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二人进得门来，便环顾四周，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茶博士迎上前去，道:“客官请了！这边坐。”说着伸手指了指厅内靠墙处的空座。
其中个头较高的那人伸手推了推茶博士，没好气地道:“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茶博士见二人凶狠，知非茶客，便不再理会，自去招呼旁人。
那二人在厅中转来转去，逐一排查着众茶客。最后来到了王二麻子桌前，眼晴死死盯着他头上的帽子。
高个子阳阳怪气地道:“小哥哪儿人？“
王二麻子心下来气，冷冷地道:″本地人！怎么啦？查户口么？”
个子较矮的那人听王二麻子语气颇不友善，便翻着眼道:“怎么的？老子问你话，你还不耐烦了。“
高个子伸手止住了他，对王二麻子道:″小哥对不住了，咱们正在搜捕革命党……你可曾见一个头戴黑色礼帽的小子进来？“
王二麻子冷冷一笑，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往茶桌上一掷，道:″是不是你看着戴帽子的都像革命党？这儿戴帽子的多了去，是不是都是革命党？再说，你两位不也戴着帽子吗？“
矮个子勃然大怒，骂道:″你他妈的，我看你是活腻了不是？敢如此跟老子说话。“说着，上前便来揪王二麻子胸前衣襟。
坐在王二麻子对面的那位姑娘，突然间站了起来，伸手拦住了他，笑嘻嘻地道:“我哥就这倔脾气。二位大哥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一阵闹腾，早惊动了厅中众人。说书先生也停了说书，张二狗和李三娃二人吃了一惊，忙不迭来到王二麻子身边，瞧瞧姑娘又瞧瞧两名壮汉，莫名所以，心想:莫不是王军师要拐人家姑娘？
两名汉子开始时只注意戴帽子的王二麻子，并未留意坐在他旁边的长发姑娘。这也难怪，因他们先前明明追踪的是一个头戴黑色礼帽的小子，又不曾瞧清面容，谁会料到是女扮男装？如今这姑娘长发飘飘，一副从容镇定的样子，根本无法让人把她和一个正被追踪的革命党人联系起来。
这时，矮个子见姑娘伸手挡在自已面前，说话口音也颇不似本地人，这才开始留意到她的打扮。只见这姑娘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娇滴滴的样子，浑身上下完全没有乡下人的痕迹，倒俨如一个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一般。奇怪的是她却身着一身格格不入的男装。
矮个子心中疑云大起，拿起王二麻子适才掷在桌上的礼帽，仔细瞅了瞅，又瞅瞅姑娘身上的衣服，心下更无怀疑，″嘿嘿“一笑，道:“原来如此！小姑娘，我来问你，松坡先生呢？他在哪儿？“
“松坡先生？“王二麻子如雷贯耳。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是谁？她是云南“滇军“第二师师长李根源的义女李小婉。
李小婉从小便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只记得一直是跟随师父静音师太长大的，师父一直待她似亲非亲管教甚是严厉。她也曾试着探询自己父母的情况，可师父每每顾左右而言他，只管拿语言搪塞，实在问得急时，便谎称她父母因参加义和团而死于乱军之中。李小婉六岁时便开始修习峨眉派神功″二十四贴身靠子“、“三十六团手“丶″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及″玄冥素心剑法“等诸般神技，深得静音师太真传，十五岁时便艺有小成。因一次随师至云南，在″滇“军二师师长李根源府中演练功夫，深得李根源器重和喜爱，遂收为义女随侍左右。后云贵都督蔡锷将军应袁世凯之诏进京，李根源恐其有不测，便令李小婉随侍。王二麻子参加革命党时，曾在起义军中见过李小婉，其时李小婉受蔡将军之托在义军中担任武术教习，在一次演练中失手伤了王二麻子，事后，李小婉常怀愧疚，便经常找王二麻子谈革命、谈理想，并尊他一声“二哥“。
