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了鸡公岭，差不多已是半夜。
王二麻子叩响山门。不戒开了门，见是王二麻子，便疑疑惑惑地道:″施主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王二麻子纳头便拜，道:″多谢圣僧大法师援手救得家父、家母性命！“
不戒道:“施主不必多礼。举手之劳，岂敢以恩自居……“
王二麻子道:“圣僧大法师恩同再造……王喜感恩戴德，他日必厚报于万一！“
不戒将他扶了起来，正色道:“贫僧指功未立，谈何恩德？施主要谢便去谢那徐侠客吧。“
王二麻子心道:“哦，是了，定是他们二人一同去救的。“便道:″徐前辈武功高强，正该一同拜谢。“他父母只告诉他是不戒大师把他们救出来的，至于是如何救出，却未言明。因见父母伤重，自己也未曾细问。但不知为何不戒只管推脱？难不成真是徐侠客救的？
不戒带他们进了佛堂。
佛堂中香烟缭绕，灯烛亮如白昼，一尊观世音神像慈眉善目，手托净瓶端坐于莲台之上。
王二麻子双手合什，拜了两拜。李小婉从小在峨眉山成日与佛为伴，见惯了青灯古佛，乃至于见了佛像便生无限亲切之感。当下满怀虔诚地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徐侠客正坐在佛殿的一边督促毛哥练习″自然门“吐纳之术。那毛哥已然行功入定，对身周之事置若罔闻。
王二麻子心怀愧疚，本想问询一下他的伤情，见此情形，却不敢打扰，深怕乱了毛哥心神。
王二麻子走上前去，对徐侠客拜了三拜。
徐侠客也是双目微闭，端坐于蒲团之上，对王二麻子视而不见。
王二麻子面甚尴尬，只低声说了句:″徐前辈相救大恩，容王某他日厚报！“便匆匆退了回来。
不戒道:″徐施主不喜与陌生人来往，还请王施主不必介怀。再说举手之劳，也无需言恩……天色已晚，小庙逼仄，歇不下众人。施主还是请回吧！“
王二麻子又拜了拜，道:“晚辈尚有一事求恳，还望圣僧大法师垂怜！“
不戒道:″阿弥陀佛！施主但讲无妨。“
王二麻子伸手指了指李小婉，道:″我这位朋友被人所伤……“
李小婉一揖到地，道:“求大师帮我瞧瞧。“谁知这一揖，牵动了伤处，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不戒见她是个女的，皱了皱眉，道:″女施主被何人所伤？伤及何处？“
李小婉道:″晚辈被大内总管史天宇八卦掌所伤，伤在左肩……可伤及內腑……“
不戒微微一惊，道:“可是人称′威震河朔`的大内第一高手史天宇？此人行事偏激是个魔头，你如何便撞见了他？“
李小婉便将前事说了一遍。
不戒听她说起松坡先生，不由动容道:“蔡松坡也到了此间？唉……贫僧久仰先生大名，却无缘一见，真是可惜……来，女娃儿，让我瞧瞧你伤势！“他一生对蔡锷忧国忧民之心充满敬仰，此际见李小婉是其贴身侍卫，自然而然便亲近了几分。转头对王二麻子道:″王施主请回吧！“不戒对他带人伤了爱徒毛哥深感不满，兀自心存芥蒂。
王二麻子道:“劳烦圣僧大法师了。“遂与李小婉作别和两名喽啰自回张弓山不提。
二
不戒领着李小婉转过庙堂，来到毛哥房间，让她在赵慧琳以前睡过的小床上坐定。李小婉毕竟是女儿之身，从记事时起便未曾在人前袒露过身体肌肤。虽说不戒乃是出家之人，且年岁已过六旬，但毕竟男女有别，或多或少会滋生几分难为情的感觉。
不戒见她忸忸怩怩的样子，已知其意，隔着衣衫用手捏了捏李小婉的肩骨，见并未伤及筋骨，道:″瞧情形，史总管似乎已手下容情……要不然你纵然能捡回小命，这条手臂也必废了。“
李小婉咬牙忍住疼痛，眼中却痛得流下泪来。
不戒道:″女娃儿所习武功究属何门何派？“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银针逐穴施针。但见他手法娴熟，虽是隔着衣服，亦兀自认穴奇准。
李小婉道:″晚辈师承峨眉静音师太。“
不戒心下微微一震，道:″这就好，名门正派。施针后你只需用峨眉独门‘临济内功`逼出体内淤血，不出三日便无大碍。“
