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器》 文\陈昌平
选自《作家》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陈昌平:1963年生于大连,1985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小说,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断,2001年重新写作。现居大连。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
工地就像一个崭新的废墟。醒目的安全标语和胡乱堆放的建材形成了鲜明对比。老蔡怜惜地看着脚下的新皮鞋。他佝偻着身子,让皮鞋小心地在板材和各种管线之间辗转、腾挪,笨拙的样子不像是走路,倒像是要把皮鞋捧到一个比较干净的地方。
刚进入搭满脚手架的大堂,身体蓦然被什么东西一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胳臂又被猛然一拽,身体顿时悬空,脖子一下子就被箍上了……一个粗粝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响,不许动!动就弄死你!胸前随即硬生生地顶上了一件硌人的东西。
抢劫?!老蔡心里当啷一声。他赶紧扬起双臂,表达着顺从和配合的意思。跟我走,不老实就整死你!脑瓜后面酒气浓烈,像一碗酒泼在头顶。身后的显然是个高个儿。他几乎是被他半推半抱着,被酒气和锐器前后夹击着上了楼。
劫匪选的这个地方,是间相对封闭的小屋。靠近楼梯,只有一个窗口。窗口不大,上了窗框,没安玻璃。劫匪一到楼顶,掏出一根事先备好的绳子,把老蔡两手捆上,绑在窗框上,然后搬动几张木板,把楼梯口封上。窗口外面搭着金属脚手架,罩着密实的绿色安全网。劫匪手上攥着一把匕首,寒光闪闪。他用匕首在安全网上一划,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还我钱!
几分钟之后,辖区的警察率先赶到。通报上级,现场警戒,调查案情……市局迅速启动预案,调集反恐攻坚大队若干警力。刘局长到的时候,谈判专家老邱已经跟劫匪接触上了。
劫匪和人质在裙楼顶端的八层,刘局把临时指挥部设在六楼,这样既靠前指挥,又不干扰谈判。老邱把掌握的情况一一向刘局作了汇报:劫匪尤宏涛,工程队民工;被劫持者姓名不详;劫持原因是索要拖欠工资。
很快,一个矮胖胖的小个子被叫了过来。孙寿友,孙寿友,小个子连呼带喘地自我介绍。他敦实得充满弹性,戴着运动帽,穿着一件飞行员的棕色皮夹克,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小手包,冲每一个人难过地微笑。
这是你闯的祸!刘局说。
我给我给,我砸锅卖铁也马上给。
那你马上就送上去!老邱厉声道。
得给我点时间啊,我一个小包工头儿,哪能一下子弄到四万块啊。孙寿友摊开粗硬的双手,我跟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但凡有钱儿,我哪能……那不伤天害理吗!
孙寿友的电话响了。他用目光征询刘局意见之后,接起了电话。你不借我钱,要出人命啦,求求你啦!我就在工地,你快想想办法吧。放下电话,他恼怒地说,打了一圈电话,借了好几个人……你知道,这年头借钱难啊。
楼下传来了嘈杂声。警戒线外面聚了不少看客。这是刘局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有时候,事情的影响比事情本身更可怕。
很快,一个人骑着摩托车来了,递给孙寿友一个塑料袋子。当着刘局的面,孙寿友打开袋子,板着脸,一张一张地数着钱。他不时往手指上吐口唾沫。袋子里的钱有一百的、五十的,还有一些二十和十块的票子。