都说女大十八变，又加之李小婉曾女扮男装，王二麻子又有些时日没见过她了，更万万没想到李小婉会在此间出现。若不是听那矮个子斗然间提到蔡锷将军″松坡“的字号，一时间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李小婉来的。
“什么松坡先生？我不认识。”李小婉故作惊讶道。
那矮个子道:″你少跟我装糊涂！你当我们‘筹安会`都是傻子不成？“
“什么筹安会、筹死会？什么松坡、北坡的？小女子一概不知。“李小婉道。
且说这一高一矮两名汉子，原是袁世凯长子袁克定督办的″筹安会“密探，高个子名叫汪复其，矮个子名唤杨世文。此次奉命带领十余名爪牙随大内总管史天宇出京办事，一方面四处宣扬、大力鼓吹帝制，一方面明察暗访、通缉抓捕各地革命党志士，以为袁氏复辟清扫障碍。因蔡锷私出京城，袁世凯疑其有异，便着令史大总管暗中一路尾随，觑其动向。蔡鳄和李小婉此次出京，本欲直接去云南商议阻止袁氏复辟一事，但后来发觉有“筹安会“爪牙在暗中跟踪，便改道川渝，先到刘湘处逗留了几日，本打算策动刘湘参与护国运动，阻袁复辟，谁知刘湘踌躇多日，仍是模棱两可，只说″届时观之而后定“。蔡锷知其决心不定，便匆匆辞行，顺道来至白沙探访故友。为掩人耳目，李小婉自出京之时便女扮男装，扮作蔡锷书童。一路之上，“筹安会“人众皆以为其是男生，以至她露出女儿面目时，反倒一时间不识得了。令蔡锷没想到的是，他从刘湘处前脚一走，史天宇便进了刘湘府门。其时赵三旺也正在刘湘处作客。史天宇听他说起张弓山悍匪一事，刘湘欲招安以为己用，一时间心血来潮，自忖识得北平罗忠，或可前往招降之。便命手下人等继续尾随蔡锷，如发现其与革命党余孽接头，便实施抓捕，他自己则随赵三旺回了赵家大院。
蔡锷所见故友姓徐名志，系云南昭通人，原与蔡锷为“东京士官学校“同期学员，二人一直感情笃好、情如兄弟。二次革命失败后徐志深感救国无望，便潜居白沙，现为″川东女子师范学院“代理课师。谁知二人会面不到两日，便被汪复其和杨世文等″筹安会“爪牙探得消息，在实施抓捕时，李小婉为掩护蔡锷和徐志二人，便只身引开了众人。汪复其和杨世文一边着人飞报大内总管史天宇，一边率众分头搜捕，好不容易才发现李小婉踪迹，追踪到了这茶馆之中。按他二人的意思，李小婉这次是插翅亦难飞了。
二
谁知，李小婉易容后，却抵死不认。
汪复其不由恼羞成怒，喝道:″识与不识，也由不得你，且跟我走一趟再说。“伸手来抓李小婉手臂。
李小婉岂是易与之辈？用了一招峨眉″二十四贴身靠子“中的″扼腕背肘“便来摔他。岂知汪复其也是个练家子，二人你来我往当即交起手来。
要知道在这茶馆之中，遍地皆是桌椅，处处都是碗器。这一经打斗，二人桌上椅下，翻滚跳跃。霎时间桌仰椅翻，只听“乒乒乓乓“杯盘跌落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汪复其哪是李小婉对手，不消片刻，便被李小婉一掌击中胸腹，倒退数步败下阵来。
矮个子杨世文见状，“嗖“地从怀中拔出手枪，对着李小婉喝道:“小妮子身手不错，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枪子儿快？“
王二麻子心下一急，伸手入怀，正要掏枪。却见眼前人影一闪，紧跟着“啪“地一声，杨世文脸上被人重重扇了一巴掌。
杨世文又惊又怒，正要出声喝骂，只听来人沉声道:“没用的东西！大内府和‘筹安会`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抬眼看时，原来来人正是大内总管史天宇，便将骂到口边的脏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史天宇对他视而不见，转头对李小婉道:“小姑娘功夫不错。峨眉静音师太是你什么人？“
