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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篇小说 红夹克(王昕朋)

《红夹克》 文\王昕朋

选自《北京文学》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王昕朋: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红月亮》《天理难容》《天下苍生》(合著)《团支部书记》以及中短篇小说、散文集多部,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几百万字。

1

北沙滩在北京北四环与北五环之间,严格说来算是北京城北。

建八达岭高速时,在北沙滩修了一座桥,叫北沙滩桥。桥下有一条东西大道,因为要举办2008年北京奥运会加宽了,双向都是四车道。桥下南北方向的辅路也照旧行车。这样,实际上还是个十字路口,而且比起没有桥的十字路口还复杂、拥堵。最让车主头疼的是那些拦车乞讨的。自从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以后,奥运场馆建设进入了高潮时期,向奥运工地运送物资的车辆多起来,交通经常出现拥堵。那些乞丐也好像信息非常灵通,一下子集结过来好几批。车一停下来,他们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毫不犹豫地向车主们伸出手。这些乞丐可谓形形色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老的上至六、七十岁,拄着拐杖,有的架着双拐,还有的是高位截瘫的,也有双目失明的老头老太太,小的七、八岁,最少的只有四、五岁,个子还没有车高。这些孩子们有少胳膊少腿的,有聋哑的,也有拄着拐杖的盲人。

这些乞讨者也都有“单位”,有“领导”,并且“单位”还有严密的组织纪律。在北沙滩的乞讨群体中,两个“领导”较为有名,一个叫“大仙”,60多岁。一个叫“大牙”,他从来不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实际年龄,所以别人只能从他的相貌上猜测,有的说他二十八、九岁,有的说他三十五、六岁。

“大仙”领导的是老年人队伍。这支队伍有六、七个人,年龄最大的七十多岁,最小的也五十挂零,成员多来自“大仙”的老家。这六、七个人是他的骨干力量,有的跟随他有一定年头,不仅在北京的北沙滩一带混,在北京查得严厉的时期,还辗转去过海南三亚、广东珠海。他的队伍最多时达20多人。毕竟是老弱病残的多,有的身体不好坚持不下来,回老家了,不回老家“大仙”也得赶他走。妈的,我“大仙”总不能给你养老送终吧!有的当初是因为和儿女拌几句嘴,赌气离家的,儿女找来了,接回家了。在“大仙”看来,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起码不用“大仙”多操心。再说,这些坚持下来的骨干,在乞讨上有经验,一个顶“大牙”那边仨。每个月下来,都能给“大仙”进账万儿八千。他除了租房,就是喝酒、赌博、睡小姐,去掉三分之一,每月还能有个几千元钱的结余。几年下来,他的银行存款已经接近6位数。妈的,还想什么?

“大牙”的队伍比“大仙”壮大,有十多个,年龄最大的三十五,是个妇女,称“大牙”为表弟,“大牙”称她表姐,那些孩子也跟着他称表姐;年龄最小的是表姐的小闺女京京,今年刚满五岁。他这支队伍的成员来自五湖四海,所以“大牙”给自己的队伍起名就叫“五湖四海”。“大牙”的队伍的稳定性比“大仙”相对好些。毕竟都是些没成年的孩子,去的地方少,见得世面少,经的事也少,跟着“大牙”不用出力流汗,就是钻到车堆里伸伸手、张张口,再不然流几滴眼泪,肚子就能填饱了,还有零钱花,只不过偶尔不小心被车剐一下碰一下,破层皮,流点血,下次注意呗。

不过,“大牙”比“大仙”多一份不安,因为这些孩子不像“大仙”那里的老人一样能吃气。“大仙”不高兴或者喝醉酒时,骂他们几句他们也不还口,乞讨时遇上态度不好的司机,挨几句骂也是忍气吞声。“大牙”这边的孩子不行,脾气大,火气旺,有时在路上碰到态度不好的司机,张口就和人家对骂,甚至朝人家车上扔矿泉水瓶、石头块,引起纠纷。曾经有几次车主追到“大牙”的住处,如果不是“大牙”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经验丰富,说那孩子是住在附近的打工人家的子女,放假到北京来玩的,可能他本人也会挨一顿骂甚至拳头。都说北京是首都,首都市民的素质应当不差,岂不知“京骂”世界闻名。“大牙”在这方面体会最深切。还有个孩子因为和司机吵骂,影响交通,被交警追到住处。“大牙”急中生智把他藏在了垃圾箱里,才没被抓个“现行”并影响“大牙”的团队。

从那以后,“大牙”就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任何人被警察盯上都不允许朝住的地方跑。否则,警察不抓你,老子也弄死你。

“大牙”这边的收入与“大仙”不相上下,但开支比“大仙”要多得多。“大仙”那边的老家伙吃不讲究穿不讲究住也不讲究,六、七个人住在一间地下室里,春夏秋冬也没人提改善伙食、洗澡一类的要求。“大牙”这边的孩子不行,挑吃挑穿挑住,就说吃吧,一顿饭没见肉,就有人撂挑子。到了夏天,早上出去得冲澡,中午回来得冲澡,晚上睡觉前还得冲澡。水钱也得他“大牙”付。到了哪个孩子的生日还必须聚一次,这个向“大牙”借钱说给小哥们送生日礼物,那个向“大牙”借钱说是请小哥们吃饭。“大牙”要是不借,他们就联合起来和他闹。这两天,就是因为给一个叫小红的女孩过生日,他没有借钱给他手下的骨干小马,小马和他闹起了别扭,两天没讨来一分钱,他还得管他吃喝。

我靠,这不乱了章法,到底谁是老板?“大牙”决定向“大仙”请教锦囊妙计。

北沙滩桥西北角是这一带夜生活比较丰富的地方,有各种风味的餐厅,大排档,也有美容美发店、洗浴中心,还有几家小歌厅。别看三环四环只有几里路之遥,但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同类消费场所相比,这个地方的消费水平比三环内差了一大截,就说歌厅吧,三环内随便一家歌厅的一个包间,一晚上得几百元,装修好一点的或者是星级酒店里的歌厅,一个房间上千元甚至几千元的都有,即使是地下室,一个包间一晚上也得二三百元。那些有钱人常去的私人会所类的地方,一个房间最低都要一两万。而这个地方的几家歌厅,一晚上一个包间也就一百元。同样的啤酒,进了星级歌厅的包房,一瓶几十元、上百元,而这里一捆也就几十元。就是这样,“大仙”和“大牙”也很少踏入那种场合。富人有富人的行乐方式,穷人有穷人的行乐方式。富人可以包养小姐,或者在私人会所、高档洗浴场所找小姐,“大仙”和“大牙”实在想女人了就在附近找“站街妹”,20元钱放一炮,和那些富人们的享受是一样的。用“大仙”的话说,什么他妈的丑了的俊了的,一关电灯,都是明星。“大牙”于是附和着说,一个样,一个样!

“大牙”请“大仙”的地方在大排档。两个找了个角落坐下,每人要了一瓶啤酒,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炒土豆丝,边喝边聊起来。“大仙”问“大牙”找他有什么事。他说,咱俩是冤家对头,你狗日的平时恨不得给我肠子里灌尿,没事不会请我喝酒。要是爷们没猜错的话,你那边可能有人要反水?

“大牙”喝了口酒,因为嗓子里还有颗花生米没有吞下去,噎了一下,说话不太清楚。咱,咱爷们过去是,是有点不痛快。可是,自打要开奥运会,咱,咱爷们不就同甘共苦了吗?你,你老人家凭良心说,我管教手下那些兄弟还,还可以吧?

“大牙”说的是实话。过去,“大仙”和“大牙”因为争地盘、争收入的事没少了打打闹闹。“大仙”那边老人多,遇了事最多是开骂,一般不会赤膊上阵。一个被“大仙”称为二叔的跛腿老头就公开说过,为了十元八元钱把命丢了,不值!“大牙”那边的孩子多,一个个初生牛犊不怕虎,骂上两句就动手,而且出手重。二叔就被“大牙”那边的小马用砖头砸破过头。报警吧,没那个胆;报复吧,没那个实力;忍气吞声,那就等于宣布退出北沙滩。再说,以后谁还跟着你“大仙”混?“大仙”最后决定采用缓兵之计,表面上先与“大牙”握手言欢,等找到机会再报复。他请“大牙”在大排档喝了一场。各自一瓶啤酒下肚,话题直奔“场子”上的事。“大牙”自知打伤了人理亏,让“大仙”痛快淋漓地骂了几句。不让他骂几句,他真赖上你,让你赔医药费、误工费,再加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精神损失费等等,你能赔得起?

“大仙”骂了几句,心里稍微痛快了一些,又割地给“大牙”。他说,咱爷俩过去是以桥东桥西分场子,你可能觉得我占的桥东一块生意好,不公平。那大爷我今天提个新法子,以路划分,路南归你,路北归我,你看行不行?大爷这可是丧权辱国啊!

