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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父亲和母亲的这些零零星星的往事,虽然都是琐碎的细节,但像佛经的启示一样,常常引起我的感动,我能一下子踏进过去全部的种种生活中,母亲每次来学校看我的情景,她在宿舍楼底下把一袋袋零食递给我的样子,她微笑时眼角的皱纹,她开怀大笑时的一声叹息,我记起了许许多多的小情节和小动作。

——

我到达医院的第二天,母亲已经好了很多,谢天谢地幸亏她只是微创小手术。父亲每天都很精心地熬制非常细腻的用各种蔬菜和麦片等杂粮混合的小米粥,还准备了鸡蛋羹或者很清淡的鸡汤,带来帮母亲调养身体。她恢复得很快,一切都看起来很好。

从病房的窗户望下去,能看到从楼下花园连接的圆形洞门穿过去,能通到隔壁的住院区,有一个被鹅卵石小径环抱的小池塘,旁边还立着一排榆树。每天黄昏,母亲一天的点滴全部打完我就陪母亲沿着这条小路散步,这一带的景色最是迷人。榆树下的青草地在冬天也依然是绿茵茵的,长青灌木林花园就在草地的尽头,沐浴在阳光下。曲曲折折的小径交织分布,树木的枝叶垂落形成一道道天然的绿色屏障,只见池塘里突然跃起一条小金鱼,又迅速落入水中消失不见,仔细的盯着水面,模模糊糊地还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小鱼仔在水下游动,掀起丝丝涟漪,宁静又生动的氛围地让人仿佛闻到了早春的气息。

那天散完步,母亲先回病房休息,而我按父亲交代的,要去医保科问下对账单的事情,说是有差错,让我取回打印的对账单,我要穿过这个院区去后面那栋楼办理。和母亲告别后,我独自沿着灌木林慢慢走着,这时夜幕已经慢慢拉开,园区的路灯突然全都亮了,疏疏落落的窗户也开始透露出点点灯火,但花园区域这边还是比较暗,不远处一声轻轻的干咳传来,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我哆嗦了一下,显然,刚才一直在想着心事,根本没注意到旁边花园里的身影。居然有个人站在那里,接着听见“咔嚓”一声,随后火光亮起,原来那人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一瞬间的功夫,大概是刚才的火光突然一亮刺痛了我的眼睛,又或者是我突然产生的幻觉,在我眼前闪现的是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但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孔时,黑暗很快又吞没了刚才闪现的线条,那身影又瞬间变成了模糊的轮廓,只剩下火红色的星点子还在那时不时地一闪一闪。

突然有种直觉,感觉那个人很有可能在黑暗处瞪着眼睛盯着我看,就如同我在瞪着对方看一样,而那个方位光线更暗,变成了我在亮处,他在暗,我在明,一想到这里,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要知道我从小就怕黑,从不看恐怖片的,更何况我对烟味特别敏感,母亲常常逗趣说我在娘肚子里都能闻到环境里的烟味,常常反感地蹬腿或者翻身以表达抗议,后来长大了,也是方圆多少里,只要哪里有烟味,我马上就能准确闻到,并且飞快地躲避,再加上害怕的感觉让我立刻想加快脚步,只是无奈的是,紧张地让我迈不开步子,只能费力地跨过前面的矮椅,绕过两座路灯柱,以期这样能快些走出去。

我踉踉跄跄的往前走着,突然听到前面有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传来,我下意识地警惕性停住,打量了一眼,发现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我能看清楚,这是个晒得皮肤黝黑,穿得也很土气的老实人,很朴实的样子,他似乎有些胆怯,又有些犹豫地朝着花园里那个人影走去,他结结巴巴地带着哭腔说,“'期'医生,实在对不住,打扰您了,真,真是没办法了……““我……“他看起来完全不知所措的样子,尴尬地不知道如何把话说完,“我……““我……“只能很狼狈地停在那里。

而黑暗里的那个人,开始无动于衷,过了几秒,似乎朝“老实人“那边走了步,“说吧,有事说事“,他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开口说到,似乎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那“老实人“一下变得情绪激动起来,扑通一声,突然跪了下来,痛哭流涕,“期医生,求您救条人命,我们家没法子了啊,呜呜呜呜……“

花园里的“期”医生连忙扶起了那位呜咽的先生,然后看看四周,“咳,这是干什么,别这么想不开啊,我能帮一定尽力,别急,别急……“他安慰着那个“老实人”。

我朝前慢慢走着,虽然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也完全不再觉得四周恐怖了,但也不好意思偷窥别人的隐私,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的,匆匆地朝前走过,并且再次加快了脚步渐渐走远,直至彻底离开这个园子奔向我的目的地。