不消半个时辰，不戒便已替她施针完毕，道:“你且在此间歇息，自行运功调息吧。老衲先行告退，待明日再作计较。“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间。
李小婉待他走后，这才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只见这房间横竖不过十余平米见方，却安置有两张仅容一人仰卧的小床，而自己坐下这张小床的床头柜上还置有小镜、木梳之类的物事，料来定是住过女客。另一张床上乱七八糟堆放着一些少年人的衣物，想来应是殿堂上练功那位少年人的。那少年是谁呢？是不是也睡在此间？我若在此歇息，那他又睡在何处？如此一想，不觉面上一热，心下暗暗纳闷。其时睡意袭来，已顾不了许多，遂纳头便睡。
一夜无话。由于一天的往返奔波，又加之有伤在身，第二天直至日上三篙，李小婉才睡醒了转来，试着运功在体内行了一小周天，肩上伤处已不那么疼痛了。就着床头柜上的小镜梳洗了一番，信步走出房间，在庙堂大殿上站了一会儿，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并无人影。便为观音上了香，拜了几拜，转身走出庙门。
一阵山风拂面吹来，隐隐透着寒气，也夹杂着一些枯叶霉腐的味道。李小婉打了个喷嚏，忍不住伸手掩了掩鼻。
只听一个声音道:“姑娘醒啦？饿了吧？走，我帮你煮面去。“
李小婉抬头看时，只见庙外转出一人，正是昨夜在庙堂之中习练吐纳之术的少年。模样虽算不得十分英俊，却亦眉清目秀、膀阔腰圆，隐隐透着一股英气。
李小婉见他说起，立时便觉得肚子“咕咕“直叫，确是有了几分饥饿。
李小婉随他进了厨房，见他对庙中诸物尽皆熟悉无比，料想他居住庙中的时日定非三朝两日，少说也臻月余之久了。
李小婉道:“小哥哥叫什么名字？“
毛哥道:“我叫刘湘龙，又叫毛哥……你就唤我毛哥吧，反正他们都是这般唤的。”
“毛哥？“李小婉″噗嗤“一笑，道:″毛哥是啥意思？干嘛他们要唤你毛哥呀？“越想越觉好笑，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小婉这一笑，直笑得汪洋恣肆、笑得花枝乱颤。
″毛哥是啥意思？“这句话和当年赵慧琳初见毛哥时说的同出一辙，虽然十余年过去了，但毛哥依然记忆犹新。此时，听李小婉说起，毛哥眼前便斗然间掠过一丝师姐赵慧琳的影子，不由得呆呆地望着李小婉，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真那么好笑么？“
李小婉好不容易才收住了笑声，见毛哥直愣愣地盯住自己看，不觉面上一红，略显羞涩地道:″也不是啦……我叫李小婉，你干嘛……干嘛老盯着人家看呀？“
毛哥替她煮熟了面条，用碗盛好了，端来与她，道:″你很像……很像一个人！“
李小婉一愣，好奇心起，道:“很像一个人？像谁呢？“
毛哥喟然长叹一口气，幽幽地道:“算啦……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李小婉见他不说，心下愈觉好奇，道:″你快告诉我嘛……是不是里间小床上曾经睡过的女子？“
毛哥面上一红，腼腼腆腆地道:“什么小床上睡……睡过的女子？你快吃吧，吃完我还要替你疗伤呢！“
″你替我疗伤？“李小婉道:″你也懂得治病疗伤的法门？那……不戒大师呢？“
毛哥道:″二位师父都下山去了……临行前，要我替你疗伤……我当然知道怎么疗伤的法门啦……我八岁起就跟着师父了。“
李小婉一边吃着面条，一边道:″哦，原来你是不戒大师的徒弟！“心想，难怪他对庙中诸物恁般熟悉，却原来是不戒大师的座下传人。
毛哥经过这两日徐侠客言传身教，对″自然门“的内功心法了如指掌，已能自行运功畅行奇经八脉，打通人体诸穴，体力也恢复了七、八成。
待李小婉吃罢面条，二人进到里间。毛哥拿来针灸器具，却不懂隔衣认穴，用手在李小婉肩上触摸良久，仍是无从下针，不禁心下犯难，颇费踌躇。