“大牙”端着酒杯想了一会。虽然同是一条南北路,但中间被北沙滩桥隔开后,桥东桥西的生意的确不一样。从东往西行的,到了桥下如遇红绿灯,左转调头和向西直行的车辆都要停下,这时上前乞讨比较方便。过了桥以后,不管是左转调头南行的还是向西直行的,桥西“大头”的人不能上前拦车乞讨,再说,即使路上堵塞时,人家也不会连续付你乞讨钱。从西往东行的,有直行向东的车,有右转向南的车,也有桥下调头左转向北的车,你只能在红绿灯亮时找停下来的直行和调头的车乞讨,不能拦右转行驶的车。关键不在这儿,在车主不一样。从东边过来的,大多是住在一座座机关和一片片社区里的人,桥下左转调头往南多是去四环、三环或二环内上班、办事的。这些人相对比桥西那些学校的、做小买卖的收入多,见了乞讨的,善心一动,能给个块儿八角。从西边过来的一些送货送料的大车,别说乞讨,人还没沾车的边车上就骂开娘了。所以,“大牙”那边的人为了完成“大牙”分配的指标任务,经常跑到桥东与“大仙”的人争场子和份钱。“大牙”听“大仙”说要重新划界,当然求之不得。他恭敬地和“大仙”碰了杯,说,大爷你真是我亲大爷,想得太周到了。打今儿起,我把你当亲大爷,我手下的兄弟也会把你当亲大爷。

其实,“大牙”哪里知道“大仙”的心事。

北京申奥成功后,因为奥运主场馆就在北沙滩东边,场馆建设、道路建设就热火朝天地开始了,一些房地产开发商也来这里布局,整个北沙滩地区车水马龙,一片热闹景象。交警、城管、环保、卫生、街道办事处、社区居委会等部门也加大了治理力度。拦车乞讨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既影响交通,又影响市容,被当作一项重点整治内容。那段日子里,“大仙”和“大牙”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今天,“大仙”那边一个老头被城管抓了“现行”,交有关部门遣送回了老家;明天,“大牙”这边一个孩子被交警捉了个正着,送进了收容所。风声最紧的时候,“大仙”那边一连六、七天没敢出门,“大牙”这边也是按兵不动。坐吃山空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要命的事。“大仙”急了,拄着拐杖到北沙滩桥一带转悠,想实地看看,寻找机会。他发现桥西那边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是好车多了起来,原因也很清楚,到东边场馆工地来的老板多了,看房买房的多了。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点,“大牙”比不上他。他提出重新划界,让“大牙”觉得占了便宜,其实真正占便宜的还是他“大仙”。

不过,从那以后,“大牙”的人对“大仙”的确客气多了。

“大仙”想到这里,对“大牙”说,你爷们够义气,你大爷我也守信用吧。二叔有一次跑路北边去,回来让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说,还停了他三天的工。他停三天工,损失几十元呢。

“大牙”笑了。接着又板起脸。大爷,刚才让你猜对了一半。我这有两个小冤家,不是单想反水、溜号,是想和我平分秋色。

“大仙”一愣,怎么可能有这事?怎么可能呢?不都是你招的小马崽吗?

“大牙”长长叹了口气。这俩都是90后的孩子,和前几批的孩子想法不一样。他们说提着脑袋干活的是他们,挣的钱却归了我,不公平。背地里还他妈的骂我资本家,黑心!

屁,啥叫公平?“大仙”火了,那些下煤窑挖煤的不是脑袋瓜子拴裤腰带上,一年四季见不着太阳,一百个人的工资不如老板打一炮给小姐的钱多?你再带他们到东边场馆工地问问,那些盖房子的一月挣多少,他们的老板挣多少?要不是你罩着,这些狗日的小崽子敢在北沙滩混?喝了一口酒后,嘿嘿笑了,啥叫资本家,那是有钱人,有大钱的人!你也是资本家,说出去让人笑掉牙!

“大牙”也自嘲地笑了,说,资本家还不如咱。他资本家能想睡到几点是几点吗?接着又问,你那边是不是也新来了个老妈子?没等“大仙”回答,又说,那老妈子和二叔有一腿。听说他俩也在密谋向你夺权。

“大仙”哈哈大笑了几声,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半瓶子啤酒,喊服务员再上两瓶。他见“大牙”皱了皱眉头,说,这两瓶酒算我的。一会儿你就买两瓶酒的单。他把“大牙”面前剩下的半瓶啤酒拎过去,喝了一大口,说,我给你说爷们,二叔没那个艳福,别听他吹。你大爷我那新来的老妈子姓刘。这刘老妈子是奔你大爷我来的。她刚来就和你大爷我睡了。别看老妈子50了,那活……一个字,爽。我只是让二叔带带她。

“大牙”毫不客气地骂“大仙”吹牛。大爷,你老人家今年六十挂零了吧,还那么猛?

“大仙”一瞪眼,咋得,不信?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试试。他说完,见“大牙”好大会儿没说话,自知没趣,低声说了一句你大爷我有补酒。

“大牙”脑筋转得快,马上接上话茬,大爷,我有个老乡这两天过来。我让他给你弄一瓶鹿鞭酒。好使!

“大仙”高兴得眉飞色舞。他嘱咐“大牙”说,对那些不听话的小崽子,你得像你大爷我一样心狠。俗话怎么说来?叫诚不做官慈不经商。咱这是经商,不是收容,你懂吗?

“大牙”点了点头。

2

让“大牙”头疼的两个孩子一个叫小马,男孩,15岁,来自东北;一个叫小红,女孩,13岁,来自西北。当然,他俩的名字和在“大牙”手下干活的孩子一样都不是真名,报的籍贯也不是真的,唯一能证实真实身份的是没有完全变过来的地方口音。

小马说他14岁。“大牙”觉得小马没骗他。小红说自己12岁,他不太相信,12岁的乡下女孩有长一米六的高个子的吗?他打一开始就不喜欢小红。不过,一个月下来,他的观念就变了。因为小红给他带来的效益远比其他人高。

小红没有残疾。“大牙”给她单独排了场戏,让她脖子上挂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为母亲治病休学救助好人”一行字。小红起初不愿意,她说,我妈没病,我还咒我妈呀!“大牙”说,你妈就他妈的有病,穷就是病。你没听老人们常说穷命穷命?小红不说话了。

这一招还真行,小红第一天就给他挣回来几百元。小红很高兴,说北京就是北京,北京人真好,一看我这牌子,很多人主动开了车窗把钱递给我。

“大牙”说小红你明天要是再挣两百元,我再多奖你一支雪糕。

小红说,叔你真好,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不一会又返回来,直截了当地问“大牙”,要是人家认出我怎么办?“大牙”皱着眉头白了她一眼。你妈的想得还挺多。谁能认出你一个讨饭孩?就算认出了,你就说救你妈的命要一百万,这一百元离一百万差十万八千里。

“大牙”这边的十来个人,都住在一间地下室里。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柴草,柴草上边铺了一张他从收破烂的老乡那儿十元钱买来的毯子,就权当是地铺。表姐和京京占了一个角落,其他七八个男孩女孩也不分你的我的,想睡哪片就睡哪片。“大牙”当然不和他们挤在一间屋子里。几百米外有一处工地,工地有间值夜班人员住的工棚,工棚里有张上下铺的钢架床。他和那个值夜班的说好,每天给那人两元钱,让他睡在上铺。那个值夜班的有时候外出,他就顶替他值班。他把那边地下室的几个孩子交给表姐负责管理,谁要是外出得经表姐同意。表姐样子凶,人也凶,哪个孩子不听话,她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以那些孩子的老娘自居。只有对小马,她有点儿打怵。

小马刚来时对“大牙”也是百依百顺。那时,“大牙”对小马的确偏心眼,让他当“主管”。他不懂主管的真正职责。他对小马说,主管就是协助我管事的。小马问,我管什么事?“大牙”想了一会,拍了拍小马的肩膀,说,你就管让他们几个多给我挣钱。小马又问,表姐和“大仙”那边的二叔眉来眼去我管不管?“大牙”照头上给了他一巴掌,骂道,公狗母狗吊秧子你也管呀!

实际上,他就让小马看着那帮孩子。妈的,要是哪天挣钱多了一溜烟跑了,我到哪找他们?

有一段时间,小马和小红都很听他的话,争相在他面前表现自己,也就是在他眼前争宠。他万万没有想到好景不长,小红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和小马穿了连裆裤,合起来对付他了。

半个月前一天,小马一早起来就嚷嚷着今天过节,兄弟姐妹得吃一顿好的。小红也跟着附和。他们开始是跟表姐说,表姐说,这事我当不了家,找老板说去。

小马看看小红,小红看看小马,两人都没再坚持。

表姐把这事说给了“大牙”。“大牙”问:又他妈谁过生日?

表姐说,不是谁过生日,是过中秋节。

“大牙”一拍脑袋瓜子,噢,到中秋节了。看看,我他妈的都给过糊涂了。他想了想,对表姐说,那就一人给他们发一块月饼吧。不过,他对“小马”提出这件事打心里不高兴。狗日的想买好。大爷我也知道过中秋节吃月饼,可一盒月饼高的几千块、几百块,最差的也几十元,你孙子掏钱啊?他让小马留下来,等大伙走后一阵脚打脚踢。小马一声也没叫,更没有掉一滴眼泪。等他打完骂过了,小马才往他面前一站,厉声问他,我犯了什么错你打我?

“大牙”一时回答不上来。他没想到小马会给他来这一套。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他挑唆大家吃月饼吧?他假装点烟,犹豫了一会,说你小子昨天偷懒。小马说我怎么偷懒了,我偷懒还给你挣了三十元?

