刘大脖提出要打还一个巴掌,矮个子同意了。刘大脖高高地举起手来,却又轻轻地落下去,简直是摸了一下矮个子的脸。矮个子笑了,手指头举起来,指了指刘大脖半天没说话。最后在他离开的时候才说,刘大脖子你真够男人,这个世界上我就服你一个人。

矮胖个子走了,他带着李冬瓜还有两个建筑工人,在兴隆面馆前消失。兴隆面馆前的空地上,又只剩下一片白亮的太阳光,就像是一场话剧的散场,演员下台了,道具还在。张兴旺就握着这样的道具,最后他把两把菜刀钉在了桌板上,不再理会刘大脖。刘大脖把剩下的半瓶冰啤酒一口气灌下肚子,然后重重地把酒瓶摔在地上,大喝道,把老子惹毛了,我灭你全家。也不想想这是谁的地盘,这地盘是姓刘的。

这天傍晚刘大脖又出现在运河边上,和许多中年女人老女人们一起跳那种叫沙沙沙的集体舞。中场休息的时候,刘大脖几乎告诉了每一个人,包括阿英。他说阿英,今天下午三个建筑工人来我的面馆闹事,都带着铁棍,像是要吃人的样子。我警告他们,这是老子刘大脖的地盘,不要轻举妄动。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子亮出了两把菜刀,要和他们拼命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跑了。幸好我的厨师长张兴旺拦住了我,不然最起码也得劈掉一个……

阿英不太愿意听刘大脖说这些,只是淡淡地笑笑。她没说刘大脖很勇敢,倒是很多围拢来的老太太们听得津津有味。刘大脖这样讲着,仿佛自己果然就雄壮了起来似的,不由得拼命拍打着胸脯嚷道,要不是我爹刘老歪教育我不要惹事,这三个建筑工人我统统斩成肉酱烧面条。

5

刘大脖坐在家里那阴暗的角落里给刘明亮打电话,他终于联系上了刘明亮,在电话里他答应给刘明亮买一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那是刘明亮一直心仪的手机,刘大脖一直舍不得买。女儿答应从上海回来,让刘大脖半夜的时候去火车东站接她。刘大脖挂下电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对身边躺椅上躺着的刘老歪说,你孙女终于要回来了。刘老歪咧开嘴笑,说,爹。

刘大脖不由得心生厌烦,这个曾经豪气盖云天的爹怎么会像一件破旧的衣裳一样毫无生机。如果你不和他说话,你会完全地忽略了刘老歪的存在。奇怪的是他从来不会受凉,也不会饿死,他总能想办法找到穿的衣服,或者吃的东西。有一次,他甚至穿上了从别人的晾衣架上收下来的一件牛仔衫,不伦不类地套在身上。刘大脖不去理会刘老歪,他的心情开始好转了,李冬瓜的事也差不多已经被他忘掉。他决定要去澡堂子里看看阿英,去的时候,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以前舒小乙用过的,现在已经不用了的一只金戒指。阿英曾经说,想睡觉就带钻戒来,而他拿不出钻戒,决定用金戒指去碰碰运气。

刘大脖晃荡着来到了澡堂门口。在这个夏天,澡堂子已经不见了热气腾腾的景象,当然也没有一个顾客,但是这并不妨碍阿英把澡堂改成冷饮店,她守着一只大号冰柜卖雪糕冰淇淋。其实守着冰柜肯定比守着一个人要寂寞得多,所以阿英不仅不停地看电视,而且还不停地嗑瓜子。刘大脖在这个夜晚摇晃着走到了澡堂的门口,看到一盏白亮的灯下,不仅坐着阿英,还坐着五哥。如果要确切地表达,那就是五哥坐在凳子上,而阿英坐在五哥的腿上。刘大脖一下子就愣了,他觉得这次带着金戒指来碰运气,简直是一个笑话。阿英正在和五哥调笑,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著名的五哥,她把头拱在五哥的怀里,吃吃地笑着,说着暧昧呢喃的话,比如讨厌啦什么之类。刘大脖觉得阿英真没骨气,真的太恶心了。

五哥是著名的五哥,马成路一带真正的地头蛇,长得有点儿像香港影星曾志伟,同样的身材,同样的沙哑嗓子,好多人服他是因为他心狠手辣。有一次聚餐时和同学打赌,看谁能打赢对方。五哥说同学和同学打,伤感情,多没意思。说完五哥就走出饭店门去,扭住一个一米八零大个子的脖子,把他拉进来,按在桌子上,对着大个子的头就是重重的一记。然后对同学说,该你了,你要是有种,你给我狠狠打他。同学不敢打,五哥就冷笑了一声,说那你还跟我赌什么?五哥其实也讲信用和义气,他拍出一千块钱给那个大个子,说这个拿去看医生。大个子愣了半天,看到五哥那么大一帮人,连屁也没敢放一个,就撤了。

这就是著名的五哥,现在他似乎成了阿英的靠山。刘大脖打心眼里瞧不起阿英了,他转过身子想要走的时候,却被眼尖的五哥看到了。五哥说,这不是兴隆面馆的那个谁谁谁吗,你给我过来。

刚背转身想要离去的刘大脖想了想,还是转过了身子,给五哥挤出一个笑脸。

五哥说,谁谁谁,你去给我买一包中华烟来,老子想抽烟。

刘大脖觉得,这在阿英面前太没面子了,于是刘大脖说,我不叫谁谁谁,我叫刘大脖。

五哥的脾气其实还算温和的,五哥说,行,刘大脖就刘大脖,你去给我买烟。

五哥掏出了一枚一元的硬币,扔给刘大脖。刘大脖一下子就愣了,他努力地使自己的目光坚硬起来,但是当他和五哥对视了一分钟以后,还是弯腰捡起了那一元钱的硬币。一会儿,刘大脖灰溜溜地回来了,递给五哥的却是两包中华烟。五哥笑了,又丢下一元钱的硬币,那硬币打着转,竟然爬到了刘大脖积满灰尘的破旧的皮鞋上。