孙寿友叹口气,无奈地说,还差六百五十块。刘局冷冷地看着他。孙寿友赶忙把自己的手包打开,露出里面一摞一摞的单据。
刘局把手伸进裤兜摸着钱包。老邱见状,赶紧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塞过去,然后拎着钱就上楼了。
耳麦里有人报告,狙击手到位。刘局低语一句,听候命令。他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显然,大楼外面的脚手架和安全网会严重影响到85式狙击步枪的射击精度。
老邱像修车一样仰在楼梯上,冲着洞口。
劫匪跟老邱达成了一个协议,在楼梯口扒拉出一个篮球大小的洞口。听说劫匪姓尤,老邱惊奇地说我也姓尤啊,一家子啊,一笔写不出两个尤字。
很快,劫匪要的钱到了,装在塑料袋子里,从洞口塞到楼上。劫匪猛地一伸手,抓过袋子,用一个水泥袋子把洞口封住,然后蹲在地上,把钱一面一面地拍开,身子几乎扑在钱上,一张一张地检查,似乎要在里面找出几张假币。
老蔡是来面试的。为此收拾得格外体面。没想到,面试没开始,大白天竟撞上了劫匪。他被绑在窗框上,站不直,也坐不下,只能半站半蹲着。他四下搜寻着,看到了地上的半块砖头。他估摸了一下,使劲儿一伸手,就够得着。劫匪正蹲在地上数钱,这个时候抓过砖头,照着劫匪的脑袋砸过去……老蔡知道,这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机会。别说手被捆着,就是手没捆,他对自己也毫无信心。下岗之后换过几个工作,除了养家糊口,就是留下了一身病。五十多岁了,常年腱鞘炎,端饭碗都疼。
不来点狠的,拿不到钱!劫匪得意地说。他把地上的钱收拢起来,揣进左裤兜一捆,又揣进右裤兜一捆,又别进腰里一捆,剩下一捆,他拿在手里踌躇起来……这时候,劫匪忽然一跺脚,我真傻逼啊,我要现金干什么啊?说着,劫匪把钱重新装进塑料袋子,冲着楼梯下面喊着,你们把我的钱寄回家!地址孙叔有。快点寄,我要看……看那个汇款凭证!
从洞口伸进一只手,把袋子取走了。大厦的斜对面就是邮局。
老蔡喊了一声,我要上厕所。劫匪说,就地尿吧。怎么尿?老蔡抗议道。劫匪斜了他一眼,走上前来,给他松开了一只手。老蔡的手腕上勒出了一道红印,他甩着手。看我的,劫匪把匕首往胳膊里一夹,一叉腿儿,拉开拉链,哗的一下就尿开了。他站在屋子中间,身体缓缓扭动着,刷刷地滋出了一个扇面。他一边尿,一边噘着嘴,发出嘟嘟嘟的声音。劫匪尿水充足,扇面越滋越阔,滋了好一会儿才淅淅沥沥地停歇。相比之下,老蔡则羞涩得多了。因为一只手绑在窗框上,他只能半蹲着,背过身,闷了好一会儿,才滴滴答答地尿出几段。
秋风凉凉地吹来。劫匪不住地吸溜鼻涕。汇款凭证来了,他伸出指头,仔细地数了数小数点前后的零,然后满意地把凭证折叠了几下,小心地掖进裤腰。接着,又拽来两袋水泥,堵住洞口。
劫匪盯着老蔡,凶狠地说,老家伙,你老实点儿,别跟我耍花招……他用匕首在空中一劈。说完,他对着管口,朝下面大喊起来,我还有一个条件,把他们几个的欠款都给结了,三叔、老赵、大李子、二毛、丢子……他们的欠款也要给!
这是劫匪的第二个条件。
你到底欠了多少钱?刘局质问孙寿友。
就是工程队的几个人。孙寿友嗫嚅道。
你们这些人啊,你吃肉,也得让人家喝点汤吧。
我哪有办法啊?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这些钱啊。干了半年,没拿到一分钱,还欠了材料款,电话都不敢接。孙寿友说着,眼眶竟然潮湿了。他从手包里掏出一个小本,一页一页捻开,愤懑地嚷嚷着,我这里也是一堆条子啊,我就是欠点工资,你知道甲方欠我多少吗?
把甲方叫来。刘局说。这些黑心的开发商啊!
很快,甲方张总来了。张总一身鲜亮,挺括的藏蓝色西装兜口还露着一角紫红色的手绢,样子像是刚从T台上下来。张总一开口就指斥老孙,老孙啊,说话得有根据啊,谁欠你钱了?
