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提过她的猫,倒是提过我们家的猫。她说她很喜欢我们家的猫,还说她跟这猫很有缘。”我的女同学笑起来,她一回头,我看见一只体型超大的公猫出现在门口。我认识它,早在五年前,它就是这个家的一员了,那时候,它还是只刚脱奶的小猫咪,我不信它跟陆小姐曾有过一段旧缘。陆小姐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这点。
她真的是来镇上找猫的吗?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向我的女同学打听王海南。“对面那个瘦瘦的男人有没有来过你们这里?”
没想到,我的同学马上就给了我肯定的答复。她说,她不仅看见过这个男人,也见过他太太。原来他们夫妇俩曾经来过他们店,还在离开的时候,吵了一架。
“那个女人想买一幅大的钩针,但那个男人却想买两幅小的,两人就为这事吵了起来,结果什么都没买就走了。那个女人很凶,男的不是她的对手,后来这个男人自己朝南边走了,我看到他走进了前面的团子店。”我的同学回忆说。
离开钩针店后,我在整条街上转了一圈,把前一天王海南的行走路线大致整理了一番。简单地说,昨天早上九点左右他跟他太太一起出的门。他们先去了旅馆对面的钩针店,因为意见不合,两人在店门口吵了一架。之后,王海南独自往南走,先在本镇唯一一家供应传统糯米团的小店“兰芝米团店”盘桓了十几分钟,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然后,他去了附近的镇历史展览馆,在那里看了五分钟展览后又去了“木锡院”。那是个类似寺院的地方,只不过供奉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菩萨或各路大仙,而是镇北河里长期驻守的神兽“木锡”。本镇人逢年过节都会去那里烧香祭拜。
王海南上完香后,在院子里跟管事的聊了一支烟的工夫,接着管事的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一辆开往镇北面的小巴。
他大约是在下午两点乘同一辆小巴回到了车站。接着,他又到木锡院跟管事的喝了两杯茶,随后再次光临“兰芝米团店”,在那里吃了两份点心后直接回了旅馆。他回到旅馆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看到过他。据旅馆附近小店的多位店主和店员回忆,那天三点之后,没有人看见他走出过旅馆。
他的妻子薛宁大概是晚他十分钟回来的,后来在五点左右离开了旅馆。
至此,我的调查基本结束。
唯一的疑点是,据木锡院的管事说,王海南第一次来院里时,随身背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蓝色大旅行背包,但下午他再次出现时,那个背包不见了。
晚上六点,我回到木雕店,便给薛宁打了个电话。我向她报告了我的调查结果,听得出来,她对此一点都不满意。
“王太太,我认为他可能已经回家了,也许正在家里等你呢。”
我再次建议她回家等待,我觉得这是眼下我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但是她根本听不进去。
“我告诉过你了,他不可能自己回家,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刚才在想,镇北面有条大河,他会不会去了那里?”
我没有答话,我不想为此跑那么远。从木锡镇乘小巴去那条河,要一个多小时。我毕竟不是警察,何况店里的活还挺忙。
薛宁见我不说话,便在电话那头继续说道:
“狄亮,我知道你很有能力,我希望你能继续帮我找他,我会付你酬劳的。”她提出了她的要求,这次态度比先前要客气一些,但没等我回答,她马上又改变了口气:“要是你不帮我,我就只好到县里去投诉你父亲了。你说哪有这么不负责的警察?丢下整个镇子的安全不管,自己倒跑到县里去玩了。”
我很想告诉她,镇里的安全在她和她丈夫没来之前,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父亲在不在根本无关紧要。但是我还没开口,那个女人又气势汹汹地在电话那头嚷起来:“狄亮!如果你父亲还想干这行,还想继续领他的薪水,你就给我乖乖找人去!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我猜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没开过玩笑,也不懂得怎么开玩笑。这是不是她丈夫突然失踪的真正原因?就因为她不是个好妻子,所以才有了后面的连锁反应?
