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市西北方向的几个县属于山区。绵延百余公里的紫峰山成为阳谷县与邻省武仪县的分界线。这两个县都是本省的贫困县,但近年,武仪开始引进资金,利用紫峰山下的温泉,大力开发旅游业和娱乐业,经济搞得红红火火,来这儿的人挺多。杜南他们到达的时候,已接近晚上八点了。从弯弯的山道上,远远看见山坳里一片璀璨的亮光。当车子驶近时,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石坊兀立在道路中央,上面五彩霓虹灯勾勒出的“紫峰温泉山庄”六个字闪闪烁烁,耀眼夺目。再往里去,就是一连片的别墅型建筑,被蓝、绿、紫、红、黄等等颜色的地灯照得光怪陆离,如梦如幻。山庄的停车坪上,停着各式各样的小车,有宝马、皇冠、本田、奔驰以及奥迪、别克、桑塔纳等等,不一而足。车身上倒映出近处的灯光,迷迷幻幻,使人看不出车子的本来颜色。尹凡从小在紫峰山的山脚下长大,脑子里已经习惯了把这一地区看作闭塞、保守、贫穷和落后的典型,没想到在山的另一边,如今已经出现了惊人的变化,都市的繁华气象已然侵袭了这里的幽静和封闭。
当三台车最后停靠在一处叫“紫峰仙池”的楼前时,勒局长在前面领路,一干人朝着装饰有西方艺术人体雕塑的门前走去。踏上几级用镶嵌了铜条的“印度红”花岗石铺就的台阶,是一个回廊式通道,通道两旁立着的人体雕塑和真人一般大小,她们有的身上裹了一块布,有的则是一丝不挂,摆出各种姿势,风情万种的样子,这些雕塑在彩色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晶莹的光芒。穿过雕塑群,还有两个圆形的不锈钢立柱,立柱上竟是一副对联:
进来一身秋气
出去满面春风
迎宾小姐早透过厚厚的玻璃转门看见了这些人,她们娇媚地迎了上来,燕语莺声地向客人问候,并引着他们到用磨砂玻璃隔成的单间休息室里坐定,另有服务小姐马上端来热茶和果点。
尹凡是头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对这里的氛围有一种暧昧不清的感觉,尤其那副对联,给人以某种暗示似的,心里不免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但他知道,既然跟着领导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话也别说,一切等候着安排就是。而黄民生和杜南则显得很从容,黄民生时不时俯过身子对着杜南低声耳语,两个人心态自然、心情放松地讨论着什么,偶尔还会放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就像平时在家开会一样。没等多久,勒局长和黄民生的小车司机进来,招呼大家去“泡个澡”,黄民生和杜南才停止了交谈。“紫峰仙池”的领班小姐跟在勒局长身后进来,一看见黄民生,马上献上一个甜媚的笑:
哎呀,黄老板,您大驾光临了呀!还有这么多的朋友?请吧请吧,今晚上洗个痛快,玩个舒服!说完,一路领先,带着一干人往浴池走去。
“紫峰仙池”的浴池分为普通间和贵宾间,领班小姐把他们带到贵宾间,然后笑容可掬地目送他们进去。
贵宾间是一个人一间的单间浴池,还不仅如此。这里的贵宾浴池还带有一间附属的按摩房,浴池和按摩房中间用推拉门隔开。尹凡进去后,因为是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便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里面的陈设。浴池大约有三个平米见方,墙上和浴池内均用图案精致的瓷砖贴面。服务员已经在池内放水了,但温泉水不是从外部的龙头进入,而是从池内的几个什么地方同时进入,故而产生一股旋转激荡的水流。尹凡用手试了试水温,觉得那水温不高不低,恰到好处。他又推开隔壁按摩室的门,见里面放了一张真皮包裹的按摩床,床边一面宽大的镜子,靠门边的地方还设了一个小酒柜,酒柜下一个小型的冰箱。尹凡暗自笑了一下:这可真是为那些风流鬼设想得周到啊!
观察完毕,尹凡开始脱衣服,把衣服放进衣帽柜里,然后裸着身子下到浴池里。浴池里的水已经满溢了,雾状的水蒸气盘旋上升,满屋子缭绕开来,尹凡的鼻子闻到一股轻微的硫磺的气息。水底旋转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肌肤,他感受到一种被抚摩的舒适。不一会儿,他的手指上产生了一股滑腻的感觉,他知道这是硫磺在起作用。“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不是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里的诗句吗?看来,白居易的诗不仅在情感上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在细枝末节处也是刻画细腻,描写逼真的呀!