谁欠我钱谁知道。孙寿友低声嘟囔道。
你们工程出了多少问题,你还不清楚啊?如果按章办事,什么结果你还不知道吗?怎么还能往我们这里推卸责任呢?张总的样子像是批评淘气的学生,同时,掏出名片,双手递给刘局。我们有合同的——都是律师事务所做的范式合同。我们从来都是严格执行合同,按照工程进度付款。你需要看的话,我马上让人送过来。
刘局接过名片,扫了一眼上面的一串头衔:我不管条款,我只要解决这个问题。我告诉你们,博览会快开幕了,如果矛盾激化,你们可得掂量点后果。
楼上的劫匪又在叫嚷什么。他们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片刻,老邱撤了下来,对刘局说,上面要饺子,要水,要烟。刘局马上安排人去解决。他把老邱拖到一边,劫匪情绪怎么样?
喝酒了。情绪不太稳定。不是老手。老邱快速汇报道。
有机会吗?刘局抬起手,张开拇指和食指,迅速做出一个射击姿势。老邱拍了一下腋下的手枪,明确地点下头。刘局明白,老邱是个神枪手。
一旁的张总盯着刘局的一举一动。他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他急步趋前,来到刘局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急得声音变调了,不能开枪,不能开枪啊。这是公寓啊——高档公寓,正是销售旺季,不能死人,死人不吉利啊!
你别干扰我们工作!刘局冷冷地说,同时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警察迅速上前,把张总挡到一旁去了。张总操起电话,背过身迅捷地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对刘局说,我们老板说让你等一等。
你们老板?我一个警察,要听你们老板指挥?!刘局厉声道。
我们老板说他认识你啊。张总说。这时候,刘局的电话响了。张总面露喜色。刘局掏出手机看了看,接起电话,说了一句王书记,然后慢慢踱到了旁边。人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脖颈不动,嗯嗯了几声,然后啪的一下合上电话。
转过身的刘局,脸色骤然冷峻。他指示道,把无关人员清理出去。警察立即把张总和孙寿友往外清。张总急了: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凭什么赶我出去?
你再妨碍公务,可别怪我不客气!刘局大声吼道。
你等等,给我一会儿时间,我请示一下老板……咱们和平解决好吧?张总几乎在央求刘局了,我马上付,马上付。这是我的职权范围,我现在就去财务提现金。你放心,我一定办妥。这时,楼上的劫匪又嚷开了。老邱跑上去了,一边跑一边说,来了,来了,我给你要饺子去了,海螺馅儿的是不是?
劫匪提出,要亲眼看着钱分到伙伴手里。一个保安端着一个纸箱子,箱子上面整齐地排着一捆捆的人民币。张总打开箱子,手臂一摆,冲着洞口说,总共六十七万,一分不少,现在交给你们孙经理。
孙寿友接过箱子,用手扒拉了几下,然后冲楼上喊了一声,宏涛啊,钱到手啦。几个民工跟在孙寿友后面,参差不齐地冲着楼上喊话了。小尤,下来吧,政府说秋后不算账的。尤啊,拿到钱了,谢谢啊。孩子啊,可别胡来啊,你老娘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
劫匪把水泥袋子扒拉开一道小缝,仄着头,喜滋滋地瞄着。老邱冲楼上说,尤老弟,你看见了吧?
你把钱放在地上,摊开我看看。劫匪说。
张总急吼吼地说,你什么意思啊?我们这么大的公司,快上市了,还能骗你吗?
不行,你必须摊开我看看。说着,劫匪把老蔡的绳子松开,用刀子逼着,把他拖了过来,你们再骗我,我就给他放血!
张总僵在那里。老邱着急了,一哈腰,掀开箱子底部。他看到了箱底两大捆雪白的复印纸。他拎起复印纸,狠狠一摔,对着张总大吼起来,你们疯了吗?人质在上面,你们开这样的玩笑?!