五哥说,去吧,五哥这次要你买安全套。

刘大脖想,完了,完了,这安全套是不是五哥和阿英用的。阿英的脸似乎红了,转过头去似笑非笑地望着别处。刘大脖想了想,还是弯腰捡起了那枚硬币,一路上他都走得很慢。他进了一家药店,向营业员打听有没有一种特别容易破的安全套。营业员是一个长满雀斑的女人,雀斑说,你是想要薄一点的吧,增加快感。刘大脖想了想,他的脸竟然也红了,他红着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刘大脖买到了超薄的安全套,当他小心翼翼地将安全套放到五哥的手心里时,五哥笑了,说那个谁谁谁,以后在马成路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要是有人敢欺侮你,我找人收拾他。

刘大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没人敢欺侮我。

五哥说,我是说万一有人欺侮你,你就报五哥的名。这儿是老子的地盘,老子会罩牢你的。阿英,对这个谁谁谁这样善良的人,我们一定要帮忙的对不对。

阿英斜了刘大脖一眼,又对着五哥吃吃地笑了。显然在阿英眼里,他刘大脖连一小片眼屎都算不上,这让刘大脖的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悲凉,女儿刘明亮即将归来给他带来的好心情瞬间就荡然无存。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澡堂门口的,总之他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像神仙一样踩在云朵上,然后他看到澡堂门口那大冰柜上面的灯光越来越淡。

刘大脖这天晚上去了快活林,他又找了哩哩。哩哩仍然在看一本小说书,哩哩甚至还在书上画了许多的横线。刘大脖轻轻地替哩哩收起了那本书,然后他迅速地剥光了哩哩。整个过程中,刘大脖一言不发,只是咬紧了牙关,像是要和谁拼命似的。哩哩觉出了刘大脖的异样,她说你怎么了。刘大脖仍然一言不发,他心里窝着巨大的火,所以他仿佛要把哩哩给生吞活剥了似的,显得异常的勇猛。

哩哩惊讶地盯着满头大汗的刘大脖看,说这是你吗?

刘大脖咯嘣咯嘣地咬着牙说,如假包换,老子刘大脖。

哩哩说,你就是刘大脖也用不着这么拼命呀,身体要紧。

刘大脖恶狠狠地说,大不了不活了。

后来刘大脖又说起了家里的祖传瑰宝青花瓷,当他一声又一声在狂吼着价值连城、价值连城的时候,哩哩好像也被调动了起来,拼命地揪着刘大脖的头发,嘴里哼唧着。这时候突然传来了喧闹的声音以及小姐们的尖叫。刘大脖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穿黑制服的警察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个小个子警察皱了皱眉说,怎么又是你。

刘大脖仍然满头大汗,他挣扎着昂起头说,我怎么了?

小个子警察说,你真是健忘啊,你在枫桥电影院门口扔酒瓶,现在又在这儿被我逮了个现行。

刘大脖这才想起来原来是上次抓他的三个警察,他慢条斯理地穿裤子的时候,被小个子警察推了一把。警察说,快点,我们可耗不起时间。这时候他看了看在床上坐起了,围着一块毯子的哩哩。他看到了哩哩小肚子上的阑尾炎手术疤痕,不由得有点觉得对不起哩哩。哩哩却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低垂着头,乌黑的头发几乎挡住了她的整张脸。在被警察带走以前,哩哩没忘将床上那本小说书随手带上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刘大脖待在派出所待审室冰凉的地面上,想自己真是够倒霉了。刚刚忘掉五哥对自己的欺凌,又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现在刘明亮在哪儿了?是不是已经下了火车,是不是在焦急地等着他去接站?如果自己没办法接站,刘明亮会不会怪他?刘大脖的脑子里塞满了乱稻草一样的问题,后来他索性就不想了,身子一歪就睡了过去。天亮以后,刘大脖让张兴旺送来了五千块钱交罚款。哩哩也要交五千,来保她的发屋老板却只有两千多块钱。警察挥手,让老板赶紧去拿,这时候刘大脖不知从哪儿来了豪气,说余下的钱老子替她交了。

刘大脖在心里觉得,这事是他害哩哩的,应该替她交钱。但是哩哩却蹭到了刘大脖身边,轻声说,我会还你的。刘大脖的心里就又再一次涌起悲凉,他觉得在哩哩面前自己多么渺小,他觉得哩哩其实更像是自己的一个亲人。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哩哩追上了刘大脖,说我也不想卖,等我以后不卖了,洗个三天三夜,洗得干干净净的,好好地伺候你。刘大脖的眼睛忽然有些红了,他的喉咙翻滚着,说老子面前你别提这些了。

张兴旺把他的瘦脸凑了过来,说不是我说你,大脖我看你真的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刘大脖突然火了,说老子就是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要是老子死了,马成路这块地盘全归你,兴隆面馆也归你,你帮我把我女儿刘明亮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6

刘大脖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刘明亮和一个瘦弱如豆芽的年轻人在一起,他们并排地坐在桌子边上吃方便面。细脖子男人穿着一件奇怪的衣服,好像是没有袖子的,有点儿像八十年代的蝙蝠衫,脚上套着一双人字拖鞋。他们并没有理会刘大脖,顾自吃着方便面。

刘大脖盯着细脖子说,他是谁?

