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茅屋到山上的万生寺,若是以我平日里的脚程,只需要短短一刻钟时辰,可此时带着苏绰这个油瓶,竟然硬生生将时辰拉长了一半。
我观察了他一路,从他路上的种种表现综合来看,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苏绰其实是一个路痴。他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捎带上我,其实就是因为他不认得路,很需要一个向导,我撞上他,实在是只能自认倒霉。
但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琢磨不明白,像苏绰这样富得流油且权势滔天纨绔且叛逆的青少年,出门的时候身边怎么能连半个随从都不带着?且今日这样的日子,上寺里参佛添香的信众络绎不绝,他就是随着人流也能被挤进寺里,怎么又偏偏挑了这样一条人迹罕至的幽森小道?
我越琢磨越觉得奇异,侧脸看一眼苏绰,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问道:“你...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遭你老子在府中禁了足,今日偷偷溜出来的吧?”
苏绰气焰嚣张,人却实在单纯。我一语中的,戳中他的痛处,红着耳朵同我辩驳:“不是!本少爷想去的地方,有谁敢拦着!?”
我将他上下一打量:“那你这是......”
他左手握拳,脸上做出一副忿忿的表情来:“还不是万生寺里那个叫青灯的和尚!偷拿了本少爷的东西,就别指望本少爷能轻易放过他!
我惊诧地望着他:“你说青灯?你再说一遍,我没听错吧?青灯偷拿你的东西?”
他无语地顺手拔了一根狗尾草丢进嘴里:“是啊,青灯青灯青灯,就是你们口中那个活佛转世的青灯大法师,你想听,本少爷念一百遍给你听个够。”
得到苏绰肯定的答案,我默默合上嘴,实在想不出青灯同苏绰还有怎样的过节。看他这副模样,势必是要去给青灯捣乱,那我给苏绰引路,这算什么?
我打从心底里觉得眼下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正思虑着是不是要找条大棍将他一棍撂倒送回他府中去,他却冷不防的开口:“嘿,到了。”转头来看着我:“小村姑,你帮了本少爷的忙,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本少爷也给你摘下来。”
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真诚地建议道:“我说,我们还是回山下去......”
当然,苏绰没有采纳我的这个建议。他翻了个白眼,转身便一头扎进了寺里。
我紧随其后,立刻脚底生风地四处找青灯,好提醒他要小心苏绰这个变数,可我找遍了所有他能在的地方,也没有寻到他一丝踪迹,着急得几乎快要不顾修习的禁制使用法术。好在一个抱香的小沙弥将我认出,问道:“优昙姑娘可是找青灯法师?”
我着急地向前一步靠近他:“你知道?青灯现在何处?”
他受惊般地后退一步,点一点头:“青灯法师现在后禅焚香沐浴,准备登坛讲法了。姑娘此时去见法师,恐怕......”
不妥两个字还没出口,我早已循风而走,将他甩在身后老远。等到了后禅,我眼见着里外三层围在门外等候的弟子们,心知如此没有得见他的机会,索性心一横,化作狐狸模样绕过众人跳窗进去了。
香火兜头盖脸将我重重裹挟,我从窗外跳上屋里的香案,又从香案上落地,明黄的经幡重重垂叠,在中央围出一个白纱圈出的空处。
我听到水声,白纱后面似有人影。我猜到那人是青灯,三两步便要跑过去:“青灯!”
“停下!”向来沉稳有度的青灯语气里难得的带了些慌乱。
听到他的呵斥,我只好不解地停在三步开外,不知怎么的,心中竟然有些委屈。
青灯知道是我,我在白纱后隐隐望见他极其快速的穿衣动作。他穿戴好出来,轻轻将我抱起来放上窗边的香案,我从他的袖子里抬起头来,望见他瓷白纤长的优雅颈项,周遭尽是他身上带着热气的浓郁檀香。
不知因何,应当是被他和屋里的香火熏得有些头晕,我几乎连站也有些站不住。
青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瓷白的肌肤下隐隐有些薄红,纯净的眼眸里还有雾气:“你这样来找青灯,是有何事?”