我操!劫匪一把搂住老蔡的脖子,用匕首抵住他的前胸。老蔡身体扭动着,随即嗷的一声……他的手腕上被匕首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哗地下来,瞬间染红了衣袖。
老邱几步抢到洞口,歉意地说,老弟啊,我也差点让他们骗了。我刚才了解了一下,欠款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工资,另一部分是材料款。这样好不好?咱们分两步走,先把工资给解决了。无论怎么说,工资不该拖欠——谁不是靠工资吃饭啊。那个材料款,你看这样好不好。工程还没结束,还需要结算,我们争取先把完工的款付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啊?
行,我相信你一次,先把工资解决了。劫匪说。
这时,老邱也提出了他的条件。他和善地说,你的要求我办,我也有一个小要求,你让我看一眼跟你在一起的哥们儿,行不行?小兄弟,我这个要求不高吧?
他好好的,你看什么?劫匪凶巴巴地说。
那他刚才喊叫什么?我就看一眼,我也得跟我的领导交代一下啊。老邱说罢,还大声叮嘱道,那位哥们儿,你不许反抗啊!劫匪悻悻地把人质的绳子解开,用匕首在他前面晃了晃,然后抓住绳头,还在手上缠绕了几圈,用脚把缝隙扒拉得稍微大一点,示意老蔡过去亮下相。
老蔡来到洞口,往下面看了一眼。洞口外面,只见老邱迅捷地冲他摊开手掌。老邱的掌心写着五个字:冷静,多说话。其实,老邱至少有两次开枪的机会,其中一次很有把握。他几乎本能地就要拔枪了。但是他都放弃了。
缝隙重新封上了。劫匪斜了一眼老蔡的伤口,气哼哼地说,你这是自找的!老蔡拽起袖子,查看着伤口。劫匪在身上掏摸了一遍,然后冲着楼下喊了一声,拿点儿纱布来……再要点儿烟!
人质轻声说,我这里有。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劫匪走过来,俯下身,大大咧咧地把手伸进他的上衣口袋。
抬起腿,用膝盖撞击对方下身,只要力量足够,这一击是足以放倒劫匪的……老蔡的大脑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当然,他的腿没给他这个信心。这次来面试,他应征的就是地下停车场的守卫。坐在岗亭里,对他骨质增生的两条腿再好不过了。
劫匪掏出一把东西,一看,是一包红塔山烟和一张软塌塌的月票。劫匪看了一眼月票,塞了回去,拿起烟,看了一眼牌子,抽出两根,自己点上一根,塞进他嘴里一根。
有钱人也抽这个?
我怎么成有钱人了?老蔡迷惑了。
这年头,没钱买得起房啊?这里一平米两万多啊……操,现在人太有钱了,哪来的啊?
你以为我是买房的啊?老蔡苦笑一下,我是来找工作的。这里招聘物业人员,我想干地下停车场收款的。
我还以为你是看房的业主呢。最近总有看房的来。刚才过去了两拨,都是来看房子的,一个女的,带着孩子,一个老板,还带着保镖……你也别怪我,谁叫你是一个人呢?劫匪怅然道,用匕首狠狠地砍着地面,咔咔咔。
天色渐暗,屋子里昏黑起来。老蔡想起了掌心上的那几个字。多说话,多说话,他暗自鼓励自己。他知道下面的人一定在研究办法。他觉得自己舒缓了许多。他甚至为劫匪出谋划策了,你怎么不去法院啊,或者去一个什么仲裁部门投诉,干吗这样呢?
投诉?你不知道这家开发商多厉害,人家老板的两台车都是公安牌照啊。劫匪表情空茫,没办法,我们就决定抓阄,抓着谁,谁就出头。我今年本命年,运气不好,抓了这张带标记的牌。说着,劫匪从后裤兜里摸出一张扑克牌,狠狠地摔在地上。
老蔡低头看去,那是一张脏兮兮的黑桃6,牌面标了三角记号。他想起了从前他下乡插队时的游戏了,怎么这样巧,让你抓着了?