刘明亮说,你为什么没有来火车站接我?

刘大脖说,我问的是他是谁?

刘明亮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没有来火车站接我?

细脖子打起了圆场,他并没有站起身,而是又喝了一口面汤说,我叫牛杰瑞,刚从法国回来。我是搞艺术电影的,正在筹备一部叫《我的遥远》的电影。知道贾樟柯吗,他就是因为拍电影经常在国外获奖才有名的。如果你搞不懂牛杰瑞是干什么的,我可以告诉你,牛杰瑞几年以后就是现在的贾樟柯。

牛杰瑞这样说着,把细而瘦弱的手伸了过去,想要和刘大脖握一握手。刘大脖却没有理会他,大声喝道,遥远?遥远个屁。明亮,和你说了一万次,方便面没有营养你还吃。

刘明亮说,我就是希望没营养,你以为营养过剩是件好事情吗?

牛杰瑞好像对刘大脖对自己的冷淡无动于衷,他不知趣地插起话来说,我是刘明亮的男朋友,我们都有一颗艺术的心脏。以后我出名了,她也会跟着我出名,我将带她周游欧洲列国,接受外国文明。当然,你是她父亲,我们不会忘记你,不会不管你……

牛杰瑞一点也没有想到此时的刘大脖已经暴怒了,他突然冲上前去,一把掐住了牛杰瑞的脖子,把像风筝一样轻巧的牛杰瑞顶了起来,一直顶到墙上。刘大脖一字一顿地说,老子警告你,你赶紧离开刘明亮。你要是再纠缠她不放,我把你的脖子拧下来当尿壶。告诉你,方圆十里以内,都是老子的地盘,不信你可以试试。

其实刘大脖都被自己的豪气给吓坏了,连刘明亮都有些惊诧,父亲怎么会变成了一个雄壮的人。刘明亮笑了,平静地说,刘大脖你放下他,他的脖子细,会断的。断了脖子,你就是杀人罪,你就会被枪毙,你赶紧放下他。

刘大脖回过头来,他并没有放下在墙上壁虎一样挂着的牛杰瑞,而是大声地问刘明亮,那你告诉我,你离不离开他。

刘明亮仍然平静地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刘大脖愣了一下,说,什么意思?

刘明亮说,就是死了才分开的意思。

刘大脖感到了巨大的挫败,他觉得再把风筝一样轻巧的牛杰瑞顶在墙上,没有一点儿意思。于是他松开了手,奄奄一息的牛杰瑞随即像一张脱了胶的画纸,从墙上飘落到地上,不停地咳嗽着。刘大脖看到睡在一边躺椅上的刘老歪露出黑洞洞的嘴巴,正在笑着。他的膝盖上竟然放着一只塑料小盒,一个分不清是黑人还是白人的男子在小盒的封面上跳舞。

刘大脖说,这是什么。

牛杰瑞边咳嗽边说,这是迈克尔·杰克逊,是我们送给爷爷的唱片。

刘大脖看了仍然不停地无声地笑着的刘老歪一眼说,送给他唱片?送给他唱片他当饭吃?

刘大脖愤然地将唱片扔在了地上,并且用脚踩碎,以此来表示对刘明亮带回牛杰瑞这件事的愤怒。然后,他重重地摔门走了出去。刘明亮的声音跟了上来,喂,苹果手机你不许赖掉的,你要是赖掉,我就永远也不回这个家了。

7

刘大脖终于又招了一个叫刁花的服务员到兴隆面馆上班。刁花其实是刘大脖从运河边上捡来的,刘大脖在运河边上和老太太中年妇女们沙沙沙的时候,注意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不远的石凳上,像一尊雕塑似的。刘大脖看到这个女人的五官长得很清秀,如果减去五岁,当然,减去十岁就更好了,她会是一个美女。刘大脖就晃动着身子过去和她搭话,刘大脖说,你为什么不沙沙沙,现在倡导全民健身运动呢。

刁花看了他一眼,对他并没有好感,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刘大脖说,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是新来的。知道这是哪儿吗,这是运河边,前面是五岭广场,后面是兴一坊,这是海州最中心的地方。你看,这个差点把天空都戳穿的楼叫什么?叫科技馆。你看这个馆亮堂堂的,要用多少度电啊。如果这些电给一户人家用的话,一辈子都用不完。

刁花终于笑了,说你叫什么名字?

刘大脖说,我叫刘大脖,这儿附近一片全都是老子的地盘。

刁花说,我叫刁花,我是来找工作的。我找不到工作,所以到这儿发呆来了。

刘大脖说,你是哪儿人?

刁花说,我是河南开封人。

刘大脖说,听说那儿有个少林寺,和尚们一个个都很厉害。

刁花说,可是那儿的女人不厉害,而且很勤劳的。

刘大脖说,恭喜你,你找到工作了,明天你到马成路上的兴隆面馆来找我。

后来,沙沙沙的音乐声响了起来,阿英回头看了刘大脖一眼,刘大脖忙起身走进了沙沙沙的队伍里,扭到了阿英的身边。阿英冷笑了一声说,你找到睡觉的目标了?