“大牙”嘴里含着烟,一张口不小心被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大一阵子才好些。他说,小马你孙子别,别给我横。过去有个孩子不听我的……小马没等他往下说就接上话茬,你把他的脚筋给挑断了对不对?这话我都听你说过八百遍,耳朵起这么厚一层茧子了!他边说边用手比划。

“大牙”又踢了他一脚,去你妈的,越来越胆大了。

小马瞪了他一眼,接着拿眼睛四下看了看,好像要找什么家伙。“大牙”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一根绳子吊到了嗓子眼。好歹小马只有左手残疾,右手加两条腿对付他这个一条腿的,他占不了便宜。他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又给了小马一支烟,你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小马没听他说完,拍拍屁股走了。

小马到了北沙滩桥下,小红和几个孩子正围在一起商量什么事儿。小红看见他,一溜小跑迎上前,小马哥,你真勇敢。我打心里佩服你!说着,帮他拍打拍打衣服上“大牙”留下的鞋印。那几个孩子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夸奖小马的,让小马心里热火朝天。他对小红的成见也好像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挥着拳头说,记得有个胖歌手唱的歌不?叫,叫什么来着,里边有句词叫“一根筷子容易折断,十根筷子抱成团”。

一个叫小不点的男孩子嘿嘿笑了,说,那首歌叫《众人划桨开轮船》。

小红瞪了小不点一眼,说,别起哄,管它叫啥名字,小马哥你是让咱们团结对不?

小马点点头,说,狗日的“大牙”资本家,比电影里万恶的旧社会里的资本家心还黑,过中秋节咱要吃块月饼还得挨他揍!小红也生气,愤愤不平地说,表姐说老板一个月找女人的钱够咱们一伙子人一个月的饭钱。这钱不都是咱挣的?凭啥咱要吃块月饼都像犯了大罪?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半天,最后形成了一个“重要决议”:老板今天吃啥咱吃啥!小不点的问小马,老板晚上找站街女你也找啊?

小马看了看小红。小红的脸红了。他踢了小不点一脚,去死吧!

几个人分开后,小马和小红一开始时在一起。小红问小马,小马哥你跟老板多久了?小马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说,半年多了。小红说,他人特黑,你怎么不自己找个地方?小马感叹一声,说,地盘不能随便找,弄不好我右手都得残。接着他告诉小红,乞讨也有学问,而且学问大了。你想当厨师得学做菜吧,这比学做菜还难;你想开车得学驾驶吧,这比驾驶难得更多。老板今天这块地盘,是抢出来打出来用命换来的。小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会吧?要个饭还争还抢?

唏,你不懂。小马说,就是要饭的多才争地盘。这么给你说吧,你知道全北京有多少咱这样乞讨的吗?

小红摇摇头。

小马伸出手晃了晃。小红问:五百?小马摇摇头,又摆了摆手。

小红闭着眼睛想了一会,说,五万,对不?小马叹息一声,说,别猜了,我也是听老板说过。他是在一次被抓进拘留所里听说的。不过我没记住。反正,反正人不少。这么给你说吧,我来这半年多,光咱老板手下来来走走的就有二十多。小红问:他们都去哪里了?小马说,不清楚。小马又说,我在西客站见过一个跟老板干过的女孩。那个女孩穿着件红夹克,扎着小辫子,可好看了。过去老听大人们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我见了她才明白真那回事。她在这儿时也住草地铺,穿破衣服,整天脏兮兮的。我们都管她外号叫屎壳郎。

小红下意识地对着阳光底下自己的影子摆弄了一下头发。

小马说,你要穿上那样的红夹克一定特好看,比那小姑娘好看。

小红唏了一声,说,我见过。我在家时我的一个同学就有一件。那一件好几百块,她爸是村支书,有钱。学校歌咏比赛时,我独唱,老师让她把红夹克借我上台演出时穿,我都,我都舍不得还她。说着,她的眼圈红了。

小马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皱巴巴、已经发黑的纸巾递给小红。小红接过看了一眼又还给了他,然后用手抹了下眼睛。小马说,你别泄气,挣了钱自己买,穿着也自在。

这时,北沙滩桥下出现了塞车,还传来争吵的声音。小红把那块牌子朝脖子上一挂就要上路。小马拉住了她,说,这时别去。

小红说,这多好机会啊。

小马说,越是这时候你越要不到一分钱。你想想,撞车的人急,后边被堵的人急,心情都不好,别说给钱,骂你揍你都有可能。

小红朝桥下看了一眼,果然没有一个乞讨的出现。她对小马说,小马哥你太有才了。

小马说,狗屁。这不叫才,叫经验。

小红突然又想起刚才没说完的话,问道:你刚才说在西客站见的那个女孩怎么不干这行了?她哪来钱买红夹克?小马说,我也不明白。不过,不过我看她跟在一个怀里抱着卷毛狗的女人后边,还紧紧拽着那个女人的衣角像怕跟丢了……他的话没说完,小红就接上说,噢,我明白了。她是让人家收养了!往后的时间,她一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小马也没多问,就和她分开干活去了。

3

每天晚上点完钱吃饭,是“大牙”定的规矩。这天,他虎着脸坐在椅子上,他的手下并不感到有什么不正常。

小马怎么还没回来?“大牙”问,阴森森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骂道:狗日的,偷到我头上来了。

他的这句话一落地,空气立刻凝固了。同各个行业有各个行业的规矩一样,乞丐行里也有一个不成文但很明确的规矩,就是不能偷。在他们看来,乞讨是一种生存方式,换句话说是一种活法,不丢人不现眼更不下贱。你伸手讨,人家愿意施舍,两厢情愿。可是,偷是不允许的,那是贼的行为。“大牙”本人就是刚入道时趁一个司机不注意,偷了人家放在座位上的手机,被他的“领导”打断了一只手腕。所以,他用了偷这个字,把几个人唬住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紧张不安。

小马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他一进来就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愣了愣神,把上衣脱了塞给“大牙”,然后盘腿坐下了。

“大牙”习惯地把小马上衣的几个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把钱收拾好,把衣服扔给小马,然后又点了一支烟,用烟头分别在小马等几个男孩额头上烫了一下,恶狠狠地说,你们都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昨天夜里谁干坏事了?老子火眼金睛,早就知道是谁,不说出来是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知道什么是坦白从宽吗?

小马说,老板你有啥说啥,想说谁说清楚,别让我们都跟着挨饿。说着,从饭筐里拿出个馒头就朝嘴里塞。他刚咬一口,“大牙”一巴掌给打掉了。“大牙”说,老子还没动口,你倒抢先了,还有没有规矩?他让表姐把饭筐端到一边放起来,然后又让小马跪下。小红哭着求“大牙”说,小马哥今天给你交了一百多块钱,是挣的最多的,你就饶了他吧。“大牙”一脚把小红蹬倒在地上,骂道:小贱货,要是他半夜里在你身上乱摸,你还会让我饶了他吗?

“大牙”这句话让屋子里的人都震惊地张大嘴巴。小红看了看另外两个女孩,又看了看表姐,最后盯着小马的脸。小马的嘴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闭上了眼睛。小红跳起来,狠狠地抽着小马的脸,骂了句臭流氓,就捂着脸哼哧哼哧地哭开了。

“大牙”问小马:是不是你狗日的干的?

小马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大牙”把烟头放在小马的左腮上,烟头上的火烫着肉发出嗞嗞的响声,同时散发出一股焦煳味。小红和另几个男孩都觉得心惊肉跳,小马却眼睛也不眨一下,依然昂首挺胸地跪着。“大牙”说,你个狗日的有种,好汉!我不信今天治不服你。说着,重新点了支烟,大口大口地吸了几下,弹了下烟灰,又放在小马的右脸颊上。这回,小马呻吟了几声,但是仍然没有喊叫。小红看不下去,想拉门出去,被“大牙”叫住了,你个熊妮子要是敢迈出这个门,我把你给废了!

“大牙”让表姐拿竹尺来。那个竹尺足足有两指厚、四指宽,上边还被他故意用锉刀锉出些刺儿,打在身上,那些刺儿很容易扎进肉里。这是他经常用来吓唬那些孩子们的。真是要用,他还得掂量掂量,打伤的是别人,经济受损失的是他自己。这笔账他还算得明明白白。所以,他拿在手上,指着小马,问,你个狗日的说你做没做下流事?

小马没吭声。

“大牙”说,你不放屁我也闻得着臭味,就是你干的。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的家法会让你说。说着,他扬起了竹尺。这回他要动真的。他不是为表姐。真是小马摸了那娘们,他也不会因为她伤小马。他是看小马太倔,既不认账又不求饶。他要是不打到他低头,别的孩子他也没法子带了。突然,小红上前拦住了他。小红说,昨夜小马没做那事,你不能打他逼他!

“大牙”说,你看见了还是听见了啊?

小红说,我没看见也没听见。小马哥昨天夜里是抱着我睡的。我敢作证。

屋子里的人一个个又目瞪口呆。

“大牙”看看小马,又看看小红,拍着巴掌笑了,讥讽地说,这好像是哪个电视电影里演员的台词吧?小红你个熊妮子学得倒真像。说着,一把把小红拉到怀里,你说说,他摸你哪里了?让我看看有没有手指印。他边说,边去解小红上衣的扣子。小红急了,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趁他疼得松手的时候,推开他跑了出去。小马喊着小红的名字,紧紧追了出去,到门口时回头瞪了“大牙”一眼。那一眼好像喷出烈焰,让“大牙”一阵心寒。

一直没说话的表姐小心地走到“大牙”跟前,声音颤抖着说,俺吃一次亏就吃吧,你别为俺和他们伤了和气。“大牙”猛地踢了表姐一脚,吼道:熊娘们,你要砸了我的饭碗,我跟你没完。表姐趴在地上哭了。京京喊着妈妈扑到表姐身上。

其实,小红没跑远,小马也很快追上了她。

北沙滩桥东侧有一家四星级酒店。小红跑到酒店停车场,在两辆车空隙中席地而坐。小马到后,她连头也没抬,拣了块小石头,在地上敲打几下,再划几下,就这样来来回回地使唤那块小石头。

小马问:你恨我?小红没理。

小马又问,你认定我干了那事?小红仍然没理,敲打地面时更用力了,那声音让小马听着心颤。

小马再问:你看我是坏蛋吗?