他仰面躺在水池里,享受着水温和水流带来的快感,一边继续胡思乱想。
机关里真是个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方。机关干部一个个看上去道貌岸然,尤其在河阳这样的地方。他们有着普通老百姓所不可能具有的优越感,他们是国家公务员,是“公仆”,他们在政治上享受着超越一般人的待遇,在经济上,某些人利用手中的权力资源,也取得了不同寻常的利益。虽然像自己这样不担任职务的普通干部,不大可能利用权力来谋私,但至少在社会上受到的尊重比起在学校里的时候,简直可以用“不可同日而语”来形容。不过,来到组织部以后,他也感觉到自己所发生的明显变化,那就是内心深处那种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孤傲和高洁被周围某种说不清是浑浊、是黏稠、是晦涩的暧昧气氛所污染和改变。这种改变是无形的、不知不觉的,但却是迅速的。就连尹凡自己也弄不明白,过去在学校里看见校长和书记什么的,他可以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边扬长而过,为什么到了机关,看见领导尤其是自己的主管领导时,就会情不自禁地先在脸上堆好笑容,并主动用目光去迎候领导的目光。也许,学校里的校长、书记之类的领导比起机关里的头头更愿意摆架子,这让人心理上容易产生抵触情绪,而机关里的领导则至少在表面上更愿意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但他知道这决不是自己心理发生变化的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在于:机关本身是一个上下级之间依附关系更为明显和重要的地方,你既然进了这个地方,你就不能够忽视这种关系的存在。周围环境的耳濡目染,使你在一些颇具奥妙的方面会无师自通。
尹凡现在觉得身上的毛细血管已经张开,血流更加通畅,有一种通体舒泰的感觉。他把头浸在水里一会儿,然后又浮出来,换个姿势,继续着刚才的思路。他想起自己在课堂上常喜欢引用的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一段话:
人在本质上是社会性动物;那些生来就缺乏社会性的个体,要么是低级动物,要么就是超人。社会实际上是先于个体而存在的。不能在社会中生活的个体,或者因为自我满足而无须参与社会生活的个体,不是野兽就是上帝。
哲人就是哲人,看问题多么透!尹凡是什么人?是凡人,是一个虽然有着高学历却七情六欲仍然与凡人完全相同的人。因此,我从学校进了机关,当然就得适应机关的做人和做事规则。因为我毕竟不是超人,当然也不是野兽,我不能脱离我的生存环境而存在。我既然选择了不继续在学校当一个教书匠,我就没必要保持教书匠的迂腐。想到这里,尹凡不禁为自己的推论感到自得。
尹凡觉得泡得差不多了,正要给自己身上搓一搓,却听见浴池的门被人打开了,心里不觉一惊。他回过头,透过蒸腾的雾气,看见一个白色的人体走进来,又回过头把门关好。尹凡想知道是谁竟然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却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他正要责问,那人却径直抬脚进了浴池。这时尹凡才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个身上只穿了三点式泳装的女孩。
尹凡大窘起来,低声吼道,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
那女孩“咯咯”一笑:哎哟,先生,您这是干吗呀!我是贵宾间的擦背小姐,专门来替您服务的嘛。那声音似娇似嗔,听得人心里发软。
我可没要擦背服务,你出去!
哎哟先生,你这样子就不对了啦,那女孩用手向隔壁乱指了指,你们几位不是一起来的吗?
那又怎样?
我们几个小姐可都是你们包下了,你们那位挺魁梧的先生统一付的账,我们老板还专门嘱咐我们,要好好地伺候你们的啦。说完,也不等尹凡说话,靠上前去,用手里准备好的海绵块在尹凡背上搓了起来。
哎,你这是干吗!尹凡又尴尬又气恼,他们包了你,我可没包你!我自己不会搓背呀,还要你来多手多脚?说罢,扭过身子,想躲开她。可没提防脚一滑,竟然栽倒下去,那搓背小姐赶忙上前去扶,尹凡赤裸的全身整个倒在小姐身上,两个人又一齐倒在了水中。
当尹凡从水池里挣扎着坐起来时,那小姐也好不容易爬起来,一条胳膊还死死地箍住尹凡的腰。尹凡正要掰开她的胳膊,小姐却干脆用两只手从后面抱住尹凡,并把湿漉漉的头贴在尹凡的背上:
先生,你这样也太没意思了吧!到这儿来的客人都是为了什么,不都是来享受的?要不然开着车跑那么远专门来洗个澡,那不是得不偿失吗?你们一起来的几位,人家小姐都能替他们服务,偏我不能,等下老板非骂我没用不可。你就不能同情同情我?
尹凡的脊背感受到小姐那丰满的乳房的弹性,她那光洁细腻的皮肤也使尹凡的心里产生一种不由自主的震颤。尹凡的防御被解除了,他回过头,仔细看了小姐一眼,发现她的相貌竟非常美丽,细细的眉毛,沾着水珠的眼睫毛长而上翘,小巧的鼻梁和嘴唇,鸭蛋形的脸庞上,在嘴唇抿紧的时候也显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细细的颈脖和浑圆的肩头所呈现的线条有如石雕一般细腻。她的年龄大约也就十八九岁,就和自己在高专教的低年级学生们差不多。尹凡摇摇头,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小姐的胳膊,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赶你走了。
那小姐一听,马上转嗔为喜:就是嘛,我看你这位先生就是通情达理的人。来,坐好了,我先替你好好擦一擦背。说罢,就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认真“服务”起来。
尹凡知道事已至此,是无法控制自己了。他没等小姐把背擦完,转过身将她揽进怀里,小姐马上将手中的海绵块丢到一边,用嘴唇迎接他的嘴唇。
当事情结束后,尹凡从水池里站了起来,用淋浴喷头把全身冲洗干净,那小姐马上递给他一块干毛巾,说道:
擦干了水,你躺到按摩床上去,我再替你按摩按摩。
那不是让你辛苦了?