刘大脖说,瞎说,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我要找的是你,可你要找的人却是五哥。

阿英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说,不许瞎说。

刘大脖就不说话了,专心地沙沙沙。过了一会儿,阿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刘大脖问,你为什么叹气,叹气对身体有害。阿英说,你不懂的。

第二天中午,刁花穿着一身干净衣服出现在刘大脖的面前,刘大脖正在给客人下面条,炉火闪亮,把他的大脖子映得亮油油的。回头的时候,他看到刁花来了,就把手里的锅一丢,对张兴旺吼道,厨师长,你过来顶一顶。张兴旺看到门口站着鲜亮得像一朵新鲜的杜鹃花的刁花,就冷笑了一声,说我看你又在找苦头吃了。

刘大脖说,丫的,关你鸟事。

这天中午刘大脖炒了几个菜,和刁花面对面地坐了下来。然后又开了几瓶冰啤酒,三杯下肚,刘大脖的话就多了起来,话一多嘴就犯贱。刘大脖不久说起了家里祖传的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还说起了不太如意的婚姻生活。刘大脖一直把酒喝到了黄昏,一直把话说到了黄昏,当他突然意识到已经是黄昏的时候,刁花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津津有味地听着刘大脖说话。夕阳的红光披在刁花的身上,让刁花的年纪突然之间减去了好几岁。刘大脖的心脏就别别别地连续跳了几下,他想他可能有些醉了,看看张兴旺不在身边,刘大脖壮起胆子伸出手,一把捉住了刁花的手说,你要是肯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给你在林平买一个房子,但是你必须对我好。你还可以在这儿上班,你住的地方有了,工作也有了,一举两得。

刁花皱了皱眉说,林平是什么地方?

刘大脖说,是余海,余海是海州的副城,其实不太远的。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不能娶你,我和前妻离婚后就不想再娶了。你呢,必须一直对我好,你不知道,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刁花把手慢慢地从刘大脖的手心里艰难地抽了出来,脸上很忧郁的样子,很像电影中的林黛玉。刘大脖以为刁花肯定是不愿意了,心里就有些急,没想到刁花的笑容慢慢地浮了上来说,你说话算话。

刘大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喝下一杯酒,把杯底朝天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刁花重又把手塞回到刘大脖的手心里,这时候张兴旺刚好又回来了,看到刁花的样子,就心事重重地用海州话对刘大脖说,你结个人啦,就是会得作啦,我看你真当要死到女人家的肚皮上头去啦。

刘大脖说,你不要给我花头精实透的,我的事不用你来管。

刁花说,他说什么?

刘大脖就堆起一个笑脸说,他说你肯定是西施投胎的。知道西施吗?西施是以前的选美冠军。

刁花于是就正式上班了,她自己带来了围裙,穿着干净的衣衫,像一棵水仙花一样干干净净地站在了兴隆面馆的门口。所有低埋着头发出巨大声响吃面的客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直勾勾的目光投在了刁花的身上。刁花走得很缓慢,每走一步都是一道会动的风景。刘大脖就看得呆了,手里举着锅铲半天也没有把嘴合上。他的心里荡起了一阵阵幸福的涟漪,他觉得和阿英不能睡觉算什么?阿英又不是黄花闺女,有什么臭架子可以摆的。刁花才是风情万种,刁花才是河南风范,刁花才是水得像女人花一样。

刁花在兴隆面馆里开始上班,这让刘大脖的兴隆面馆生意好了不少。刘大脖心情一好,就愿意唱歌,他唱了《好汉歌》,也唱了《九月九的酒》。他不停地唱歌,不停地把手伸向刁花,但是又不停地被刁花挡了回来。刁花说,林平的房子呢,你不是说林平有房子给我住吗?刘大脖只好说,快了,就快了。刁花冷笑了一声,她没有催刘大脖,替面馆打工也打得好好的。她爱打扮,一有空的时候,会涂个手指甲,脸上扑点粉,或者坐在桌子一角泡杯茶喝。张兴旺对她好像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成见,偶尔也会慷慨地给她一个笑容。然后,好景不长,因为五哥突然来到了兴隆面馆。

五哥在兴隆面馆点了一碗腰花面,然后又要了一瓶冰啤酒,还有两只鸭头。五哥吃鸭头的样子有些专业,吃完喝完了,五哥又盯着刁花研究了一会。研究的结果是五哥说,你过来。刁花就过来了。五哥说,你坐下。刁花就坐下了。五哥说,刘大脖给你多少钱一个月?刁花说,包吃不包住,一千五百块。五哥说,按说也不低,不过我给你两千块,你给我的台球房去当服务员。

刁花就看了看刘大脖,刘大脖想给五哥一个笑脸的,但是他的样子仍然有些难看。五哥笑了,说你不要盯着刘大脖看,刘大脖听我的,这儿是我五哥的地盘。刘大脖,你说是不是?

刘大脖想说不是的,但是吐出来的音节却是:是是是。

五哥就夸张地大笑起来,说,听听,你听听,刘大脖也说是。你跟我走吧,我今天就带你去熟悉北湖。知道北湖吗,北湖是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大池塘。

五哥那天和刁花聊了很久,然后他就要带刁花离开了。离开之前,五哥剔着牙让刘大脖过来,五哥说刘大脖你的治安费好交了。刘大脖愣了,说什么治安费。五哥有些生气了,说治安费就是我们帮你维护治安的费用。刘大脖说,那是不是就是保护费。五哥说,答对了,但是不给你加十分,以后你们小店的治安费就定在一千块一个月。

刘大脖的脑袋就嗡地响了一下,这一千块钱可以让他去多少次快活林?可以给哩哩讲多少次故事,并且和她睡觉。刘大脖愣愣地站在五哥面前,一动不动。张兴旺却突然操起了双刀,无声地走到了五哥面前,阴着一张脸瞪着五哥。五哥吓了一跳,说你想干什么,你不要无法无天。张兴旺笑了,说我今天就斩了你个黄世仁。

看到菜刀的光芒,五哥的身子开始不停地颤抖,他并不是神仙,也不是武林豪杰,他当然也会发抖。但是他的面上保持着镇定,他的五短身材像一支小型的铁塔一样伫立在张兴旺的面前。刘大脖忙上前挡住了张兴旺,刘大脖说兴旺,兴旺,兴旺你不是说做人要孝顺吗?