小红这才问道:不是你干的,“大牙”那么折腾你,你干吗不说句话?

小马说,我要说不是我干的,“大牙”还不得把那几个哥们折腾得死去活来。“大牙”本来就嫌他们挣得少,天天骂他们,刺他们。

小红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那是谁干的?

小马说:谁也没干。虽然被窝挨着被窝,毕竟不是一个被窝。有人动,别人不醒?再说,表姐能不叫?

小红边听边想,觉得小马说得有道理,埋怨地说:那你怎么不挑明了?表姐她为啥那样做?

小马叹息一声,说,她那样做,就是想挤走两个人尤其是我,她好带着京京多讨两个钱,早点回老家去。停了一下,又说,表姐因为生了个女孩,老公天天打她。她就跑了,一人带着个孩子在这做乞丐,容易吗?每回听着京京吵着要上学去,我的心都,都……

小红没等他说下去就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紧紧抱住了他,动情地说,你比周润发演的小马哥还英雄。

小马抬头看了看天空。他第一次发现北京的夜空是那么绚丽,湛蓝的天幕上,大大小小的星星仿佛散落在蓝色草原上的羊群,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红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脸颊,问,还疼吗?小马摇摇头。小红问:小马哥,你打算干多久?

小马说,我早不想干了。不干又能干啥去呢?

小红问: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家?

小马沉默好大一会儿没有回答。

小红猜出小马不回答有原因,就对他说了自己来北京乞讨的经过。

小红家在西部一个山村。由于人口多,耕地少,加上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至今还戴着贫穷的帽子。她说,我、我妹妹、我弟弟,加上我爷爷我奶奶我爸爸我妈妈一共七口人,七零八落的五亩地山上有,山下也有,最远要跑二里多路,跑一圈要十几里路。我爸太累的时候生气地说,山上那地撂那儿吧,收点粮食还不够搭化肥搭力气的。我爷爷就骂他是个败家子。

小红的爸爸曾经外出广东打过工,可是她爷爷奶奶一心想要个孙子,催他爸爸回家。她爸爸经不住她爷爷骂奶奶吵,于是就回了老家。从她弟弟出生,她妈妈坐月子开始,她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加重了。每天天刚亮就要起床烧水做饭,到学校上课也随时就会被奶奶喊回家帮着做家务,一放学就赶着往家跑,晚一会儿回去,奶奶的拐杖就落在头上身上。六年级一开学,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就多次商量让她和妹妹谁上中学的事。她爷爷偏爱她,她奶奶偏爱她妹妹,两个老人争执不下,动辄就吵得天昏地暗。恰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让她选择了离家出走。

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后,小红所在的小学也举办了庆祝活动。小红从小喜欢唱歌,被老师和同学推荐为班级在全校迎奥运歌咏比赛中的参赛选手。临上台前,老师看着她皱起眉头。她穿着一件旧T恤,那还是她爸爸在广东打工时给她妈妈买的,她妈妈穿了几年刚下放给她。虽然她的个头长得和她妈妈般高,但没有她妈妈身体肥胖,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旷。老师灵机一动,从她一位穿红夹克的女同学身上扒下红夹克,给她穿上。她穿着红夹克一个转身,全班同学都为她鼓掌。有的说这件红夹克穿她身上最合适,有的说她穿着红夹克就像个小明星……她对着镜子反复看了几遍,心里也美滋滋、乐滋滋的。人的心情直接牵连到精神、气质、情绪,甚至牵连到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那次比赛,她夺得了全校第一。小红说,我们老师拍了照片,放大后贴在学校的橱窗里,同学都说好看。我看了也不敢认……

可是,小红在演唱完下场的时候,由于过于激动,也可能是担心回家晚了挨打,一不小心碰到拴幕布的树上,树上有根钉子,把红夹克剐了道大口子。小红当时就吓哭了。红夹克的主人、她的女同学嚷着让她赔,这件夹克好几百,你得赔我新的,还得一模一样的。小红回到家挨了骂也挨了打。那位女同学的家长带着孩子已经来过她家,向她爸爸妈妈正式提出了索赔要求。小红妈说,看你个熊妮子惹的祸有多大吧,把咱家的屋顶都捅了个大窟窿。人家家里说了,两年前买的时候四百三,现在涨到七八百了。这七八百你让你爹你娘卖什么赔人家?小红爷爷说,讹人呢?不就件衣裳,这皮那皮的诓谁?不赔!再来找让他家剥我的皮做新的!小红奶奶就用头撞小红爷爷,你个死老头子耍无赖耍流氓呀?你就惯着护着你这个小祖宗吧,看哪天她给你惹出大祸。

一连几天,小红到了学校,那位同学嚷着让她赶快赔,弄得她很没面子;回到家里,妈妈和奶奶又骂她,让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一天,县城有辆汽车到她们学校送东西,她偷偷爬到车后厢里,离开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山村……

就为了一件红夹克?小马问。

小红使劲点点头。泪水已经在她脸上形成了串,大厦上的霓虹灯一照,像水晶一样闪光。小马情不自禁地抱了抱她。可能是想安慰一下小红,他接着讲了自己的经历。他说,我没啥原因,就是想过好日子。

小马家虽然是山区,但是有资源,村委会主任就开了一座金矿。可是,他家和大多数百姓家却很穷。他上初中住在离家十几里的学校,到了吃饭的时候分组,十个人围成一个圈,有蹲有坐。他用手比划着说,蹲的人像只猴子,坐的人像和尚念经,早饭一盆稀粥里也就见十几粒米,中午和晚上的菜汤子盆里,用勺子扎几个猛子也捞不出几片菜叶。想吃肉,比癞蛤蟆吃天鹅还难还难……

小红问:那金矿在你们村是不?

小马点点头,是。

小红又问:凭什么只村长家占着?

小马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又说,我每回看到他家门口停着的宝马、奔驰,心里就窝火。

小马有个表哥跟着老家在北京的装修队打工。他就到北京找他表哥,求他表哥收留他。他说,我表哥赶我回去,给我买好了车票,把我送到西站,看着我上车。我从东边门进去,西边门跳下车。

小红摸摸他的脸,说,你真勇敢。

小马说,我想找地方打工,人家都要身份证。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大牙”,就干了这一行。

小红问:这么简单?

小马说,就这么简单。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小红问:你怎么打算?

小马说,反正饿死冻死就是让“大牙”打死,我也不回老家。

小红问:你爸爸妈妈不想你,不找你?

小马说,我还有个弟弟。

小红惊奇:这有啥关系?

小马说,唏,这也不懂?他晃了晃左膀,说,我爸爸妈妈希望我能自食其力。

小红问:你给家寄过钱没?

小马说,寄过,寄给我弟弟的学校。他们一个礼拜吃不上一顿猪肉。我寄钱给学校,学校改善伙食,我弟弟也能分到一块。

小红好像听明白了,点了点头。然后心思沉重地说,我得回家。还不知我爷爷想我想成啥样子了……说着说着哭出了声,我攒够了买红夹克的钱,再给我爷爷买根拐杖,我就回去。我爸爸妈妈打我骂我,我都忍着,等我爷爷死了,我再出来打工……

这时已经进入真正的夜晚,带着几分寒气的夜风在两辆车的空隙中盘旋,形成了一个风口。小马感觉到小红的身子发抖,犹豫了一下抱紧了她。对面停着的一辆吉普车恰巧上人,司机把灯光打得雪亮,正照着他俩。一个女人惊讶地说了句,瞧瞧,屁大的孩子躲这谈恋爱!

4

小红万万不会想到,“大牙”为了把她变成挣钱的工具,并且彻底制服她,想出了一个计划:把这熊妮子弄残了!一个身患残疾的女孩能混口饭吃就该满足了。再说,残疾女孩乞讨也容易唤起那些司机们的同情心。可是,把一个活蹦乱跳、四肢健全的人弄残,不像捏面人那样容易。她会哭,会喊,会反抗,一旦败露可是大罪,说不定半辈子就在监狱里打发掉了。所以,他绞尽脑汁,时刻在寻找时机。

“大牙”第一步是给小红“灌蜜”,就是让她吃点甜头。这天早饭后,几个孩子要上路干活了,他把小红留下,啥也没说,塞给她一瓶矿泉水,示意她装在口袋里。小红掏出来,要还给他。他瞪了小红一眼。

小马在路口等小红。他问:老板给你说啥?