经他一提点,我便立即想起正事,嘱托他道:“苏绰,是苏绰。我忧心他来找你麻烦,想来提醒你,叫你小心一些。”
他轻轻点一点头:“青灯知道了,谢谢你如此上心。”顿了顿:“优昙。”
苏绰因我来,他竟然还如此谢我。我心中愧脸上羞,幸得狐狸皮毛够厚,才不至于让他看出端倪。于是在心中下定决心,哪怕是破了禁制,也绝不能让青灯遭受半点非议。
“法师,信众们已等待多时了。”房门叩响三声,门外传来弟子的催促。
青灯看一看我:“此次的法会,你若是有心,那便同来吧,与你修行也应当有些裨益。只是你这副模样,千万不要让苏小少爷看见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青灯笑着将我托上窗棂:“去吧,青灯在法坛等你。”
这是我第二次见青灯讲法。
法相庄严的青灯独坐在法坛最高处的蒲团上,周遭经幡随风而动,沉稳庄严的声音直达人心,所有的信众闭目凝神,在缭绕的香火里垂首静听。
我早就知道,青灯是转世的佛陀,是濯世的青莲。他闭目垂首,便无人敢直视。
可是我不一样,我叫阿媚,是一只修行百年的白狐,世人不敢直视他,但我不是世人。于是我抬眼去看他,望见万丈垂落的金光耀满一地,青灯眼眸纯澈,仿佛空无一物,又仿佛装着芸芸众生。我看见他的慈爱悲悯,几乎停滞呼吸。
在这样庄严肃穆的氛围里,我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苏绰在人群中猛地窜起来,指着青灯扯开嗓子大吼:“贼和尚!还本少爷的狐狸来!”
苏绰的话犹如平地炸开的一声惊雷,凝神静听的信众们皆抬了头去看他。众人皆在震惊中尚未回神,人群中首当其冲站起个人来,正是苏绰的倒霉老子。
倒霉老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盛怒之下简直恨不得将苏绰这逆子当场正法。但其实谁都知道,苏钦宝贝苏绰跟什么似的,哪里舍得他吃半点苦头;“小混账,你想如何?!”
青灯亦停下手中的动作,平静且淡然地望向下座的苏绰,沉沉嗓音在空泛中响起:“青灯早已言明,小狐狸不是你的,亦不属于青灯。她是无拘的生灵,来去也应是她的自由。苏小少爷执念太深,才囿此寻求不得。”
话听到这里,我总算是有些明了,原来苏绰和青灯的过节,就是幼时我们碰面的那一件事。弄明白了缘由,一时间心里竟然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苏绰闻言很不给面子的呸了一口,一口口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前面一个中年汉子的头顶上,中年汉子伸手一抹,侧过脸斜斜地乜了一眼苏绰,于是只好敢怒不敢言地捏紧了拳头。
苏绰身边的人见状,全都自发的挪开了半尺远的距离。有个小姑娘指着苏绰叫起来:“天哪,他竟然随地吐痰,真是太没有......”素质两个字还没说完,便被身边的大人紧张的捂住了嘴。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竟然觉得不失为有一点好笑。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真的笑出来。
苏绰放弃了同一个小姑娘较劲,只把矛头对准了青灯:“你还敢说不是你偷了本少爷的狐狸,那日有人看见你抱了只雪白的狐狸回万生寺了!”
青灯仍旧不急不徐地解释:“那日小狐狸被人丢进寒潭,青灯若不救她,只怕佛祖也会责罚。”
苏绰愣住,立刻便恼羞成怒地辩驳:“你胡说!我待小白极好,怎可能将它扔了,一定是你......”
“够了!”苏绰话还没说完,便被盛怒的倒霉老子打断:“狐狸是我扔的,你要找人算账,便来找我吧!”
苏绰立刻呆住,木然的转头看着他已然气得面色铁青的倒霉老子。
直到苏绰被他老子拎走时,还仍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一场法会,除去中间苏绰的那一个小插曲,还是算得上相当成功圆满。并且青灯的信众因为这一件事,更加觉得青灯是一个大慈大悲的好法师,从而更加的信任于他。
我稍微有点厚脸皮的想:我把苏绰带来这里,好像也不尽然全是坏事,至少间接性的提升了青灯在信众心目中的形象,这也能够算得上将功补过不是吗?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我对青灯的担心实属多余,你想,无论是论民众的口碑还是自身的智慧,就算再有十个苏绰也及不上一个青灯,况且以我的智慧,不给他添麻烦已实属不易,要替青灯分忧着实还为时尚早。
我连大字都不识一箩筐,尚且还算半个文盲,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担忧青灯的前途处境。
在空明的月色里,我沿着幽森的小道一路折回栖身的茅屋,空气中飘散着不知名的好闻花香,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想起早时青灯沐浴后抱我时周身浓郁的热气与檀香。一张老脸登时一热,开心地几乎快要哼起歌来。
花,月,浮云,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