张兴旺涨红着脸大喝道,做人要孝顺和收保护费有什么关系?

刘大脖也大声说,你这个傻瓜,你要是杀了人,肯定被抓起来。你要是抓起来了,你肯定不能尽孝了。你不能尽孝,我肯定也不能尽孝了。

张兴旺说,你给我滚开,不能尽孝我也得先做个男人。

刘大脖大吼,紧紧从背后抱住了张兴旺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我是老板,你只不过是厨师长,一切都是我说了算。

刘大脖腾出了一只手,迅速挖出一小沓钱,扔向了五哥。钱落在五哥的脚面上,五哥弯腰捡起了,慢慢数了起来。五哥说,只有八张,不过算了,第一次收治安费给你打八折。五哥说完,弹了一下那小沓的钱,然后摸了一下刁花的脸,摇晃着把小型铁塔移出了兴隆面馆。这个时候,刘大脖才松开了手,张兴旺将两把菜刀扔在地上,说,大脖,心太善就一定会被人欺啊。

刘大脖淡淡地说,欺就欺吧,我有刘明亮,我还有刘老歪,我要是豁出去了他们怎么办?

刁花一直微笑地看着刘大脖,但是她的眼很深地藏着失望。她觉得刘大脖根本不配当一个男人,其实她对林平的房子无所谓,她对什么什么的承诺也无所谓,她就是想在海州找个男人成个家的。但是现在,她突然觉得找刘大脖那肯定是眼睛瞎了。她对刘大脖不再热情,上班的时候也经常玩手机发短信。刘大脖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失败,他突然觉得刁花似乎正在离他远去,至少是越来越远。于是,刘大脖把一大堆的房产广告纸找来了,装作专心挑选楼盘的样子。刁花走到他的身边,说你累不累。

刘大脖说,什么累不累?

刁花说,你别装了,你心里要真有我,早就把林平的房子给买好了。你心里只有你的女儿刘明亮,我劝你还是给刘明亮准备点儿嫁妆吧。

这天刘大脖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后来他想,也许是对的,我应该为刘明亮准备嫁妆了。

8

刘大脖还没有为刘明亮准备好嫁妆,刘明亮却怀上了孩子。刘明亮躺在病床上,眼睛望着窗外,刘大脖把亲自炖的鲫鱼汤放在床头柜上时,刘明亮似乎对刘大脖视而不见。刘明亮本来是不用住院的,但是她做人流的时候出了一点儿故障,流了好多血。用医生的话来说,是差点死掉了。

因为这个差点死掉,所以刘明亮需要住院。刘大脖在刘明亮的身边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因为他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也许说任何话,刘明亮都是懒得听的。刘明亮对他一点也不像女儿对父亲的亲热,但是刘大脖最后还是忍不住,将手搭在了刘明亮的额上说,明亮,明亮你把我吓死了。

刘明亮却冷笑了一声说,苹果手机呢,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刘大脖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了苹果手机,塞到刘明亮的枕头上说,给你入好网了,号码的最后面是四个六,老子希望你一直顺。老子怎么会舍不得在你身上花钱呢,你是老子的命,没有了你老子的命也就等于没有了。

刘明亮的手伸了出去,摸着那只苹果手机,后来轻轻地放在了唇边。刘明亮轻声说,我想吃爆米花。刘大脖忙起身往外走去,一会儿他就捧着一纸袋丰盈饱满的爆米花来了,那些爆米花白白胖胖,像极了一个个嫁人不久的女人。刘明亮吃起了爆米花,刘大脖就觉得,如果谁让刘明亮受了委屈,他一定要把他劈成两半。刘大脖这样想着,就向病房外走去。这时候刘明亮的声音拽住了他的脚步,刘明亮说你干什么去?

刘大脖说,我算账去。

刘明亮说,你找谁算账?

刘大脖说,我找牛杰瑞这个牛皮客人算账去。

刘明亮说,你去找他干吗?他本来就是个人渣。不过人渣也挺好的,现在优秀的人渣已经越来越少了。三天以后他就要去北京了,你别去找。

刘明亮这样说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包烟。刘大脖想阻止,但是最后鬼使神差地拿过了刘明亮手中的打火机,小心翼翼地帮刘明亮把香烟点燃了。刘明亮吐了一口烟,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嗽边说,你答应我别去找那人渣,是我自找的。

按照医生的嘱咐,刘明亮要在家里调养一个星期。刘明亮天天躺在床上,这让刘老歪说不出的开心,甚至有阳光明媚的时候,他竟然会用漏声的嘴哼哼乌苏里船歌。刘明亮的心情好了许多,她说刘老歪,你年轻的时候肯定腰杆笔直,站在船头,畅游乌苏里江。这样的镜头,我想象都能想象得出来。

刘老歪大笑起来,他并没有听见刘明亮的话,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高兴。就在刘老歪想要高兴的时候,舒小乙回来了。舒小乙穿着棉布衣裳,很清爽的样子,站在家门口。那个时候刘明亮正在吃泥鳅,那是刘大脖专门为她烧的秘制泥鳅。一些光线自由出入刘明亮这户普通的家庭,在楼板上自由散漫地来回走动。舒小乙安静地站着,像一幅油画一样站在刘明亮的家门口。这时候一阵风吹了过来,风吹起了舒小乙的裙角,也把门给合上了。在门合上的瞬间,刘明亮刚好抬起头,看到了门口的这幅油画。但是一秒钟不到,门把她和舒小乙重重地隔开。

舒小乙说,明亮,你开门。

刘明亮的声音传了出来,你是谁啊?

