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三点左右,我跟往常一样正在我的工场间忙着雕刻一个林小姐最新预订的大号木锡。我低头取小刀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双白色的网状凉鞋出现在那把刀旁边。那双鞋我认识,但我不敢相信,所以怔了一下才抬起头。
“嗨,小亮。”是程惜言。
她今天穿着件淡绿色的裙子,脸上化着淡淡的妆,看起来就像广告画里做橙汁广告的女学生,健康、新鲜、充满朝气,跟整天窝在黑暗工场里的我形成鲜明对比。我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会突然降临在我的小店里,连忙从小矮凳上站了起来,一不留神,工作围裙上的木雕“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我赶紧弯腰去捡。
“嗨。”我也跟她打了个招呼。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我正好路过……”她说。我注意到她的眼光朝我肮脏的布围裙上望过来,我那双沾满木屑的手正垂在围裙上面,显得粗糙而笨拙。
每当我觉得自己很糟糕的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我还以为你又要寄东西呢……”我说,不由自主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觉得此刻的自己就跟我父亲一样不善言辞,“嗯,我正在做一个木锡……刚刚做了一半,有人定的……嗯,没想到,你会来……你,今天要去哪里?”
她穿得挺漂亮,想必要外出。
“我晚上有个约会,”她果然这么说,接着开始在店里东张西望起来,“我想挑一件礼物送人,你这里有现成的吗?”
“约会”两个字,让我的动作比先前更迟缓了一些,直到她发现我没回答,转过脸来,我才反应过来。
“当然有,我有小号的,最小的是10 厘米高。”我答道。
“都是木锡吗?有没有别的?”
“有。有小动物,也有些人物造型的,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
我拉开柜台下的大抽屉,从里面拿出我这几年雕刻的各种小玩意儿,摆在桌上。
“啊,真可爱!”她低头看着我雕刻的十二生肖,用洁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其中一个小牛,问道:“这个多少钱?”
我还没来得及说,她就笑着恳求:“大家是邻居,可要给我便宜点哦。”
“那……你拿去好了,反正我这里还有很多。”我说。我决定先去洗个手,然后到楼上去给她拿个干净像样的盒子。我雕刻过很多漂亮的盒子。
“你送我?这多不好意思,不行,我还是要付钱的……虽然我不是很有钱,但你也是开店做生意的,我知道你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在我身后说,我听到她在窸窸窣窣地翻钱包。
“哪儿的话,别客气,”我回头朝她笑了笑,“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个盒子。如果是送人,总要包装得像样一些。”
说完这些,我用最快的速度奔上楼,从卧室床底下的大储藏箱里找出两个雕花的盒子,又立刻奔下了楼。
她等在楼梯口。
“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我把两个盒子递给她,心里有些期盼她能看一眼其中一个盒子上雕着的人像。
她会知道我雕的是谁吗?没有照片,完全凭印象能刻成这样,是不是显得我也有些聪明才智?
“这是……”她果然看到了旁边的人像。
我的心狂乱地跳起来。
“嗯……这是,我照杂志上的人刻的……”我笨拙地解释道,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透露了一些不该透露的信息,她看看我,又看看那个盒子,最后把它还给了我,“我还是喜欢这个雕花的,真好看。”她指了指另一个两边雕着玫瑰花的盒子。
“好,那、那你就拿这个吧。”我手里握着那个雕着人像的盒子,感觉从未有过的失落。我突然想把它扔出门去,但我知道这样不行,这样就太明显了,我还希望她能像平常一样,路过的时候偶尔会进来转转。“那个,要我帮你装起来吗?”我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问她。
但她却没马上回答我。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正看着我。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失落感越发加深了。我默默把那个小牛放进盒子里交给她,随后又默默坐回到自己最初坐着的矮凳上。我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我等着她离开,等着她像别的客人那样拿上东西后离开。
可是这时,她却开口了。
“小亮,能问你点事吗?”
我没说话。
“小亮。”她又叫了我一声。
“你想问什么?”我已经预感到她会问什么了,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才是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她压根就没想过要买什么木雕!
“听说……听说,那个王太太被警察带去问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跟她丈夫的失踪有关吗?”她趴在柜台上,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法医,就是上次到你们店里来的那个人,他在王太太的车里发现了一只死猫,但是车门没被撬过。”谷平从来没让我保密,我想告诉她也无妨。
“死猫?”她似乎吓了一跳,想了一会儿后,又问,“如果车门没被撬过,是不是说明是她自己杀了那只猫?这跟她丈夫的失踪有关吗?”
我抬起头,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她是希望我说是吗?