嗨,活该我倒霉!三盘决胜,前两次都让我摸到了这张丧门星!劫匪冲着扑克牌啪地吐了一口痰。
那……是不是他们骗你啊?
怎么骗我?
我们插队的时候,是厂社挂钩,赶上春节,谁都不愿意留下值班。当时,我们就抓阄,也是弄扑克牌。连续两年,都是厂长儿子值班——这家伙老是自己开小灶,我们都恨他。
你们怎么能让他……劫匪迷惑道。
就是弄两副牌呗,谁抓着带记号的,谁就值班。一副牌只有一个记号,另一副牌全标上记号。抓之前,人们看到的是只有一个记号的牌。抓的时候,不是要倒倒牌吗?倒牌的时候,一般在炕被下面或帽子里面,倒的时候就把牌一换……你明白吗?
啊!劫匪惊奇地喊了一声,我们也是这么弄的啊!我们工程队都是孙叔家亲戚,姐夫、妹夫、小舅子……就我一个不沾亲带故的。
钱来喽,来喽。老邱在楼下喊道。还送来了纱布和烟。
尤大哥,我相信你,你把钱发给他们吧。劫匪疾速地趴到洞口,侧着头看下面。这回,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场面——几个工友都摘下了帽子,脸上漫起了笑容。
这回是真的?老蔡眼看劫匪识破了甲方的骗局,你怎么知道他们骗你啊?
我就是知道……反正他们骗不了我。我们有暗号的,帽子摘了,就是拿到钱了。刚才,那个张总发钱的时候,我们的人帽子没摘……哼,骗谁啊!劫匪得意地说。
小兄弟,完事喽,你下来吧。老邱喊道。
尤大哥,把孙叔的皮夹克拿来!劫匪下命令一般冲着洞口喊了一声。洞口外面的老邱应了一声,说,你冷吗?我把我的羽绒服给你吧。劫匪不耐烦地说,我只要孙叔的皮夹克,快去!
你想干什么?老蔡问。
我想证实一下。劫匪说,抓完阄后,我看到孙叔把扑克牌揣进皮夹克里了。
就是嘛……人心难测啊,老蔡同情地说。
你说你插队。什么是插队啊?劫匪突然问道。
插队?插队就是……就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呗。
什么是知识青年?为什么上山下乡呢?
老蔡一下子噎住了。怎样跟眼前这个毛手毛脚的家伙解释那一段历史呢?他想了想,烦躁地说,就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
广阔天地?
就是农村。
农村是广阔天地?劫匪扑哧一声笑了,脸上出现了听相声的表情。
老蔡闭上嘴了,用纱布包好伤口。他已经不想说话了。这时候,劫匪猛地拍了一下他肩膀,略带调侃地说,你别丧丧着脸子,你不是来找工作的吗?我有办法。说着,劫匪冲着洞口喊了起来,尤大哥,尤大哥,你快来,我还有一个条件!
老邱在洞口下面应了一声。劫匪叫道,我还有一个要求,你们给这个师傅找个工作。你答不答应?
没问题,没问题。洞口下面,传来了老邱爽快的回答。劫匪回过头,对老蔡欣喜地说,你工作解决了,我们扯平了。
老蔡来不及阻止他。如此方式的解决,在他看来就等于坏事。他恼怒地垂下头,蓦然发觉新皮鞋内侧已经开胶了。假货,一定是假货,到处都是假货!夹克也割破了,都是血……他的心情急速恶劣起来了。他大声喊了起来,我真倒了八辈子霉啦,怎么遇到你啦!你这不是帮倒忙吗?我四处撒简历,好容易有一个面试机会,这不是让你搅和黄了吗?你这样说,我不成与你同流合污了吗?他越说越气,使劲儿一挣,绳子竟然松动了,手也从绳扣里挣脱出来。
他一怔,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他趋前几步,来到劫匪的跟前,继续呵斥道,我看你脑子就是有毛病,要不他们怎么欺负你呢?欠你点钱你就动刀动斧的,你不想想,你这不是让人当枪使吗?