小红摇头,掏出矿泉水给了小马。小马摇了几下,又看了看瓶子上的商标,我靠,今儿怎么这样大方?小红你可小心了,他别是用矿泉水瓶子装的其他玩意儿。小红夺过来认真看了看,说,瓶盖不像动过。他要是在里边换了内容,能看出来啊!小马说,错!那些造假的不管是面粉、奶粉还是什么水,不吃死人喝死人怎么会查出来。小红害怕了,想把矿泉水扔掉,想想又说,不会吧?我和他无冤无仇,还给他挣钱,他干吗害我?小马说,反正你小心一点好。

到了半晌午的时候,小红有点儿渴了。她掏出矿泉水,拧开了盖,刚要朝嘴边送,想起小马的话,又停下了。小马替她检查了半天,把蘸过矿泉水的手指放嘴里漱了漱,对小红说,没事,喝吧。慢点,别呛着就行。

小红情不自禁地踮起脚,伸着脖子,在小马脸上亲了一口。

小马和小红亲昵的动作,全都让“大牙”收在眼底。其实,“大牙”并不是一天到晚在屋子里猫着,至少两小时上一趟路。他早就在路边邮政局的二楼选择了一个瞭望台。向西可以看到桥下,向东可以望见两个红绿灯路口,这是他的整个地盘,也就是说他手下那些人的举动他完全可以观察到。“大仙”在桥西也有这样的瞭望台。不过“大仙”称其为监督岗。“大牙”不喜欢这个词,什么他妈的监督,还岗,你把自己混为站岗的了?没有这样的瞭望台不行,谁讨了多少就无法掌控。当然,他手下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时刻在老板的眼皮底下做事。

没想到小红夜里真的病了,发烧,呕吐,喊着肚子疼。小马让另一个男孩帮着把小红扶到他背上。小不点问:去哪里?小马说,医院!小不点说:咱没钱呀!小马说,医院要是不给治,我点把火把医院烧了!

小马背着小红走到路边,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小红说,小马哥,我不想死,我还得还同学红夹克,还想回家看我爷爷。小马说,不会,你不会死。哥不让你死。咱穷,但命硬。

跟小马一起出来的小不点和另一个男孩拦下了一辆白色轿车。开车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他摇下窗户玻璃往外看了一眼,还没等他说话,小马就把小红塞进车里,自己也钻了上去,大叔,快,快点送我妹妹去医院。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什么也没问,一踩油门发动了车。

你们是外地的吧,在北京做什么?中年男子问。

小马没回答。他示意小不点和另一个男孩也不要搭话。小红很懂事,哎哟哎哟叫得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中年男子没再问,而是加快了车速。

北沙滩附近就有几家医院。那个中年男子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家医院。车刚停稳,小马背上小红就朝急诊室跑。那个中年男子拉住了小不点,小马也没敢耽误。他想,假如他让付车费,小不点自有办法对付。在北京混了两年,连这也对付不了还能干熊?

医生值班室里有十几个人在排队等候。排在最前边的是位白发老奶奶。小马顾不上礼貌,直接钻到老奶奶前边。老奶奶刚拉下脸,一看是个男孩背着个女孩,又换了笑脸,说,孩子,别着急。

医生问小马:你挂号了吗?

小马摇摇头,老实地回答,我没带钱。

医生皱着眉头,说,你没挂号没带钱,我没法给你看。

小马一急,说话也结巴了,你,你……他眼睛四下张望,想找个顺手的工具。医生显然看出了他的用意,指着他说,你不要胡来。老奶奶一直在观察小马和小红,目光从充满疑问,渐渐变得有些怜悯。她说,医生你先给孩子看吧,就用我的号。我再去挂一个不就解决了。

经过检查,小红只是患了急性肠道炎,没有什么大病。小马长长地出了口气。

回来后,“大牙”大发雷霆,小马你狗日的胆大包天,敢把小红往医院送。

小马说,不往医院送往哪送?

“大牙”说,往哪送,往哪送?反正不能往正规的大医院送。正规大医院要登记姓名、住址,是孩子的还得登记大人的名字、联系方式,万一被查出来你们是要饭的,一个电话喊来人就把你们送收容站,再遣送回原籍,你愿意啊?

小马吭哧了一会,理直气壮地说,就是砍我的头,我也得让小红先看好病。“大牙”骂骂咧咧地走了。

“大牙”一出门,小马就跟了出去。“大牙”吃惊地问:你有事?小马问:啥时候发钱?“大牙”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瞪圆了,紧紧盯着小马的脸,什么钱?小马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工钱!桥西那边的老板八月十五前就给发工钱了。“大牙”嘿嘿冷笑两声,是吗,发多少?小马说,我听说一人一百。“大牙”转身往外走,小马尾随在他身后。他们是在地下二层,上了电梯后,小马低着头没看“大牙”。“大牙”听见小马的喘气声很粗也很重,就像乡下烧锅做饭时拉的风箱,呼哧呼哧的。他又冷笑了一声。

出了地下室,“大牙”才冲小马大声吼道:你听错了!那边不是一人发一百,是一千、一万!

小马的肩膀抖动了一下,说,反正人家发工钱了。你也说过干够半年给工钱。

“大牙”围着小马绕了半圈,手哆嗦着指着小马的额头,怒气冲冲地说,你个狗日的记这挺上心。我问你,你半年给我挣了多少钱你记得不?

小马说,记得,小两万吧!

“大牙”说,就算小两万。你花了我多少你知道不?饭钱、房钱、水钱、电钱、物业费钱,就连你屙屎尿尿都得要卫生费……

小马说,那你算个账呗,反正账能算清。

“大牙”跺了跺脚,说,算清你妈个B。你以为就这些钱啊?我还得交场子钱、份子钱、上贡的钱,要不谁保护你,早把你赶滚蛋了,弄不好还关起来。七七八八算下来,老子不倒贴钱就不错了。节前我买那幅画送人,知道多少钱不?小一万呢!

小马是第一次听“大牙”说出要饭还得那么高的成本。不过,他有点儿不相信,心想:我的爷哎,这是北京,全中国的大官都在北京,还有人敢收要饭的这钱那钱,让要饭的上贡?骗孙子去吧你!

“大牙”见小马不吱声,以为他被自己唬住了。这时他的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一个女声说,你有短信息。他看了一眼短信,慌慌张张地要走,又指着小马说,你狗日的不老实我弄死你!

小马冲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还你妈不知谁弄死谁呢!说完就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的砖头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沉思起来。忽然有人踢他的屁股,他吃惊地站起身,发现是小不点。小不点的个子比小马矮半头,实际年龄却比小马大七、八岁,地地道道一成年人。就是因为个子矮,一直装作个孩子。在“大牙”这帮子人中,只有小马知道他真实年龄,但从来没向外说过。他也佩服小马讲义气,对小马恭恭敬敬,口口声声称小马哥。他掏出一支烟,折成两半,一半夹在嘴角,一半递给小马。小马说,我不抽烟。小不点又把那一半也夹在嘴角,同时点着了,再递给小马,说,你不抽烟不喝酒,活得有啥滋味。抽吧,抽烟真能解闷。小马接过抽了一口,呛得咳嗽几声,扔在地上,正要用脚去踩,小不点伸手给挡住了,接着弯腰拣起来,吹了吹浮土,夹在耳朵根上。

小马问:你有事?

小不点四下看了一眼,把小马拉到马路边停着的两辆车空隙中,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在小马眼前晃了晃。小马好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咧了咧嘴,问:哪弄来的?小不点说,你猜。小马说,我没那熊功夫。你爱说不说。小不点这才告诉他,这两百元钱是送他们去医院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给的。他说,你背小红下车后,那个眼镜拉住我,给了我这两百元钱。小马哼了一声,骗孙子吧?他没向你要钱就不错了,还给你钱。小不点说,骗你才是孙子。他问我你们是做什么的?我说饭店服务员。他笑了笑说,那女孩我好像在马路上见过。接着就掏出钱,让抓紧去给小红看病。我下车要走时,他还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有事给他打电话。

小马接过小不点手中的名片,走到路灯下看了一眼,上边写着名字叫二月,职业是作家,还有手机电话。小马惊讶地叫出了声,唏,骗人的吧,还有姓二的?小不点夺过名片,左看看右看看,也犯起嘀咕,他妈的就是,这家伙怎么会姓二呢?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

小不点说,咱先不说老二了。你说这钱咋弄?

小马想也没想,回答道:人家给小红的,就给小红呗。

小不点说,我不是不想给她。我怕给了她,让表姐或者老板看见,怀疑小红偷偷留下的,会让小红下一次油锅。两百块呢,等于拿刀子剜老板的心头肉。

两人回到地下室,小马刚要躺下,听见小红在翻身,嘴里冒出一句:我还你的红夹克。他觉得鼻子发酸,眼睛潮湿了。

5

其实,“大牙”最近有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来自内部。他一直想着怎样落实让小红致残的计划。

让他们晚上也出来干活,晚上有夜色掩护好做手脚。他想。

第二天晚饭后,“大牙”郑重其事地让小马几个人站在他面前。这是他的规矩,还是从“大仙”那儿学来的,叫军事化管理。虽然咱是叫花子,毕竟有领导、有分工,那就不能像散兵游勇一样想干啥干啥。他说,我这几天晚上没睡觉,观察了一下,场馆工地建设加班加点,车来车往也多,桥西边那伙子可抓住了机会,分班干活,一个晚上的收入比白天还多。

小马说,那还不是老板越来越有钱,干活的人有个越来越有钱的老板。

“大牙”瞪了小马一眼。按他的脾气本来会接着发火,骂小马一通或打他一顿。可是今天他没有,相反笑嘻嘻地说,小马你的意见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我打算让表姐帮着扒拉一下账,月底给你们发钱。

小马的眼睛一亮,看了小红一眼。小红虽然病还没好透,“大牙”今个白天就已经让她干活了。小红对小马说,快该穿夹克了,我得赶快买了给我同学寄回去,省得她家人又到我家去骂。他给小红算过账,即使老板每人发他们两百元钱,他和小红两个人的工钱加起来就是四百元,再向小不点借一百,够买一件小红同学一模一样的红夹克了。中午的时候,他拉小红偷着跑到附近一家商场看了看,和小红同学同样牌子同样红色的夹克卖四百九十八元钱一件。

小不点更激动,竟然流下眼泪,哽咽地说,老板,你待我们太好了。我们以后死心塌地跟你干。你千万别把我们给蹬了!