舒小乙说,我是妈妈。

刘明亮说,我妈妈在温哥华。

舒小乙说,我现在就在你的门口,你明明看见了。

刘明亮说,你想干什么?你钱很多,是送钱来的吗?你要是钱真的很多,就把钱给我丢进来。

舒小乙没有再说什么,她在门口哭了起来。她注定要哭的,因为她本来是海州人,后来成了加拿大人,换身份太快,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此时的刘大脖,正红着一双眼睛,穿行在城市的街头。风洞穿了他火热的身体,他突然之间感到青春勃发,他像年轻了十岁或者二十岁一样,快步在海州的街头走着,闻一路闻二路闻三路,五岭路体育路天目路,风起路庆州路中山路。他多么像一只猎犬,除了用警惕的眼睛扫视人群,而且还用鼻子拼命地嗅着。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报纸里裹着一把小得可怜的水果刀。他在水果刀刀身上裹报纸的时候,就知道这把刀哪怕插向心脏,也够不到心脏的部位。

刘大脖是在寻找牛杰瑞。女儿让他别找了,并不等于是他不想找了。他要找到牛杰瑞,想做的一件事是,要把这个像风筝一样单薄的牛杰瑞,像撕一张纸一样撕开。但是刘大脖转了一天,仍然没有找到牛杰瑞的哪怕一根头发或半点影子。

刘大脖垂着头回到了兴隆面馆。刚到面馆的时候,看到刁花正好打扮停当想要出去。刘大脖说你去哪儿,刁花说,我去见个人。后来她又觉得没有必要和刘大脖说得那么详细,于是就提高了分贝说,我想去哪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大脖说,你不要走。

刁花说,你是谁呀,你在林平买的房子呢?老娘不稀罕,就算真有那房子,也留给你自己去住吧。你不是还有那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吗?那瓷瓶也留给你自己当尿壶吧。

刘大脖说,你是去找那个流氓吧?

刁花说,流氓不可怕,就怕盲流。我看你就有点儿像盲流,没有精神有气无力。

刘大脖突然伸出了手,无赖一样地说,反正老子不让你走。

刁花说,你是不是想炒我的鱿鱼?那我还告诉你了,老娘就等着你炒我鱿鱼。你要是不炒,那我炒你。

刘大脖涨红了脸,激动地大吼起来,你不要脑髓搭牢了,你知不知道这儿马成路一带都是我刘大脖的地盘。老子要是一跺脚,地震九级。

刁花不说了,平静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在调养吵架的力气。后来刁花终于说,刘大脖你再不让开,我马上报警。

三个警察的脸容再一次像徐徐上升的广告牌一样,浮现在刘大脖的眼前。刘大脖权衡了一下利弊后,慢慢地闪过了身子。刁花从刘大脖的身边经过,走出兴隆面馆的店面时,长长地吁了口气。她完全听到了刘大脖发出的不伦不类的北方音节,丫的。

这天晚上张兴旺要陪刘大脖喝一杯,以给刘大脖消消心头的积怨。刘大脖却把张兴旺支开了,说我是男人,我会在乎这些小事?刘大脖让张兴旺先走,一个人把店门关了,炒了满满的一桌菜开始喝酒。刘大脖喝一会儿酒,打量一会儿油腻腻脏兮兮的兴隆面馆,心中的悲凉像海浪一样地涌了过来。有了这么多的悲凉,就让刘大脖有了喝醉的勇气。刘大脖喝得有点儿多了,当他回到家里,舒小乙已经回去,他看到女儿一边数钱,一边在哭。刘老歪很安静地替刘明亮数钱,百元面值的钱一张张平铺着,铺了一床。这时候刘大脖才知道,女儿看上去对什么都无所谓,其实她心里苦,心里比谁都有所谓。她最大的心愿,肯定是让舒小乙回来,重新走回这个家庭。但是,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如同扫帚柄上长出竹笋一样不可能。

9

秋天已经逼近海州了,一阵雨一阵凉,几场雨下来,暑气就被全部浇灭了。刘大脖躺在兴隆面馆的一张躺椅上,面对着大街。张兴旺无所事事,收音机里正在播着单田芳说的关公战秦琼。刘大脖翻了一个身,没有睡着,又翻了一个身还是没有睡着。他不由得站起身来,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张兴旺说,你干什么,你又不是关公你拍桌子干什么?

刘大脖说,你真是没意思,可怜虫,我们男人,怎么可以没有血性。在老子的地盘,老子说话一定得算话。

张兴旺一下子就愣了。刘大脖中午的时候并没有喝多少酒,但是他却说出了满嘴的酒话,豪情万丈的样子。张兴旺看到刘大脖已经站起来了,索性不再理会他,躺倒在刘大脖刚刚睡过的躺椅上。刘大脖对张兴旺的行为嗤之以鼻,很不屑地用鼻音发出音节。刘大脖说,丫的,懦夫。

这天晚上刘大脖觉得应该去快活林一次,这是因为他很久没有见到哩哩了。他决定就像去找一个老熟人一样看看哩哩,顺便给每家发屋都送送炒面,看有没有机会赚点半夜生意。当他打好包准备出发时,哩哩站在了兴隆面馆的门口。哩哩就站在月色和灯光混合在一起的光线中,嘴角还挂着血珠。刘大脖说,你怎么了?