没想到一天后,我又见到了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不过是在住院部的收费处。那天我在收费处排队,按医保科的说法对账单的事得咨询收费处,我看到队伍前面窗口那站着的,如果没看错的话正是那天花园里的那个“老实人“,只不过今天看起来他的表情轻松了不少,不再似那天那般绝望痛苦的神情,甚至有了一丝丝笑意。他正在和窗口里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听得不太清楚,但前面几位大爷大妈挤在一起似乎在那嘀嘀咕咕,议论纷纷的样子,

“这大伙都在说,平常都是医院多算了患者的钱,患者来找医院的麻烦,这可到好,多得了钱,还来问不是傻吗“

“就是,就是,听说是主治医生悄悄把红包往里边存的……“

我好奇地也挤进人群,打招呼,想打听事情原委,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个老实人发现了对账单里平白无故地反而多存了五千块钱,这才来问收费处有没有弄错的。当那几个大爷大妈叽叽喳喳地在一旁说着闲话的时候,不知怎么,蓦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出那个'期'医生的影子,虽然我只知道那只是一双'幽灵'般的眼睛,还有那讨厌的烟头上火红色的星点子在注视着我。

那一段时间,武汉的天气出奇的好,每天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就已经很暖和了,照进窗户,把每个角落都融入到阳光里,似乎把病房里全部的阴郁和晦暗的气息都赶跑了,完全不像冬天的样子,让人感到愉快。几天过去,可能是因为千里迢迢赶来的宝贝女儿在身边陪伴,再加上细心深情的父亲在一旁照顾,母亲的病几乎全好了,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精神也越来越好,就连心情都是明朗的。从明天开始,不必每天再去隔壁那栋高楼帮母亲取一种药水过来打针,只是每日中午时分,主治顾医生会例行过来巡回查问,再观察两天,打几天消炎针,等伤口完全愈合,母亲就能顺利出院了。

最后一天,我去隔壁楼取妈妈打针的药水,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无法肯定是花园里的人,因为他戴着口罩,而且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楼道那里。这个白天的身影让我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我应该不止一次见到过,只是隐约觉得在哪见过,但绝不会想到是那个人。

那天,那群人刚从一间大会议室里走出来,应该是结束了一场什么会议吧,围着那穿着白大褂,显得气度不凡的'医生'继续说着什么。

其中有个又高又瘦的人,背微微有点驼,头发也稀疏发白了,衣着干净整洁,还戴着一副眼镜,紧紧地握着'医生'的手,“祁医生,真是感谢啊,难得您还专门交流手术方案,讲得这么细致,真是太用心了“,声音很激动地说。

而另外那几个人也七嘴八舌地在一旁附和,发出啧啧的赞许声,“就是,就是,国内医生啥时候会告诉咱们手术的具体情况,从来不公开的,更何况是心血管手术。“

“说句老实话,我上回住院,到我出院的那天,我还不知道得的啥病。“

……

有个身材肥硕的老者,一双手叠在肚皮上,两只圆鼓鼓的眼睛,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望着'医生'有力地说着,

“咱们佳佳有福气啊,能赶上祁医生,算是得救了,我们全都有信心了……“

那个医生静静地听着,一直默不作声,突然用很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些很正常,国外都这样做,大伙都散了吧,回去好好休息准备,把我今天跟你们讲的那些细节,原理,仔仔细细地说给佳佳听。“

过了片刻,那群人也渐渐散去,当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医生依然一动不动地在楼道窗户那站了很久,他略微忧伤地望着窗外仿佛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我正对面两个热烈交谈的人从他身边路过,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了那两个人,但很快掠过他们,停在了我身上几秒,终于也离开了。

我立即飞快跑到楼下门诊大厅,急不可耐地找到医院医生工号牌和照片公开展示栏,一行一行仔细地看,不放过每一个字,来来回回反复查找,我的目光停在了一张工号牌上,这段时间来一张一直浮现的处于模糊状态的面孔,终于变得异常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他似曾陌生,却又亲切,我看到了牌子下面清楚地写着“祁泊“两个字。

使我开心的是,现在我已经完全能够在我的脑海里生动地画出一个清晰的肖像,一张轮廓鲜明的脸,那总是紧闭着的嘴唇,牙齿洁白整齐,眼神深邃,身形挺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风趣,多半是冷静和严肃的这样一个男人,他是我的祁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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