“大牙”说,怎么会呢?我现在把你们都当亲兄弟姐妹了,哪能干出那种绝情的事。这样吧,晚上挣十提一,就是十元钱给你们一元,当场兑现!说完,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问:今晚谁干活?

我!小马第一个举手。

我!小红、小不点抢着回答。京京站在最前边,但是话说得慢了,急得哭着往表姐怀里钻,妈,我要干活。

“大牙”高兴地眉飞色舞,鼓着掌说,好好,让桥西那帮老家伙看看,还是咱的战斗力强。

这阵子,小马打着私下藏点钱的主意。自从小红告诉他,她是为一件红夹克离家出走,打算挣够钱买一件红夹克赔给同学的心事后,他就在想着怎样帮小红攒钱。“大牙”的心太黑,他领教过了。狗日的还天天骂这不公平那不合理,说人家富人心黑,岂不知你自己也黑心。跟你半年多了的这几个小兄弟,你给谁发过一分钱?再这样老老实实跟你往下干,恐怕永远挣不够买回家的车票钱。他准备把讨来的钱一分为二,给“大牙”一半,留下一半。他知道“大牙”每天三番五次地检查,有时候还会对他们突然搜身,所以他要先找到一个藏钱的地方,必须是“大牙”找不到甚至想象不到的地方。

出门走了不远,小不点摔倒了,是被马路牙子上一块砖头绊倒的。小不点踢了那块砖头一脚,骂道:妈的,又豆腐渣子工程。小马看了看砖头留下的坑,心里高兴地笑了。这不就是藏钱的好地方?狗日的“大牙”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我把钱藏砖头底下!

主意定下来后,小马干活时积极性也高涨了。他现在不光是给老板挣钱,也在给自己挣钱。尽管夜间给工地运料的车司机比较抠门,脾气也大,十辆八辆车能遇上一个给一元两元的,他到收工的时候手里还是讨到了四十多元钱。这四十多元钱全是一元两元一张的,摞起来厚厚一沓。他挑了十张两元的,在地上拣了张撕成两半的报纸包上,装出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吹着口哨,慢腾腾地朝那个砖头洞方向走,眼睛却四下瞟,既怕看见熟人,也怕熟人看见他。到了那个地方,他先装作很累的样子,用手扶着地慢慢地坐下,然后拿起那块砖头,敲打几下砖头洞。一方面让人看见了会以为这个男孩在玩耍,一方面他想把砖头洞底夯实夯平。他做完这些,又站起来走了几圈,直到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才重又坐下,快速地把包着二十元钱的纸包放在砖头洞里,把砖头压上,然后又在周边地上刮了些土把砖头四边的空隙填满。

就在他拍着手上的土,准备站起来时,小不点和小红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小不点和小红一组是“大牙”安排的。小红的病还没好透,扮病人不用假装,只是病情说重点,绝症。小不点装作小红的哥哥,哥哥为给妹妹治病乞讨总会引起人们的同情。小红一屁股坐在小马旁边,喊着,渴死我了。小不点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会,用疑问的口气问小马:你咋坐这儿?

小马说,累了。

小不点问:你弄了多少?

小马说,不多,二十多元。又轻轻打了小不点一拳头,干吗,老板让你当监工啊?

小红很兴奋,说,我和小不点两人弄了快一百呢。说着说着噘起了嘴巴,就是他见人就说我绝症,咒我!小不点忙说,是老板让我说的。反正我不能说老板绝症。他真绝症了,谁养咱们。小马生气地骂了一句放屁!他养咱还是咱养他?小红抢着回答,是咱养他。小不点挠了挠头皮,挤巴几下眼睛,说,也对。

小不点催小马和小红回去。小马站起身后,又把小红拉起来。不过他没有动,咽了口唾沫,犹犹豫豫地问小不点,咱回去实打实交吗?小不点一个愣神,反问:咋的,你过去藏着掖着呢?你不怕老板知道挑断你的大腿筋?

北京秋天的深夜已经很冷,他们三人都还穿着单衣,身子在冷风中微微发抖。小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听了小不点的话害怕,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架,发出敲击电报似的达达达达的声音。她说,小不点你,你别瞎说,小,小马哥不是那,那种人。小马说,我过去不是那种人,现在想做那种人。小不点你他妈的年纪比我大,就不动脑子想一想。咱这样给“大牙”挣钱,他越攒钱越多,咱呢?你就不想想后路。小不点见小马很真诚也很认真,才带着哭腔说,我能不想吗?可我敢想吗?老板个狗杂种心狠手辣,让他逮着了能有个好?说着说着真的哭出了声,我都二十了,长得残疾说不上媳妇。我爸我妈赶我出门时说,你挣了钱才有女人跟你。我,我做梦都想着挣钱……

小马和小红沉默了一会。两人心里也一阵阵发酸。最后,还是小马先开了口。他说,咱仨今天说好了。从今个起,咱挣的钱一分为二,给老板一自己留一。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们收着藏着。老板要是发现了,也我一个人担着。我小马绝不做孬种连累你们。不过……小不点抢着说,小马你别说不过。我和小红向老天爷保证不会出卖你。出卖你对俺俩有啥好!

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6

月底到了,“大牙”没有兑现发工钱的承诺,让他感到惊异、不解的是,小马、小红、小不点等没有一个提起这件事,只有表姐念叨过几句,他一瞪眼又马上打住了。难道这些孩子得了健忘症,抑或害怕他的权威?他琢磨不透。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何况小红还是个孩子。她翻了个身,脑海里出现了家乡那个大雪覆盖的村庄,一缕缕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一群群瘦弱的牛羊悠悠游荡,一排排高矮的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突然,一个老人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迎着一个穿红夹克的女孩张开双臂,喊着,孙女,我的大孙女回来了。

小红叫了一声爷爷,吭哧吭哧地哭了。

其实小马也没睡着。他听见小红在哭,隔着另一个女孩拍了拍小红,示意小红出去。然后,他又推了一下小不点,在他耳边说,起来。

三个孩子到了门外,小红还在抹眼泪。小不点抱怨地说,半夜三更你哭个啥?小红说,我想我爷爷我奶奶我爸我妈。小马拍拍小红的肩膀,你再熬上个把月,就攒够买红夹克的钱了。小红难过地揉着眼睛说,我都出来三个多月,100多天了,不还红夹克我不敢回家!

三个人又沉默了。这时,不远处传来轻飘飘的音乐声。小不点突然拍了下脑袋瓜子,紧张不安地说,坏了,咱仨出来这么久,表姐肯定会告诉老板。老板要是审咱,咱怎么说?小红一听也急了,拉着小马说,小马哥,快回去吧!小马没动。他朝音乐声响的地方努了努嘴,说,那是大排档。咱过去要几个钱,明天就给老板说是出来要钱。

虽说是夜深时刻,大排档却几乎座无虚席。客人有来自附近奥运场馆建设工地的农民工,有给工地运送材料的卡车司机、装运工,有还没归家的年轻情侣,有些刚从附近歌厅出来、玩兴未尽,带着坐台小姐换地方继续潇洒的,也有老板模样的。从路边停放的各种各样的车辆,也可以看出来大排档的人很杂。小不点刚走到大排档一个圆桌前,突然轻声叫起来,小马,有情况。等小马和小红围过来,他眼睛朝下,点点头,说,我踩着了个东西,软软的,像……

像什么?小红问。

小马很机灵。他见四边桌子上的客人中有人在看他们,就装作愤怒的样子,用胳膊夹住小不点的脖子,一使劲把他摔倒地上。小不点趁势拣起刚才被他踩在脚下的东西,撒开腿就跑,边跑边骂,有种你过来揍我!小马丝毫也没犹豫地追了过去。小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干吗干吗呢,你俩?说着也去追了。旁边桌子上有人感慨地说,这些个外地来的孩子不管怎么行呢!

小不点一直跑到离大排档几百米远的地方才停下,弯着腰直喊,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小马比小红早到一步,也累得气喘吁吁。他等小红到了,才让小不点把东西拿出来。那是一只棕色钱包,打开一看,里边有一千二百元现金,还有一张信用卡、一张身份证。小马看了一眼身份证,惊奇地叫出了上边的名字,二月,哎呀,怎么会是他呢?

小红问:你认识?

小不点抢着回答,就是上次你闹急性肠道炎,咱拦他的车,末了还给你留二百元钱的那个作家。小红夺过身份证,看了看上边的照片,说,这是好人。小不点兴奋不已,把钱包里的现金全都拿了出来又数了一遍,一边数着一边说,咱发财了。小马小红,你俩说这钱咋分?

小马说,不能分,咱得还人家。

小不点一下子板起了面孔,看着小马,说,凭啥?你想学雷锋,还是怕钱咬手?小马坚定不移地说,我说不能分就不能分。小红也听明白了,表示支持小马。

小不点气得跺着脚,说,这钱包是我捡到的,得我说了算。你俩要是不愿分钱也没事。让我还给他,没门。

小马二话没说,上前又用胳膊勒住小不点的脖子,可能这次用力太大,勒得小不点直喊疼,两条腿左踢一下右踢一下,想从小马的胳膊中挣开。小马问:你还不还?小不点说,你勒死我,我也不还!小马说,你敢不还我真勒死你。你狗日的知道不,那人帮过小红帮过咱,同情咱。小不点喘着粗气说,他同情咱能让咱在北京住下不?能让我找个媳妇不?