哩哩说,快活林关门了,被五哥砸了,老板没有交保护费。

刘大脖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也是乖乖地交了保护费的。哩哩却微微地笑了起来,平静地说,你睡我吧,你像一个男人一样地睡我,我今天晚上是不卖的。哥,你睡我。

刘大脖后来关掉了店门,在关掉店门以前,他把哩哩拉进了面馆,然后刘大脖把哩哩带到了阁楼上。刘大脖对哩哩很温柔,像对待自己的爱人。刘大脖不停地抚摸着哩哩,但是却没有实质性地进展下去。哩哩以为这是刘大脖的前戏,这让哩哩难得有了好的感觉。在这样缓慢的进行中,哩哩不停地说着话,她的意思是哩哩就要回老家去了,她要回老家用做小姐积蓄的钱开一家书店。哩哩的意思是,一定要卖小说书为主,因为人生他妈的太像小说了。从此以后,我哩哩就是一个好姑娘了,我哩哩要好好经营自己的书店。

哩哩想开书店,这让刘大脖哑然失笑。后来刘大脖不知道怎么的,却没有能进入哩哩。刘大脖说,我可能不行了,哩哩你不怪我。哩哩不说话,将手插入刘大脖本来就很稀疏的头发丛中,温柔地说,我不怪你。后来哩哩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楼下的小卫生间里亮着灯,而刘大脖却没有了踪影。哩哩蹑手蹑脚地起床,走到楼下,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看到刘大脖正在手淫,他的表情从痛苦到舒展,然后像没事似的说,丫的,好了。

哩哩这时候才明白,刘大脖不想进入她,是因为她从此要新生了,从此要回到老家开书店了,所以刘大脖想要把哩哩当作自己的妹妹。哩哩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从背后抱住了刘大脖,把脸贴在刘大脖的后背上,哽咽地说,哥,你不是一直都说这儿全是你的地盘吗?

刘大脖有些无言以对,他转过身,紧紧地把哩哩抱在了怀里。

哩哩是快天亮的时候上的火车,她的老家在亳州,但是刘大脖一直把这个亳字念成毫字。刘大脖把哩哩送上了火车,火车开走了,哩哩没有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伸出头来挥挥手,刘大脖看不到,其实在车厢里哩哩把眼泪流得是一塌糊涂。火车开远了,刘大脖像一个流浪汉一样,慢慢地走出了月台,然后一头扎进越来越明亮的即将到来的海州清晨。

刘大脖回到兴隆面馆,连续灌了两瓶劲酒,所有的胆气就全部来到了他的身上。这时候一场秋雨不急不慢地向海州扑来,飞快地把整座城市淹没了。刘大脖拿着菜刀,锁上了面馆的门,红着一双眼睛喷着酒气去找五哥。五哥被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五哥还在和一帮人喝酒,清晨就要来临了,空气多么清新,秋雨仍然在飘落着,这么清新的空气适合美好的人生。没有撑伞的刘大脖已经被淋得精湿,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点也不美好,自从舒小乙离开自己后就变得不美好了。五哥和一帮人正在一座雨棚下划拳,他们的声音有些响亮,轻易地抵达刘大脖的耳膜。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发现了刘大脖,五哥等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五哥看到了刘大脖手里握着的明晃晃的菜刀。

刘大脖的手指头在菜刀上试了一下刀锋,一颗血球子像是从手指头里面蹦出来一样,跳跃着滚向刀身,然后飞快在刀身上滑下。刘大脖笑了,看到这一滴红,让他确认自己其实是有勇气的,他一直都在可惜,他在可惜这勇气来得太迟了。

然后,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刘大脖迈着稳健的步子,平举着菜刀,恶狠狠地盯着五哥,向五哥走去。他的破皮鞋落在水洼上,溅起了无数混浊的水珠。五哥身边的人都操起了铁棍,他们吐掉了嘴里的烟蒂冲向刘大脖。很快刘大脖的菜刀被夺下,身子被众人踩在了脚下。

五哥点了一支烟,他说,让他起来。

众人都散开了,但是仍把刘大脖围在中间。刘大脖觉得自己的身子骨都被拆开了,心口很甜,嘴角还挂着一串面条一样的血。但是刘大脖还是笑了,他大笑起来说,五哥,这马成路一带,全是老子的地盘。在老子的地盘,老子说了算。

菜刀被送到了五哥的手中,五哥把玩了一会儿菜刀,突然把刀子扔在了刘大脖的面前。菜刀发出了一声脆响,五哥的声音也随即紧紧跟了上来。五哥说,拿起刀,来杀我吧,谁也不许拦他。

刘大脖捡起了刀,他摇摇摆摆地走向了五哥,两个人的眼神一眨不眨地对视着。五哥的腰间插着一把仿真枪,虽然是仿真枪,但是只要开枪了,仍然足以致命。如果刘大脖真的举刀,五哥一定会在刘大脖举刀以前开枪。可是刘大脖最后却没有举刀,而是让菜刀落在了地上,再一次发出一声脆响。这是一把菜刀在一个初秋雨地中的经历,然后,刘大脖晃动了一下身子,软软地倒在了雨水中。

五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走到刘大脖的身边,用脚踩在刘大脖的脸上。五哥说,听说你家里有一只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我倒想见识见识。刘大脖笑了,价值连城,价值连城,哈哈。

然后刘大脖就被带到了家中,按照五哥的意思,刘大脖把青花瓷给捧了出来。那其实只是一只普通的花瓶而已,甚至连赝品也算不上。里面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是刘大脖用来存零钱的罐子。五哥很生气,他高高地举起了青花瓷瓶,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声脆响以后,那些群居的硬币全部散落在地上。