李小婉常随蔡锷将军出入总统府，知道这位大内总管的厉害，心里也忍不住“突突“地乱跳，嘴上却不依不饶，小嘴一嘟，道:“关你什么事？“
史天宇微微冷笑，淡淡地道:“没什么。她徒儿没礼没貌的教不好，待我来替他管教管教！“口中说着，突然右肩一振，手臂暴长，一记耳巴便即刮了过去。
李小婉猝不及防，脸上硬生生吃了一巴掌，立时隆起一道鲜红的掌印，火辣辣的，极是难受。她自离开师父下山以来，处处得人宠爱，何曾受过这般委屈？毕竟是少女心性，急怒之下，眼泪夺眶而出，骂道:″你个不长眉毛的老怪物，就知道欺负后生晚辈！有种……有种你去找我师父去呀！“
史天宇始料不及，没想到这小姑娘仅仅挨了一巴掌便哭了。他一生嗜武成性，早年时因受情所伤，变得性格孤僻而不近人情，此后便不近女色，也极少和女人争斗过，没想到这女娃儿的性情竟是如此脆弱。当下也不禁懵了，愕然了半天，居然无言以对。心道:“难不成果真便是她的徒儿？性格也像极了她！“
李小婉偷眼瞧了瞧他，见他一副手脚无措的样子，不由暗暗好笑，突然心生一计，又道:″师父呀！您老人家可瞧见啦？这个没眉毛的老怪物……老怪物为老不尊……“一边说着，突然纵身一跃，越过几张茶桌，向门外急奔而去。她心知这个大内总管武功奇高，纵然师父在此，也未必是他的敌手。所以，她一边装哭糊弄史天宇，一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溜之大吉。
李小婉刚奔出茶馆没跑几步，便迎面与一人撞了个满怀，不由″蹭、蹭、蹭“倒退了好几步，那人却稳如岳峙，伫立当场纹丝不动。
李小婉抬头一看，着实吓得不轻，原来所撞之人正是″威震河朔“史天宇。也不知是如何便抢先到了她的前面。你想啊，以李小婉此时功夫，纵然算不得一流高手，可也绝非一般二三流身手可比。再说她师传峨眉派的轻身功夫，在江湖中也是屈指可数，少有能望其项背者，然而这史天宇却后发而先至，可想而知，其轻功之高、身法之快端的是何等令人匪夷所思！
李小婉将心一横，也不打话，展开峨眉“通臂拳法“，一招“逢山开路“，往前急窜数步，挥拳便打，紧接着″登高望月“、″虎踞平川“，一招紧似一招，招招迳奔对方要害。
待史天宇招架避闪之际，她却又蓦地将拳一变，改用″三十六团手“。
史天宇″咦“了一声，心道:“这女娃娃倒也反应神速、诡异多变。“出手不敢太过轻敌，深怕一不小心便着了她的道儿。遂展开八卦掌凝神应对。
李小婉生性机警，活泼好动，做事往往不遵规矩，依性而行。峨眉派武功源远流长，早在先秦时期便初具规模，比之少林、武当发源更早，其功法手法自然不尽相同。讲究的是近身肉搏、刚柔相济。钢猛时，可碎石开碑；阴柔时，绵软无骨。若能勤修苦练，功成必可罕绝天下。
有诗为证:
怱然竖发一顿足，崖石迸裂惊沙走。
来去星女掷灵梭，夭矫矢魔翻翠袖。
自身直指日车停，缩首斜钻针眼透。
百折连腰尽无骨，一撒通身皆是手。
余奇未竟已收场，鼻息无声神气守。
道人变化固不测，跳上蒲团如木偶。
然而，人之修行，因人而异，亦因性而定。正因为李小婉聪颖过人，其性随心，不能固守于万一，以至她所习功夫杂而不精、精而不绝。如若不然，以她十余年的武功修为，面对史天宇这样的绝世高人，纵然落败，也需得在四五百招之外。
只见李小婉招式层出不穷，一会是″通臂拳“，一会又是″二十四贴身靠子“，过没两招又变成“三十六团手“，一招未尽，一转眼却又换成了″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其中还夹杂着“玄冥素心剑“、“白猿剑法“等等剑法及峨眉刺中的招式。当真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史天宇摸不清她的路数，一时间竟然奈何她不得。
但李小婉毕竟年龄尚幼，功力不济，与史天宇相差太远，才过得一百余招，便气喘吁吁，难以久持。勉强支撑到两百招左右时，便渐渐地感到体力不支，手脚缓慢了下来。这还是史天宇忌惮她招式怪异，念她是个女娃娃，又兼他不愿就此伤了静音师太的徒儿，这才没有全力施为。否则，以李小婉的修为，定然在他手下过不了百招。
三