小红去拉小马的胳膊,让他松开。她说,小马哥你让他喘口气再说话。小马松开了勒着小不点脖子的胳膊,却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不点我告诉你,人家丢了钱包丢了身份证,肯定会报警。北京的警察厉害得很,一查准查到咱。

小不点被唬住了。他踌躇片刻,说,那咱得把现钱留下来。小马说,那不行。小不点急得哭了,一千元钱呀,咱仨天天偷点藏点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攒这么多……我不给你们玩了!他把钱包朝地上一扔,哭着回地下室去了。

小红看着小不点的背影消失在地下室出入口,心里打了个寒战,不安地问小马,小马哥,小不点会不会向老板告状,说咱偷着藏钱?小马想了想,摇摇头,说,不会。老板不喜欢他。再说,他一张嘴能说过咱两张嘴?

接着,他俩商量怎么找二月还钱包,怎么对付“大牙”,商量好以后,小马又把钱包藏好,才回了地下室。

第二天一大早,小马还没从梦中醒来,觉着胳膊和手疼痛,醒来才发现自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不用说,只有“大牙”才敢对他这样。他挣扎了一会,只是翻了个身,没能站起来。翻过身一看,小不点蹲在门口,含在嘴唇边的烟头瑟瑟抖擞,眼睛也看着鞋尖,不敢正面看他。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没看见小红,表姐他们也都不在。他大吼一声,小不点!小不点哎地应了一声,像触电一样跳起来,惊慌失措地指着他说,你,你干吗?捆着了还不老实。

小马问:他把小红弄哪儿去了?

小不点眨眨眼,重又蹲在地上,抽了一口烟,说,你别管。老板带她出去了。又说,是老板捆的你,让我看着你,与我没关系。

两个人正在拌嘴,“大牙”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他同时点了四支烟,并排放着,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小马,钱包呢?小马按照昨晚和小红商量好的说法,睁大眼睛看着“大牙”,回答说: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大牙”阴险地笑了笑,好,好,我看你是听不懂还是装他妈的蒜!说着,一手拿着一支烟头,在小马左右脸颊上烫了一下。小马疼得大叫一声。“大牙”问:现在知道了吧?小马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大牙”向小不点招招手,示意小不点把另两支点着火的烟给他。小不点犹豫了一下,“大牙”破口大骂,老子还没给你算账呢,你给我老实点。小不点这才拿起烟,小心地递给“大牙”。“大牙”没接,指了指小马的光脚板。小不点吓得脸色苍白,丢下烟就要跑。“大牙”一伸腿把他挡住了,说,怎么着,还同命相怜?你今天不照我说的做,我让你吞下去。

小不点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眼泪也流了下来。“大牙”又踢了他一脚,他才捡起烟,浑身上下哆嗦不停,几次也没接触到小马的脚板。“大牙”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烟头才在小马的脚上烫了一下。小马一边喊着疼,一边对小不点说,你狗日的该咋做就咋做,哥们不会怪你恨你。

小马的话显然感动了小不点。他把烟扔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

“大牙”恼羞成怒,挥起竹尺左右开弓,噼拍打小不点一下,又劈啪打小马一下,来来回回打了二十多下,直到胳膊发酸才停下。小不点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高,小马却始终咬着牙没叫一声。

“大牙”一边抽烟,一边骂小马和小不点,看那架势,小马今天如果不说出钱包的去向,他和小马就没完没了。这时,表姐匆匆忙忙回来了。她趴在“大牙”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大牙”大惊失色,拉着表姐走到门口。小马从门缝看见“大牙”神情紧张,马上想到小红的安全,忍着疼问小不点:小红呢?小红现在在哪里?小不点摇头。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好像只剩下摇头的力气。小马火了,你狗日的听好,小红哪怕有点鸡毛蒜皮的事,我都剥你的皮!

过了一会,“大牙”返身回来,又骂了小马和小不点几句,让小不点给小马松绑,说,你两个小子记住了,从今个算起,每人每月给我交三千,少一元我剁一根手指头。

“大牙”走后,小不点对小马说,我给你解开了,你不能打我!

小马心里惦记着小红的下落,又问:他把小红弄哪去了?

小不点气急败坏地说,我真不知道。老板把她带走的。

小马说,你快给我解开绳子,我得去找小红。他怕小不点害怕,又说,老子才没工夫给你磨蹭呢。

到了下午小马才从表姐嘴里知道,原来是“大仙”那边有人反水,卷走了“大仙”所有的现金,还给“大仙”留了个纸条,警告他不要惹火烧身:你做的坏事自己清楚,不杀头也得蹲到死!那个反水、卷走他钱的就是陪“大仙”睡觉的老妈子。“大仙”一气之下喝光了一瓶白酒,醉得不省人事。他手下有几个人见辛辛苦苦挣的钱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十分恼怒,把“大仙”狠狠揍了一顿后溜之大吉。“大仙”身边只剩下一个瞎老头,一个瘸老太太。他捎话让“大牙”过去,商量和“大牙”兼并重组成一个团队。“大牙”一听表姐说这个消息,受了很大打击。“大仙”控制那么牢的团队都作鸟兽散了,他不能不考虑自己团队的下场。所以,他才放了小马一把,匆忙去赴“大仙”之约。

小马说,这叫啥?这叫为人别做亏心事。老板以为别人真怕他,实际不是那回事。你吃你的大鱼大肉,我吃我的山芋稀粥,我不眼红你,你也别打烂我的饭碗。你让我连稀粥都喝不上,我还能白白看着你吃大鱼大肉!

小马和小红又商量着怎么把钱包还给二月。他们都不想和二月面对面,怕二月问三问四,不好回答。最后,小马提出给二月打个电话,约他到北沙滩一个地方把钱包取走。两人做完这一切,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谁也不再提一句。小不点见小马时,问他钱包的事。小马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还了!小不点似信非信,目光直直地盯着小马的眼睛看。小马急了,说,就算我欠你一千元钱!

三个人转了一圈下来,凑起来才讨了不到十元钱。小不点失望地说,这夜市不能再来了。说着,突然碰了碰小马,说,老板。小马顺着小不点指点的方向一看,“大牙”和“大仙”正在一个角落的桌子上喝酒。他气得扭头离开了夜市,边走边对小不点和小红发牢骚,还真以为自己是老板。小不点也不平地说,就是,两人都觉得是丐帮帮主呢!

7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道路两旁的各种树木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少,太阳落山以后在路两边坐着休息聊天的人与过去比没有减少,但天一黑便好像接受了什么指令,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小马他们在地下室里待的时间,却比过去短了。这是“大牙”根据季节变化及时调整了战略。他对他们说,换季了,衣服加厚了,咱要饭的往路上一站,人家看咱穿得单,冻得哆嗦,更能发发善心。他还对搭档进行了重新组合,片段进行了重新划分。他拒绝了“大仙”与他兼并重组的要求,把表姐和京京加上另一个男孩调配到“大仙”那边,“大仙”按表姐他们三个人的收入,给他五五分成。一开始“大仙”说京京不能按一个整人算收入。他说,京京这小孩子最能让人同情。她一人的收入比她妈多好几倍。你不要她,她妈也不能过去。“大仙”只好同意了。其实,他算计得比“大仙”精明:表姐母女俩的吃喝住都得花钱。更重要的是他感觉表姐最近也动了回老家的念头。

这样,小马、小红和小不点三个成了新的组合。小红仍然三重身份:患绝症的小女孩、为救垂危父亲的失学儿童、身患残疾的聋哑少年。小马本来就缺胳膊,不需要假装,只是当小红以聋哑少年身份出现时,他假装她哥哥。最惨的是小不点。“大牙”让他以下肢瘫痪者身份出现,每天跪在用一块四方木板做成的滑板上,靠两手扶着地行走,而且还要穿行在来来往往的车流中。他不愿干,“大牙”就威胁他说,假装的你不干,那我就把你的腿弄断,让你成真的,你为了糊口还是得干。

小马认为“大牙”太过分,替小不点说了句话,意思你让他“假装”要交多少钱,他不装也交你多少钱,何必让他受罪。“大牙”咣咣给了他两拳头,狗日的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小不点确实受了罪。那块四方木板下边就安了四个轮子,移动木板得靠他一双手像划桨似的在地上拨拉,拨拉一下往前挪一步,再拨拉一下,再往前挪一步。那条街这些日子被重载的汽车辗来辗去,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有时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涨得脸红脖子粗,才挪一小步。他本来个子就矮,再跪木板上,伸长了脖子才能够着车窗户。有的司机不注意,还发现不了车外有这么个大活人。好心点的,或者说怕事的给他一元两元钱打发他,态度不好的骂一句,哪里钻出来的小老鼠。有的打扮得很高贵的夫人,还故意对抱在怀里的狗说,宝贝,跟小弟弟再见。

这天傍晚,小马和小红敲开了一辆白色轿车的窗户。两个人同时惊得目瞪口呆,开车的原来是二月。小马和小红虽然和二月只有一面之交,后来又在他的身份证上见过他的照片,但对他那张面孔却记得非常清楚。二月显然也认出了他俩,笑笑,说,上车吧。我请你们吃饭。

小红还在踌躇,小马已经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接着也把她拉到车上。恰巧绿灯亮了,二月在桥下调了个头,把小马和小红带到附近一家酒店大堂的茶吧,点了三杯茶,又点了几盘茶点。他对两个衣衫不整的孩子热情洋溢的态度,让茶吧服务员感到惊讶,在一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小红继续装聋作哑,不过脸上觉得发烧,心里也觉得发慌。小马却大大方方地又吃又喝,一点也不紧张。

二月掏出棕色钱包放在小马和小红面前,笑着问:认得吗?