李小婉自成人后，从未与陌生少年男子这么近距离的肢体接触过，心下自是羞涩万分，见毛哥只顾在自己肩背之间摸来摸去，红着脸道:“怎么啦？“心下惴惴不安，暗暗忖道:莫不是这家伙有什么别的企图？这样一想，一颗心便怦怦跳了起来，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红得愈是厉害。
毛哥尴尬地道:“我还不会隔衣施针，怕认穴不准……你、你……“
李小婉一言不发，迟迟疑疑地将左肩衣衫褪至臂膀处。毛哥见她胸部以上直至背间扇骨处一片青紫淤黑，忍不住吓了一跳，惊呼了一声，道:“原来伤得这般厉害，不知是何人所伤？“
李小婉想到自己肩部肌肤被毛哥瞧见了，更是愈感娇羞，轻声道:“那人号称‘威震河朔`、‘大内总统府第一高手＇名唤史天宇，是八卦掌传人，武功奇高，你识得不？“
毛哥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一边为她逐穴行针。他此时低头认穴，与李小婉近在咫尺，几乎耳鬓斯磨。但听她呼吸急促、吐气如兰，不由心下一动。师姐赵慧琳当初与他同住一室，经日不离左右，但那时年幼，尚不至心生男女之念。如今见李小婉肌滑似雪，终是少年心性，难免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但想此人与师姐容貌气质上颇有几分相似，便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师姐，疼么？“
李小婉诧道:″你说什么？“
毛哥立时惊觉，心知失言，吞吞吐吐地道:″没……没什么。“
好不容易才施针完毕，毛哥又为她″拔火罐“，吸去伤处淤血。李小婉的伤处肌肤才渐渐开始红润起来。
事后，李小婉满怀羞涩地道:″谢谢……湘龙……湘龙哥哥。“声音柔柔的极尽温软。毛哥心内一热，道:″不用客气！“慌忙收拾停当，退了出来。整个上午脑中尽是师姐赵慧琳的影子，挥之不去。
三
夕红如血，归鸦阵阵。
不戒和徐侠客二人下山一整天了还不见回来。
毛哥和李小婉二人同心协力，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所谓“丰盛“无非是多了几样如蘑菇、秋菜之类的野菜而已。庙中清苦，油盐寡淡，因不戒师父遁入空门，不沾荤腥，自是不曾备有肉食。幸而毛哥和李小婉皆从小习以为常，不以为忤、见怪不怪。因是中秋佳节，李小婉突发奇想，建议将饭菜搬至庙前的草坪中，边吃边赏月。毛哥也是兴致勃发，便欣然应允。
二人摆放停当，已是夜色将稠明月初生，遂盘膝坐在草坪上，正要开吃，李小婉忽然道:″湘龙哥哥，庙中可有酒乎？“
毛哥伸手在头上打了一个暴栗，恍然道:″对了，我咋忘了这茬。“急奔进屋，取了一壶酒来，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李晓婉道:″你师父平时也饮酒么？“毛哥点点头，道:″只是少吃肉。”
李小婉道:“我师父也饮酒，特别是像这般月朗星疏的夜晚，都少不了要喝上几杯。“
毛哥道:″还没请教姑娘尊师是谁？“
李小婉道:″湘龙哥哥，你还是唤我婉儿吧，别姑娘姑娘的听着别扭……“
毛哥脸一红，道:″好吧。婉儿……“他本想说″婉儿姑娘″，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唤她″婉儿“亲切。
李小婉嫣然一笑，甚是妩媚，好在夜色之中，毛哥不易看到。
李小婉道:“咱们还是先喝酒吧。我师父的事，待会儿再告诉你。“
毛哥道:″好！咱不能辜负了这大好月色。“
二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酒过三巡，皆有了几分醉意。
李小婉道:″湘龙哥哥，你跟别人……别的女孩一起……一起赏过月么？“
毛哥不知她何有此问，但想与师姐赵慧琳一起时，除了练功便是上山挖药，哪儿会有此闲心饮酒赏月？纵是到得每年中秋佳节，便都各自返回家中陪父母亲人去了。不要说和别的女孩一起赏月，就连陪师父赏月也从未有过。于是摇了摇头，黯然道:“没有！“