你离我远点儿!劫匪大喊起来,随即拔出腰里的刀子,嗖的一下顶在他面前。
你要是杀了我,也成全了我。我早就离婚了,孩子跟了他妈,我光棍儿一人,这么大岁数还要找工作,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人质仰起头,努力绷直身子,一副大无畏的神情。只是,这样的神情只维持了片刻。他的眼眶潮湿了,身子一下子瘫软下来,就势蹲了下来,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到水泥地上。
劫匪举着刀的手垂了下来,拧着眉头,看着老蔡。
这时候,特警已经兵分两路。一路准备由窗口强行突入,一路准备由楼梯口突破。由于屋内情况不明,劫匪又在楼梯口堆满了东西,给特警的强行解救工作增加了难度。几个身强力壮的特警手持撞门工具和抓捕网,埋伏在洞口外面,只待刘局一声令下了。
不是惯犯,且无前科,但是几个要求满足之后,劫匪却并没有罢手的意思。现在,劫匪跟人质竟然吵闹起来了。无论他们为什么吵闹,都意味着矛盾可能激化。这是刘局最为担忧的。
现在劫匪竟然要孙寿友的皮夹克。这叫什么条件?
给他给他,他就喜欢飞行员。孙寿友马上脱下皮夹克。递给老邱之前,他把皮夹克的几个口袋掏了一遍,掏出了半包烟和一个打火机,又翻出了几张扑克牌。他怔了一下,马上把扑克牌刷刷刷地撕得粉碎,正想扔在地上,想了一下,又揣进了裤兜。
先是自己的工资,然后是工友的工资,然后是烟、凉茶和海螺水饺,现在又要皮夹克……谁知道下一次又会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刘局已经得知,劫持事件已经被传到网上了。时间拖得越长,影响越大。而且,再有一个小时,天就黑了。
天黑之前,必须解决。刘局暗下决心。
夹克来喽,来喽。老邱用一根木头挑着夹克,塞进了洞口。劫匪一把将皮夹克抓了过来。他沉着脸,把皮夹克的兜挨个翻了翻,表情渐渐松弛了。我说了嘛,孙叔怎么会骗我呢?
饺子和饮料都来了。饺子的香气迅速弥漫开来。劫匪没动筷子,用手抓着就吃开了。一口饺子,一口饮料,声音很响,样子非常幸福。
老蔡依旧蹲在地上。劫匪没有再绑他。他已经不太防备他了。你也来几个。我不吃韭菜。那你要什么馅的?我不想吃。为什么不吃?不吃白不吃。劫匪又冲着洞口喊开了,来一斤不带韭菜的饺子,快点儿!
洞口外的老邱爽快地答应着。你看,我现在是要什么有什么。劫匪既是自豪,也是自嘲地说,我现在要架飞机也差不多。
劫匪把皮夹克穿到自己身上,显得神气十足。我钱也要了,工友的钱也要了,任务完成啦。捅这么大的娄子,怎么也得关我几年吧。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孙叔答应我啦,如果把我抓了,这几年的工钱,他一分不少。他说他会照顾我老娘,还负责我孩子上学呢。他刷刷地反复拉着拉链,像给自己伴奏一样。
就是有点委屈你啦。他扭过头,看着蹲在地上的老蔡,摆弄拉链的手突然停止了,低声说,你真想干那个工作?
老蔡抬头看了他一眼。劫匪一猫腰,来到他跟前,你想不想立功?