我问自己。
“有这种可能吧。”我说。
“你说,她丈夫还活着吗?”她又问。
我放下了工具。
“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些?”现在换我问她了。
“我……”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只是好奇罢了,我毕竟给他们送过点心,认识他们,所以随便猜猜……”
“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听这件事了。这对你没好处。”
“为什么?”她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狄亮。”她笑起来,似乎想用她的笑引出我的笑,以此来证明,我的话只是个玩笑。
但我既没有笑,也没有说话。换作别人,也许我会说得更直接一点,但是面对她,我觉得我得三思而后行。我不想吓着她,不想让她不安,更不想让她以为我是她的敌人。我并不是什么警察,只是一个“替父从军”的男花木兰而已。
“狄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该打听这件事?”她又问我。天,她还真固执。我想固执可能就是她的致命伤。
我仍旧没说话。
“狄亮!”她猛然冲过来,在我耳边大叫了一声。她的叫声让我受了惊吓,手上的刀不听使唤,戳到了我的另一个手上,血立刻流了出来。
“哎呀,对不起!”她望着我的手,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连忙道歉,并立刻从柜台外面绕了进来。
我从抽屉里拿出酒精棉球捂住伤口。她内疚又惊慌地望着我手上的血污。
“对不起。”
“没关系,干我这行,受伤是常有的事。”我劝慰她,不太想看见她脸上的这种神情。她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像条受伤的狗。
“我只是……想知道……”她盯着我的手,嘴里嘟哝着。
我注意到她的睫毛正在上下扑闪。我从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她,这让我不安,于是退后一步,走出了柜台。我来到厨房,把手洗干净,伤口很痛,好像戳得还挺深,不过我倒不怕痛,怕的只是我接下来回避不了的问题。
她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洗手。
“前几天,你是不是单独跟那个男人在一起过?”我终于还是开口了。
她的脸骤然红了。我实在不想看她这种一分钟即被戳穿谎言的窘态。于是,我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我让你少管闲事,是不想让人怀疑你。那个女人说曾经看见你跟王海南单独在一起,还说在王海南失踪的当天也见过你。
你送外卖上楼的时候看见的到底是她还是王海南?”我边走边问。
她跟在我身后,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
“他们还会再来找我吗?”
“会的。”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裙子几乎擦到我的衣服。
“我什么也没做,他们凭什么再来找我?”她仰头看着我说。
她大概是希望我把这层意思转达给谷平。但是我对这种已经知道答案的事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你真的单独去过他的房间?”我问道。
她低下了头。
“嗯。”
就像有人在我身后狠狠踹了一脚,我差点没站稳。
“那,你、你为什么……要去他的房间……送米团,送到门口不就行了?”等我站定后,我问道。
她微微扬起了头。
“这跟你有关系吗?”她问道。
我哑口无言。
“还有谁知道我跟他单独见过面?”她问道。
“现在就是薛宁和我。”我知道她希望我怎么做。我好像看见自己的心被丢在地上,无数只脚正从上面踩过,但我懒得去捡它。
“我不会告诉谷平的,你放心。”我说。
她朝我眨眨眼睛,露出妩媚的微笑。
“小亮,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就把王太太说的话都忘了吧,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假如有人看到我,就说我是来买东西的。”她用手指掠开额前的头发,道:“你别误会,我要你保密,只是不想听到什么闲话罢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我跟他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跟他单独见面,只是为了推销米团。”说完,她没跟我道别,逃命一般奔出了我的小店。
她刚刚挑选的木雕小牛仍在桌上,还有那个盒子……我记得父亲说,他今天晚上会回来。按照他过去的习惯,他会乘坐五点半那一班长途汽车。这样的话,七点左右就能到家。
我估摸了下他可能到达的时间,在锅里先替他热上了晚饭,然后就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等着。我想等他回来后,跟他说说这两天镇上发生的事。
但是,七点过后,来的却是谷平。他身上有股难闻的化学药水的气味。
“吃过饭了吗?”他问我,听口气他好像挺累。
“吃过了。”我答。其实自程惜言走后,我就没了胃口—真没想到,她真的跟那个男人单独相处过。真不知该怎么说她—我决定把今天的晚饭留做第二天的中饭。心情不好也不能浪费。
我的情绪一定写在了脸上,谷平跟我闲聊几句后,就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问道:“怎么?不开心?”
“没什么。我父亲等会儿要回来了,他可能会问你一些关于案子的事。”我岔开了话题,我希望谷平明白,我的心情是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事。
“他要问案子的事?他会不会觉得很麻烦?尤其是我还住在你们家。”谷平好像有点担心。
“他是很怕麻烦,所以如果到时候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多担待。”
我知道谷平可能正在我前面的某个方向看着我,但我无所谓,今天我特别想一个人呆坐一会儿,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懒得时时刻刻装得很乐观。
“你怎么啦?”他又问。
我摇摇头。
“没什么。”
谷平沉默了片刻。
“狄亮,我听说今天下午程惜言来过。”他道。
我的心一阵狂跳,随即脸就红了。
“你在我家旁边安插了探子?!”我无法控制地一擂桌子。
他倒很平静,在餐桌的另一头坐了下来。“是县警察局安排的,他们本来是为了保护我,没想到看到了那个女孩。你是因为她才不高兴的吗?”
“我有什么必要时时刻刻都保持愉快的心情?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我反问他,并试图寻找他所在的方向,好让我的反应像个正常人。但我马上又放弃了,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无比可悲。
“这是什么?玫瑰花雕刻得真精细。”谷平说道。
这时我才想起,程惜言忘记拿走的那个木盒还在桌上。
“你要你就拿去吧。”我说。
“真的?”
“你可以拿去送给林小姐。这是用真正的楠木做的,我爸当年为了给我搞到这种木头,特地利用国庆假日上了一次喜鹊山。”
“当年?有几年了?”
“我十四岁那年弄来的木头,你自己算吧。”
“这是……你本来要送给她的?”
“你废话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