警车的声音响了起来。刘大脖笑了,说五哥,这儿到底是谁的地盘,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五哥走出门去,看到三辆警车停在门口,刘大脖熟悉的那三个警察也在其中。他们也都没有穿雨衣,就那样淋在雨中。蜂鸣器已经关了,但是警车的顶灯仍然在闪烁着。五哥看了刘大脖一眼说,大脖,我今天才真正认识你,我真想把那一千块钱还给你。

刘大脖说,不用了,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五哥不再说什么,带着众人走向了警车。警车当然不是为了刘大脖来的,警车是在掌握了五哥一伙的罪行以后才来的,仅仅因为是一个巧合,刘大脖在清晨的时候偷偷报案了。刘大脖报案的内容是,110你们快来呀,血案即将发生。

警车开走了,围观的人群也散了开去,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刘大脖湿得像一只落汤鸡一样,失魂落魄地站在秋天的雨水中。刘大脖很想唱一首歌,于是他开始在一个人的雨阵里唱《好汉歌》。唱着唱着,他就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好汉。

10

张兴旺来兴隆面馆上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不过路面还是湿成一片。张兴旺看到鼻青脸肿的刘大脖,已经在兴隆面馆门口的水池里洗青菜了。张兴旺看到刘大脖脸上的乌青和血渍,说你和谁打架了。

刘大脖笑了,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张兴旺说,你是被人打了,我看得出来。

刘大脖说,这儿是谁的地盘?老子的地盘有人敢和我打架?我把他全家给荡平了。

刘大脖后来觉得说话的时候嘴巴很痛,于是他就不说话了,他刚想专心地洗青菜,就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张兴旺摇了摇头,抱起死沉的刘大脖,把他放在了那把躺椅上,再盖上一块毛毯。

刘大脖醒来的时候,刘明亮就坐在刘大脖的身边,她的身边是一只皮质的拉杆箱。刘明亮这天很奇怪,不仅给刘大脖擦脸,还给刘大脖沏茶,还给刘大脖说好多知心的话。比如她递给刘大脖一张票,说万松岭书院周六有相亲大会的,你去相亲吧。找个会过日子的,有钱就买房,别落在女人手上。刁花,李冬瓜,没有一个好的。你那是什么眼神呀?刘明亮接着又说,有困难,找警察,你要写在墙壁上。比如这次,如果警察不赶来,我敢说五哥他们会把你杀了,然后剥皮剁了做馄饨。这次你报警,报得对,这就是五哥的下场。刘大脖的汗就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他认为刘明亮还是个孩子,但是刘明亮看得比他还明白。

最后刘明亮要说的是,她要走了,去北京九七八,那儿有一个艺术空间想找她当模特。这让刘大脖很担心,但是又很欣慰,看样子女儿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了。而其实刘大脖是希望把刘明亮当一只风筝的,可以在天上飞,但是始终有一根线紧紧地牵在他的手心里。这样他就熨帖,就顺心,就能睡得安心舒坦。现在刘大脖的心里有了强烈的失落感,但是他又不能阻止女儿的前往。阻止女儿去北京,就等于是阻碍女儿的大好前程。

刘明亮说,我饿了,想吃碗面。

刘大脖就对着兴隆面馆里的张兴旺喊,兴旺,给我女儿烧一碗大排面。

刘明亮说,不,我要你亲自做面条给我吃,我还没有吃过你做的面条。

刘大脖屁颠颠地去为刘明亮做面条了,做面条的时候眼泪就不由得掉在了锅里。一个声音始终在他的耳畔回响着,女儿长大了,女儿长大了,女儿长大了……刘大脖做好了面条,把面条端到刘明亮的面前,说,你是我的客人,客人,请用餐了。

刘明亮就开始认真地吃面条,其实之前她就知道,刘大脖做面条要比张兴旺好多了。刘明亮吃完了面条,很认真地把空碗推开。刘大脖紧盯着刘明亮看,生怕刘明亮突然之间人间蒸发。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把那只藏在身边,舒小乙留下的很轻的金戒指套在了刘明亮的手指头上。

刘明亮曲了曲手指,觉得大小正好合适。阳光穿透云层,打在兴隆面馆门口湿漉漉的马路上。秋风顺利地经过了兴隆面馆门口的时候,刘明亮走了,她只留给刘大脖一个背影,她和她的拉杆箱一起消失,像是从来都没有在兴隆面馆门口出现过似的。

然后,天就正式凉了。

傍晚的时候,刘大脖又去了运河边跳沙沙沙,他跳得很认真,很投入,仿佛是想要跳到一个无人深入的黑洞中去。很快,他的身上就全是汗水了,他拼命地跳着,以至于眼睛都被汗水糊住了。他想,明天就要去万松岭参加集体相亲会了,除了一定要穿戴整齐以外,必须要带一本完整的书。最后,刘大脖从旧货市场搞来一本圣经,他很喜欢,觉得这是他们家里最厚的一本书。

阿英慢条斯理地来了,这一次她迟到了好久。以前阿英来的时候,刘大脖总要上前去打招呼,这一次刘大脖却破天荒地没有上前,这让阿英感到了纳闷,纳闷之中又夹杂着失落。而令刘大脖感到奇怪的是,父亲刘老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运河广场了,他步子轻健,走到刘大脖的身边,口齿清晰地说,儿啊……

刘大脖忙上前挽紧了刘老歪的胳膊,说,老歪,我们回家。

原刊责编 张晓红 本刊责编 郭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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