“好吧,我试试。”我屈服了。
父亲的薪水虽然微薄,但我知道那是他的精神支柱。当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仍然是个有用的人,我不想毁掉父亲对自己的想象。
“笃笃笃”—有人敲门,我知道门开着,但不知道谁站在门口,我茫然地朝那里望了一眼,决定尽快结束这个讨厌的电话。
“嗯,这才像句话。”我的回答终于让她满意了。
“我明天回来后给你打电话。”我说。
“好吧,希望我能听到好消息。”
“好。”我道。
她挂了电话。
“是谁打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前方飘来。哈,我早该猜到是他,在这种时候会来敲我房门的人,除了我的房客谷平外,还会有谁?只怪自己刚刚在听电话,没有注意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按理说,我是能分辨出是谁的脚步声的。
“一个住在小吴旅社的客人。”我回答他,随后起身下楼。现在我准备吃晚饭了,白天我把准备好的食物放在了冰箱的最上面一格,那是我的习惯。一旦形成习惯,做什么都会很容易。
“是跟我的小漫画家住在同一个旅社的吗?她怎么了?碰到了什么事?”谷平跟着我下了楼,我知道,他现在是要跟我共进晚餐,这表明他一定从外面买来了好吃的。懂得跟人分享是他的优点之一。
“她丈夫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我到旅馆去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我一边把我知道的大致情况跟他说了一遍,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了我的晚饭。但是,刚拿出那个饭盒,我的心里就泛起了疑惑,怎么这么轻?我记得那分量,我还记得,我的饭盒两边是圆弧状的,可是现在,它却成了四方的。不对。这不是我的饭盒,是谁趁我不在的时候换了我的饭盒?
我在冰箱前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摸向下一格,我本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我的缺陷,但我早该料到,一旦有人故意算计你,不管你想要隐瞒什么,都是白搭—第二格也没有我的饭盒。
“怎么啦?”谷平的声音来自左边,我有种想挥拳过去的冲动。
“我的饭盒到哪里去了?”我想我的口气并不友好,他应该能听出来。
他笑起来。“为什么不继续?”他反问我。
我摸向了冰箱的抽屉,我的饭盒果然被塞在那里面。我把它找了出来,掂了掂分量,正是那个重量。
“你为什么没找到你的饭盒?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谷平又说话了,他的声音现在转到了我的右边。他果然是故意的。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是想戏弄我吗?还是只是出于好奇?还有,他是什么时候起疑心的?我从来没对人说过这件事,我相信我表现得跟普通人没两样。
“其实我早就试过你了,只是你丝毫都没觉察。现在该是我们坦诚相对的时候了,狄亮。我知道你晚上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这么做不是要耍你,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
我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们相处起来会很别扭,你不觉得吗?”谷平好像是为了回答我心里的疑惑才说的这些话。
他早就试过我了吗?我确实一点都没觉察。不过也对,如果你在一个盲人面前悄悄做一个无声的小动作,他怎么可能发现?
虽然这些年,我已经逐步在训练自己的听力,但我明白,“听得见”
跟“看得见”完全不同。
看来,现在想瞒他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先天性的夜盲症。听说是失去了合成视紫红质的功能,小时候还只是觉得一片迷蒙,两年前就完全看不见了。”我平静地说,同时把我的饭盒放进了微波炉。我对微波炉的熟悉程度,已经可以让我在一片黑暗中操作自如。
谷平沉默了两秒钟才说:
“你看过多少医生?也许不是完全没救呢!”
关于这件事我不想再讨论。因为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已经想得太多了。
我离开微波炉的辐射范围,转过身来,我知道我可能正面对谷平。“我到县里的网吧去查过相关的资料,那是一种不治之症。
现在我只是晚上看不见,终有一天会完全失明,也许速度还会很快。”我低声说道。
正因为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近几年我一直在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黑暗中生活的能力。白天的时候,我常在家里蒙着眼睛做各种事,我希望自己能尽快适应这种命运的安排,希望当噩梦来临时,我仍能自己照顾自己。当然,我也得努力控制情绪,得抑制悲伤,我的事很容易让人产生绝望,但因为流泪会加快失明的进程,所以我得时时刻刻保持愉快的心情,保持乐观开朗的心境。
不知从何时起,笑,已经成了一种任务。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父亲知道你的情况吗?”谷平知道我母亲在几年前生病去世了。
“他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他以为我没什么大问题。因为我没告诉过他,也从来没让他帮过我的忙。”
“是怕他担心吗?”他又问。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
“呵呵,是的。”我道。其实我想,父亲对我的状况也不会一无所知,但是他从来没跟我谈起过这件事。我们几乎不说话,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了,他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他。有时候我很困惑,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结婚?他根本不愿意跟人交往,跟我妈说的话也很少。我难以想象,他当年坚决要娶他表妹的时候,还曾经在我外婆家发表过宣言。我想假如让我听到那段录音,一定会捧腹大笑的。
谷平很长时间没说话,过了会儿,我感觉他在朝我走近,他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尽管说。”他道。
我不需要同情,不过辜负他的好心也没必要,眼下我正有件事要求他。
“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话,就带我去一次镇北的那条大河吧。
刚才那个女人要我去那里帮她找丈夫。可我不想乘小巴。小巴太慢了。”镇上的小巴无一例外都是破车,我想乘谷平的摩托车。
谷平到我家时,骑着一辆超大功率、带音响的豪华摩托车,现在它正锁在我的工场后面。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羡慕那些骑着摩托车到处耀武扬威的飞车党,可惜以我的家境,连摩托车的一个轮子都买不起。
“没问题,反正我没事。”谷平一口答应。接着,他走到我左边的地方,窸窸窣窣地打开了一个油纸包,我闻到一股叉烧肉的香味。
“你买了烤叉烧?”我问道。我知道他今天去过县里了。
“是啊。怎么样?一起吃饭吧,我还买了日本清酒,这东西偶尔来上一口,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谷平兴致勃勃地提议。
“你到县上去找你的朋友了?”我又问道。
“你们县警察局的赵法医打电话让我去一趟,他有事让我帮忙。本来我以为有多麻烦呢,结果还好,我只花了三个小时就解决了。其实是他那边的一些溶液被稀释了,所以化验不出来,幸亏我随身带了点。我五点解决完后,他们开车送我回来的,不过,开回来也花了一个多小时,说起来很近,其实一点不近哪。”我听到谷平在叮叮当当地准备饭碗和酒杯。
赵法医?我注意到了这个称谓。我不明白,这个姓赵的法医怎么会找谷平帮忙。
“你认识赵法医?”