史天宇见她体力不支、败象已露，更无迟缓，一式“推碑手“直挥出去，击向李小婉胸口。出掌之时虽未尽全力，但却忘了对方是个女娃娃，实不该击其胸部。
李小婉又羞又急，眼见避无可避，情急之下索性闭目大叫:“师父啊！徒儿死后，你定要找这秃眉老贼报仇啊……“
其实史天宇才四十余岁年纪，李小婉却口口声声唤他″秃眉老贼“。若不是念在静音师太的份上，依他的心性早已就恼羞成怒要了李小婉的性命。此时，又听李小婉口呼″秃眉老贼“心下不禁有气。心想:这女娃娃无理得紧。不好好教训一下实是难消心头之气。掌劲疾吐，及至见到李小婉闭目待毙，口称要师父替她报仇时，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旋即想起静音师太来，终是于心不忍，硬生生将掌一翻改推为拍，消减了几分力道，一掌斜斜拍在李小婉肩上。
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虽几经消减，力道兀自不轻，李小婉自是承受不住，当即仰面一跤跌坐于地，只觉五内翻转，痛哼一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衫。
王二麻子心下大急，急奔上前，伸手扶起李小婉，不无关切地道:″婉儿妹子，你没事吧？“
这时，那些分头追捕蔡锷的“筹安会“爪牙已纷纷追了过来。汪复其和杨世文见众人两手空空、无功而返，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少不了一顿责骂。
李小婉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略事喘息，见他们并未抓住蔡锷将军和徐志二人，心下稍宽，对王二麻子道:″没……没事……“转头狠狠盯了史天宇一眼，道:“秃眉老贼，你……你敢对我……对我无礼……出手轻薄……我定要告知师父，活……活阉了你。“
史天宇心下愕然:“我如何便轻薄于你了？你当真以为我怕了那老尼姑不成？真是笑话！“
李小婉气呼呼地道:“我说你轻薄了，你便轻薄了！还用得着解释么？“回头对王二麻子道:“二哥，我们走。“
史天宇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就绑了你去见你师父，看她又能怎地？“冲汪复其喝道:″给我绑了！“
汪复其道:″是！“指挥众人围拢过来。
王二麻子见状，忙从怀中掏出枪来，喝道:″谁敢上前一步，我便毙了他。“同来的张二狗和李三娃也提枪站在了王二麻子身后。
″筹安会“众人见此情形，岂甘示弱，纷纷掏出枪来，齐刷刷地对准了他们。
史天宇微微冷笑，道:″果然便是革命叛党。统统给我拿下！“
王二麻子一手扶着李小婉，一手执枪对着史天宇，与两名喽啰一步一步向后退着。他必须时刻盯住史天宇的动向，严防他突然发难。
李小婉被史天宇一掌拍在肩上，虽然被他内力震动五腑吐了一口鲜血，但却伤得不重，料来必是史天宇手下留情，只是不知他有何居心。她调整内息，深吸了一口长气，试着耸动双臂，尚能活动，心想:我奈何不了秃眉怪，难道还奈何不了他们么？她知今日情形危急倘若僵持下去，必难脱身。需得以人为质，或可伺机而退。见汪复其等人步步紧逼，走得近了，突然间轻呼一声，挣脱王二麻子扶她的手臂，欺近身去，刹那间便即点了汪复其双肩要穴，顺手夺了他手枪，反手屈臂将他背转身来勒住脖颈，随后用枪顶住他头部太阳穴，喝道:″谁敢近前？“这一下兔起鹘落，筹安会众人措手不及，心下骇然，眼见头领汪复其被制，不禁面面相觑，投鼠忌器无人再敢上前。
史天宇也是暗暗心惊，待要动手，心念才转，却见王二麻子″叭“地一声，朝天开了一枪，尔后又将枪口对准了他。他因距离王二麻子太远，审时度势，深怕一击不中，反吃大亏，便不敢妄动，只得下令止住筹安会众人，让王二麻子等人慢慢退入深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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