小马和小红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二月问:你们做好事怎么连名也不愿留下。又指着小马说,好在你们交钱包的地方有录像,我一看就认出了你。

小马一边咀嚼着花生豆,一边淡然地说,这叫啥好事,是谁的还谁呗。

二月感动地握着小马的手,摇晃了几下,小伙子,你说得太精彩了。又转脸看了小红一眼,问:小姑娘现在身体好了吧?小红脱口而出地说,早好了。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身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二月的神情严肃起来,口气也很严肃,你们的遭遇、你们的情况我多少有些了解。你们要是同意,要是相信我,我可以帮助你们。

小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认真地说,不用,不用了。我们这样挺好的。说着,他抓了一把花生米装在口袋里,又抓了几颗托在手心上,拉着小红就朝外走。二月哎哎叫了几声,他头也没回。一出门,小红奇怪地问,小马哥,你是不是怕露馅?小马说,人家是作家,啥事不明白。我是怕他给咱灌迷魂药。小红战战兢兢地说,不会吧。那茶我喝了,没下药。小马拍拍她的头,你呀,小孩子。我说的迷魂药是讲大道理,像什么你们这个年龄应当坐在教室里上课。我打心里就不喜欢上课。你小红喜欢读书,不是没有办法才跑出来吗?听他嘴上抹石灰白说,还不如再去要几元钱。

他一提上学读书,小红又难过了,哽咽着说,又快开学了。

小马安慰她说,别着急。我昨天晚上数了数咱攒的钱,最多再用一个礼拜,就攒够给你买红夹克和火车票了。

小红高兴地搂住小马,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小马哥你回不回家,还上不上学?

小马说,我啥时候挣够买村长金矿的钱啥时回。我不能见他在我爸和老乡跟前神气的样子。小红说,就你这样靠着马路上要,得等到猴年马月啊?小马笑了,我自有打算。你没看报纸上说,有要饭成百万富翁的。他神秘地四下看了一眼,低声说,我已经把表姐娘俩、小不点和几个人秘密发展成我的人,等你走后,我们就学候鸟往南飞了。小红听后呜咽开了,伤心地说,小马哥,咱还能见面吗?

小马握紧小红的手,说,我和小不点说好了,你走之前,请你吃一顿北京烤鸭,别回去给人说来了趟北京,长城没爬过,故宫没看过,连北京烤鸭都不知啥滋味……

小红说,我听我爷爷老是说这辈子想来毛主席纪念堂看看他老人家。不知让咱进不?我要看了,回去给我爷爷说,我爷爷准会说我孙女行!

小马说,那咱就去一趟,给老人家磕个头。

两人找到小不点,小不点一看见他俩就吵吵,你俩跑哪黏糊去了。再不来,我今个的钱全都得交给老板。他一边说,一边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还有一张百元的,递给了小马。小马吃惊地问,你今天遇到活菩萨了?小不点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有个坐司机旁边的老奶奶让司机给我一百元。我当时感动得在车窗玻璃外面,给老奶奶磕了几个响头。我说您老人家肯定会长命百岁。

小马说,有这一百块,买红夹克的钱够了。

小不点说,那就明天让小红赶快买去吧。

这天夜里,三个人高兴得没睡好觉。

第二天中午,小马和小不点交相掩护着,从马路牙子的砖头下取出攒的钱交给了小红。小红在北沙滩一家商场买了那件红夹克。她做梦也想不到,她高高兴兴从商场出来的时候,被在邮政所二楼观察他们的“大牙”看得一清二楚。她回到住处,刚刚把红夹克用自己的旧褂子包好放在被窝里,“大牙”就进来了。

小红,今个收成咋样?“大牙”笑嘻嘻地问。他平常都把要钱称为收成。“大仙”给他纠正过,说叫花子不这样叫,而是叫挣多少。他说,你叫你的,我叫我的,这就是我的收成,我凭啥不能叫?!

小红吓得脸色蜡黄,浑身发抖,一个翻身把包着红夹克的包压在身下。此刻,在她心目中,那件红夹克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她要舍命保住它。然而,她哪里是“大牙”的对手。“大牙”只一脚就把她踢得翻了个身,疼得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眼睁睁地看着“大牙”把红夹克从被窝里提出来,抖了抖,晃了晃,眼睛里全是怒气和怨恨。他说,你个小熊妮子,老子千方百计巴结你,天热了给你矿泉水,天凉了给你钱添衣服,平时还给你零花钱,没想到你竟敢背着我干对不起老子的事!

小红哭泣着说,这是我得还同学的夹克,老板你还给我。

“大牙”冷笑一声,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还给你?你妈的想得美。他咬着牙使劲一扯,红夹克没有一点响声。他又用牙咬着红夹克的衣襟,然后用手再去撕,还是没有任何破裂。他又提起看了看,妈的,还是皮货,得好几百元!小红你个熊妮子胆大包天,你不想活了是不?

小红已经哭哑了嗓子。她重复来重复去地喊着一句话,老板你还我,老板你还我……

“大牙”说,好,你等着,我回来就还你!边说边出门,把门关上后上了锁。小红爬着滚着到了门口,拉了几下门没有拉开,疯了似的用头撞门。

这时,表姐慌慌张张地带着小马、小不点赶到了。他们打开门时,小红已经晕了过去。小马把她抱到铺上,表姐给好她灌了几口水,几个人轮番叫着她的名字,京京抱着她的头摇,她才渐渐地醒过来。她睁开眼,第一句话还是喊着:老板你还我!

小马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四下翻了一遍,没找到红夹克,就问小红:老板去哪了?小不点也问:他把你买的夹克拿哪去了?见小红摇头,小马对表姐说,表姐你和小不点在这看着小红,我去找他把红夹克要回来。

表姐不无担心地说,你千万别给他动粗的。毕竟他是个大人你是个孩子,动起手来吃亏的不一定是他。

小马刚要出门,忽然闻到一股子焦皮味。小红也闻到了,惊叫一声,我的红夹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向外冲。小马、小不点和表姐跟了出门。果然,门外的地上一团火焰,火中是那个把红夹克。“大牙”站在旁边叼着烟头,一脸阴冷的笑,指着小红说,你不是让我还给你吗?你去火里拿呀!

小红的神情从目瞪口呆到大惊失色,又从大惊失色到悲痛欲绝,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小马怒不可遏。他见“大牙”脚下有半截砖头,出其不意地冲过去拣了起来,猛地对着“大牙”头上砸了一下。“大牙”哎哟哎哟叫了两声,朝头上摸了一把,把手掌放在眼皮底下看了看。表姐在一旁叫出血了,然后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上前拉住小马的胳膊,夺下了砖头,哀求小马说,小马兄弟你快住手。你这样会砸死他!

小马手上的砖头没有了,两只脚派上了用场,左一脚右一脚,狠狠地踢了“大牙”几脚,嘴里喊道:孙发才你听好,这是你欺负人的报应。我们几个平时怕你不是因为你是老板,是不给你这种熊人计较!

表姐也气愤地对“大牙”说,兄弟,做啥事都得有个底线。

尾 声

两天后,小红带着重新买的红夹克登上了回老家方向的火车。

这件新的红夹克,是小马拿砖头逼着“大牙”掏钱买的。不过,小马对“大牙”也作了承诺,答应跟“大牙”再干半年,所有收入统统归“大牙”。“大牙”说,要清查、整治了,我还他妈的不知能不能待半年。小马说,那你走哪里我都跟你去。再跟你半年,我说到做到!

小马送小红去车站。到了站台上,小红临上车时,突然想起小马砸“大牙”的事,问他,你怎么知道老板姓啥叫啥?

小马迟疑了一会,痛心地说,他是我亲叔!

小红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小红走的第二天,北京一家报纸的杂文栏目登出作家二月的文章,文中说:

……虽然我不清楚这些孩子来自何方,又是因何原因背井离乡,但是看到他们忙忙碌碌,有的还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在车流中穿梭,我想起了鲁迅先生当年在文章中的呐喊,救救孩子。所以,今天我也要高呼:救救孩子!

果然如“大牙”所说那样,北沙滩一带拦车乞讨的事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开始进行严肃治理。“大牙”和“大仙”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挥师南下。小马履行自己对“大牙”的承诺,跟着“大牙”到广州又干了半年。半年之后,他离开了“大牙”。而表姐、小不点在“大牙”南下时就离了队,所以小马离开“大牙”时是孤单一人。

奥运会结束第二年的一天,在鸟巢附近一个报亭卖报的小不点,回到家对他媳妇说,表姐,我今天见了个人,长得特像小马。他穿着一件红夹克,戴着墨镜,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小红吗?表姐急不可耐地问。

小不点结结巴巴地说,好像……不是……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责编稿签:这篇小说依然延续了作者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以笔为剑,锐利的笔锋直指现实社会中的一个特殊的生态群落——“丐帮”,为我们揭开了隐藏在社会角落中鲜为人知的另一幅生态图景。小红小马们的命运遭际令人震惊,引人深思。文中“救救孩子”的呼声,可谓悲愤高亢,振聋发聩。作家是一个社会的良心。关注民生,关注底层,对现实问题敏锐的洞察力和捕捉力,显示出一个作家应有的道义、良知和社会责任感,显示出文学介入现实、干预现实的勇气和力量。小说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和现实感,富有批判性,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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