“是啊,不就是他介绍我来你这里住的吗?”
我从来不知道谷平的职业,只知道他是父亲朋友的朋友。但我现在意识到,他可能跟我父亲同属一个行业。
“谷平,你是干什么的?”他成为我家房客后,我第一次这么问他。
“啊,原来你不知道?他们没跟你说吗?”他似乎很诧异,随后轻松地说,“我是个法医助理。”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说明了我的心理活动—既敬佩又害怕。
他是法医?光这个称谓就让我想起“科学探案”节目里放满骷髅的实验室。
“你害怕了?”他大概盯着我的脸。
“真没想到。”我叹息道,随后朝他那个方向伸出了我的手。
他似乎愣了一下才跟我握手。
“你不害怕吗?今天我的手可是碰过尸体的。”他直言不讳地说道,语调像是在开玩笑,又似乎带着几分感动。
“有点害怕,但还是很高兴认识你,因为我是第一次认识一个真正的警察。”我真心地说。
“难道你父亲不是真正的警察吗?”他反问道。
他当然不是。他只会把一切记录在案,然后放在一个柜子里等着它们发霉。幸亏他生存在一个没有案件发生的小镇上,从没有人质疑过他的工作能力,而所有了解他的人也都对此装聋作哑,包括他自己。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那预示着我的晚饭热好了。
“好了。由你来倒酒。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个夜瞎子,你就要尽量多照顾我。”我笑道,把关于我父亲的无聊话题抛在了脑后。
“当然,放心吧!”他也笑了,“这么说,你今天去过小吴旅社了?有没有看见她?”
我知道他问的是林信文小姐。在他住进我家的第二天,我就发现他在跟踪她,并且还堂而皇之地拍了她一组照片,拿回来有滋有味地观赏。他对我说他只是她的粉丝,我觉得这是我听到过的最不像样的谎话了,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但我从没想过要戳穿他。我想,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难题,他放弃追求她,选择默默跟随,总有他的道理。
“我当然看见了,还问了她几个问题。”我说。
“那好,明天再去问她几个问题。她的记性很好,应该能记得很多小细节。”谷平充满赞赏地说。
我低头吃饭,对于他这明显带有感情色彩的误判不予置评。
别的不敢说,对于林小姐的记性我可是比他了解多了。
“那个男人的失踪真离奇,是不是旅馆的门房正好睡着了,没看见他走出去?”他问道。
“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出门,就由不得我不信了。”
“那个找猫的陆小姐也很有意思。她是真的在找猫吗?”谷平的口气更像是在问他自己,但我还是回答了他。
“她不一定是在找猫,只是表现得好像是在找猫。”
其实我认为这位陆小姐一定是在说谎。虽然她的谎话有点离谱,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越不可思议的事,越容易让人相信。
“你说的有道理。”谷平又拍了下我的肩。他这个动作让我感到很窝心,这辈子,可能没有谁对我这么亲热过,因而我都忘记后面自己要说什么了,这时,我听到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号。
“你打给谁?”我问。
谷平没回答我,对着电话问道:“是小吴旅社吗?请帮我叫一下201 室的陆佩蓉小姐。”
原来他是打到旅馆去了。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没回来?那王太太在吗?”谷平问道,大概是小吴媳妇在问他是谁,他答道,“我吗?我是狄亮的房客,他让我打个电话来问一下……好,我们等会儿就过来。”
我们还得出门?听到这句,我心里很不情愿。
“你在搞什么鬼?”他一挂断电话,我就问。
谷平抿了一口清酒,才回答我:
“人既然是凭空消失的,那就首先得查查,他离开那间客房时,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特别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