李小婉见说，霎时间面露喜色，道:″真的？那我是你……第一个陪……陪你赏月的女……女人？“她自上得鸡公岭来，与毛哥一见如故，又加之毛哥替她疗伤，更是对毛哥好感倍增。她以前关系好一点的男孩除了王二麻子以外再无旁人，可那毕竟是因为自己失手伤了他，而心怀歉意故意接近他而已，况且心里也只当王二麻子是兄长一般，未曾作过他想。如今听毛哥说起并未有女孩陪他饮过酒、赏过月，心里一高兴，便把“女孩“改说成“女人“。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告诉毛哥，要他知道她自己已长大成人了，不要再以“女孩“来看待她。说起来，这人世间的男女情愫亦微妙得紧，总是在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中产生。也许在李小婉心中，她自己也不甚了了。
毛哥脸上又是红得一红，“嗯“了一声。心道:″倘若婉儿便是师姐赵慧琳就好了。“想着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虽轻，但终究还是给李小婉听见了。李小婉道:“湘龙哥哥为啥叹气呀？有婉儿陪你不好么？“
毛哥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有婉儿相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话间，二人又各自喝了两杯。那川渝地区地处盆地，四周山峦环视，气候氤氲多霾，湿气较重。为驱寒气，川渝人多饮烈酒，所产之酒往往多以高粱配之五谷酿成，性烈无比，常人饮之未几便醉。毛哥在赵府护院时，常与众护院武师饮酒，早就习以为常，几杯下肚尚能保持清醒。但李小婉就不同了，她少女之身，除在峨眉山时偶尔陪师父静音师太饮得少许外，下山之后便再已没沾过酒腥，所以，才喝得几杯，便酒劲上涌，醉意矇眬了。
李小婉幽幽地道:“但愿湘龙哥哥……说的……说的都是真的。“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拉了毛哥的手，走到旁边的一块青石上并肩坐下，仰头向天，眼望明月，呢呢喃喃地吟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愿人长久，千里……千里共……共婵娟……“
这是李小婉常听师父吟诵的一首词，说是宋代一个名叫苏东坡的人所写。李小婉也很是喜欢这首词，便暗暗抄记了下来，常想这苏东坡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才子，让人读着、吟着、念着、想着便泪如雨下。师父有时独自吟诵，吟着吟着便会黯然神伤，好似心中有许多不可言说的苦楚或情愫无人倾诉。
吟完《明月几时有》，李小婉便情不自禁想起了师父，对毛哥道:″湘龙哥哥，你说我师父常年青灯古佛，一生清苦冷暖自知，在她心里是不是很是孤苦啊？而我又不能长伴于左右，驱寂寞于万一，我……我是不是很不孝……是不是很不应该？“
毛哥并不认识她师父，也不知她师父是谁，更不知道她师父一生经历过什么。哪能对她或她师父给予只字片言的评价和慰藉？当下，见李小婉多愁善感，似乎眼眶中泪光盈然，便道:″婉儿，你就别想那么多啦……对了，说了半天，你师父……你师父是谁呀？你还没说与我知呢。“
李小婉醉眼惺忪地道:″我师父……我师父她老人家便是……便是峨眉静音……静音师太……“说着说着，居然将头一偏靠在了毛哥肩上，口中喃喃:″湘龙哥哥……婉儿……婉儿好冷……能抱抱婉儿么……“
毛哥心如鹿撞，看着李小婉瘦小纤弱的样子，清冷的月色照在她柔美而平静的脸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凄美。他又想起了师姐赵慧琳，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惆怅。一阵山风掠来，毛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悄悄伸出手去将李小婉搂在了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