先生别客气嘛,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服务项目。
尹凡仰身躺在按摩床上,小姐也换上了一身干的泳衣,用轻柔的手指替尹凡按摩起来。尹凡通过身旁的镜子再度仔细地端详着她,只见一缕乌黑的长发从她的额前顺着肩膀披散下来,衬托着一身雪白的肌肤;按摩时手下一用力,眉头便微微蹙起,端的是眉如远黛,目闪秋波,心里不由暗自感叹:真是天生尤物,却……可惜了呀!
那小姐一边干活,见尹凡不说话,怕他心里不自在,便主动找话说,先生啊,你是做什么的啦?
你猜猜看。尹凡当然不愿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反问她。
我知道,你们是做大生意的呗。
你怎么知道?
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位黄老板,他很有钱的啦。
你怎么知道他有钱?
他到我们这里常来的,每次来都包的是贵宾间,而且经常会带一些很有钱的客人来。
你怎么知道那些客人都很有钱?
他们来都是坐的高级轿车,有些人给小费也很大方的。
我可是没有小费给的哟!尹凡半开玩笑地说。
那小姐嘴一努:你接受我给你擦背和按摩就是关照我了。何况那个大个子是统一给小费的。
尹凡知道她讲的“那个大个子”一定是勒局长,就问,他们真的经常来?
我骗你干什么?小姐见他不信,有些不高兴了,我替他们擦背都不止一次呢!
你也替他们擦过背?
那当然。我们贵宾间的小姐,客人都喜欢轮换着用的。小姐说这话,语气里甚至有些得意。
那……尹凡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些不舒服,那他们也和你……
尹凡不知怎么把话说完,但那小姐显然已懂得他的意思,她“咯咯”一笑:你们男人心里想的不都是同一个东西?到贵宾间里洗澡,十有八九都要干“那个”的。
见小姐说到这事竟然毫无羞涩,尹凡这才醒悟:这种小姐是绝对不能和自己的学生相提并论的。他开始对自己的行为后悔,又想到有没有可能会传染疾病之类的,心里便不安起来,也就不想再继续按摩下去了。他爬起身,想坐起来,小姐说,马上就好,你别着急。尹凡道,我看可以了,用不着再按了。那小姐到底还是少心眼,不知道尹凡在和她说话过程中动了这么多的念头,见他不肯继续按摩,倒落得省下时间去接待新的客人,于是伺候尹凡穿好衣服,“拜拜”一声,便走出去了。
尹凡稍稍停留片刻,也走出贵宾间,门外的值班小姐将他领到刚才喝茶的休息室里,并给他重新倒了茶水。尹凡心神不宁地边喝茶边等候。好在没过多久,两位司机以及杜南、黄民生都一起出来了。尹凡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心里直打鼓,但见那几个人包括杜南都面放红光,精神十足,便觉出自己到底经的世面太少。
黄民生见尹凡第一个出来,坐在这里,笑眯眯地问,怎么,小尹啊,洗得感觉怎么样,还舒服吧?
挺不错!我是头一次洗温泉呢。
不错就好,不错就好。黄民生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看着杜南:感觉好,我今天的建议就不是馊主意了。对不对,杜部长?
到了你的地盘,一切还不是听你安排?杜南说完,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这时,勒局长进来了,他向黄民生报告说,住房都已经安排好了。黄民生便转身对杜南:杜部长,今天时间太晚,就不急着往回赶了,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有兴趣的话,看看这里的风景再回去,怎么样?
住一晚就住一晚,既然来都来了,不听你安排行吗?
次日,用过早点,黄民生带着杜南一行在紫峰温泉山庄附近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无非也就是在依山建了些亭台楼阁、水池花圃之类,雅倒雅致,可却没什么稀奇,个把钟头也就看完了。于是一行人准备上车回阳谷,依旧还是黄民生和杜南同乘一辆车。车刚开出山庄门口不久,黄民生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接听,竟然是紫峰温泉山庄所在地的县委书记彭家山打来的。由于两人是并排坐着的,靠得很近,杜南在一旁也能听到声音。
我说老黄啊,你到了我的地盘上也不和我打个招呼,你可太见外了你呀!彭家山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软软的,倒是很好听。
哦,是老彭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可不是有意不向你报告,我这是有任务在身啊。他压低了一点声音,我是陪领导到这里来,领导时间紧,工作很忙的,今天就要往回赶,所以就不惊动你了。
什么呀,你这样可不像话。到了我这里,面都没见就走!这样,我正好也在山庄这里——昨天陪省里交通建设厅的厅长来洗澡,今天早上刚刚把他送走。我现在在分岔路口这里等你,你好歹得在我这里吃顿饭才能走!说完,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