老蔡脸上还有泪痕,哽咽着说了一句,我想回家。
劫匪压低嗓音,我有主意了,你把我抓起来,立一个功,立功就有奖励,找工作还不容易啊?咱们就谁都不欠谁的了。老蔡在地上蠕动了一下,两个膀子抱得紧紧的。劫匪自得地笑了,不容分辩地说,这个功,你立也得立,不立也得立,必须立!你要不听我的话,从现在起,我不让你吃不让你喝,要尿尿你就尿在裤筒子里……看谁能靠过谁?反正我是破罐子破摔啦。
说完,劫匪把匕首往老蔡怀里一塞。
天黑透了。楼上猛然传来了剧烈的争吵声。刻不容缓,一声令下,两路特警同时发起突击……当无数灯光和枪口齐刷刷地指向劫匪的时候,人们惊诧地看到了一幅奇特场面:劫匪和人质像摔跤也像拥抱般地纠缠在一起……不许动!不许动!呵斥声此起彼伏。特警扑上去,迅速制服并把他俩拆开。一副手铐铐住劫匪。一个黑色头套嗖地罩在劫匪头上,像闷住了一条鱼。随队医生迅速抢到人质跟前,检查伤情。
但劫匪和人质都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劫匪在头罩里闷闷地吼叫,他把我的匕首抢去啦。人质躺在担架上不住地嘟囔,他要自首他要自首啊……只是,这时候已经没人关心他们喊什么了。两个特警把劫匪搡上了警车。人质也被抬上了救护车。警车和救护车顶灯闪动,分道扬镳。一场劫案就此戏剧般地收场了。
天黑透了。楼下聚集的众多看客,规规矩矩地守在警戒线外面。那几个拿到钱的民工,挤在前边,默默地注视着。孙寿友躲在民工后面,披着一件军大衣,领子高高地竖着,像一只肥大的企鹅。
刘局来到八楼。小屋子里摇晃着一盏昏黄的灯泡。老邱递给刘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刘局拿过塑料袋,凑近灯光,看到的是一把奇特的匕首。四指宽,尖头,把手上缠绕着脏兮兮的纱布。刘局打开塑料袋,取出凶器,小心翼翼地除去纱布……他看到的是一把工地上常见的尖头抹子。只是这把抹子没有把柄,前端磨损得厉害,后端沾满了水泥。水泥灰白,像金属一般坚硬。他用手指肚在抹子的边缘一蹭,指头倏地涌出一珠血滴……刀口细如发丝,殷红的血液细密地渗出来。他眉头一皱,用指尖压住刀口,挤出一滴血珠。
从警这么多年来,这也是刘局看到的比较怪异的凶器了。这样的凶器让刚刚结束的这场劫案平添了几分滑稽和荒诞。
下了楼,刘局便来到了劫匪住处。这是他多年的办案习惯了。
这是工地常见的铁皮工棚,外表还算利索,里面却混乱不堪。一进门,一股难闻的气味便顶住了他。这是汗臭与油烟、馊饭混合的强大气息。满眼都是横七竖八的衣物、酒瓶和色彩鲜艳的污秽床单。劫匪的床铺靠近门口。墙头贴着几张女星彩照。枕头压出了一窝油渍渍的脑型。一本翻开的《世界航母大观》放在枕边。封面是一艘巨大的航母,舰艏高昂,乘风破浪。
床尾堆放着几棵憔悴的大白菜。大白菜旁边暗光闪闪。刘局俯身观察,看到了一堆尖头抹子。抹子互相勾连、挤压在一起,木柄上有力而歪斜地刻着张王李赵的汉字。每一把抹子的前端都磨损得锋利无比。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陈昌平的小说充满了“游戏精神”:一场性命攸关的绑架事件在他富有“酒神精神”的笔触下,竟摇曳多姿、变幻莫测起来。到最后,绑架者与人质,这一对原本不可调和的“天敌”竟互相理解、互相帮助起来——绑架者说人质把他的匕首抢去了,人质说绑架者是自首。这里边,有怎样的隐情?有怎样的“潜故事”,又有怎样的深意?这一切,都落实在绑架者的“凶器”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竟然是建筑工地上常见的尖头抹子。这“劳动工具”是如何变成“凶器”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其实就是对绑架者与人质和解之谜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