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昔日的寂静中,这些从未向别人谈及的记忆,其实是一直都在的,只有我自己还能回想得起来,却令人心驰神往。
——
“费城重庆同乡联合会帮助武汉第x医院筹措一批医用口罩,诚征一位特别的学生(意大利语)翻译,要求能懂简单的法律术语,能起草简单的合同。
联系人:祈泊
电话:*******“
——
那还是第一次,我被一则广告成功地吸引了。直到那天之前,很少有东西能引起我的注意:当时的我,也就是武汉疫情大爆发封城前夕,我正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哈弗福德经济学院的一名大四学生,那期间我刚好在距离学校10英里的费城一家起司牛肉堡快餐厅实习,当收银员。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让我厌烦不已。我是按照家里的意愿读的商科,在哈弗福德既找不到能谈的来的朋友,每逢假期或闲暇与同龄学生完全疏于交往,平常也很少参加学校社团交际;而在实习餐厅里也不是属于甜美热情跟顾客能健谈交流的那类学生,四年的大学生涯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别的同学都已经开始忙着张罗面试和应聘职位了,而那时的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宏伟的人生规划,都没定好今后想要从事的职业,毫无头绪。父亲让我多投简历,多参加面试积累经验,我却打不起精神,实在找不到一个能让我提起兴趣的工作值得我倾情投入。
1月初那时,恰恰属于CheeseSteak快餐厅的淡季,顾客少,薪水也比较低,我感觉没有什么收获,正考虑要不要重新找一个实习工作,随意打开了一个比较热门的信息类APP,上面那条广告便牵住了我的目光。
在这则信息上,有三个词十分地惹人心动。第一个词是“特别“,当我父母像上面这个广告的发布者那样称呼我为“很特别“时,而不是“沉默者“,我能体会到他们的担忧也能感觉到他们尝试鼓励我的用心良苦:因为自从我升入重点中学后,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活泼开朗,繁重单调枯燥的学业让我一度变得沉默寡言,在青春叛逆期,我不再爱跟别的同学一起打闹,一起玩,总是喜欢自己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弹琴看书,只是和自己最喜欢的作者独自呆着,要么最多去舞蹈课或者花样滑冰课堂参加集体性质的学习,也都是独自一人的。等后来再长大些,这种情形完全没有好转,我始终无法做到擅长于和同龄的人密切交往。
而后两个词比第一个词更加迷人,那就是“重庆“和“武汉“,尤其是重庆。武汉自不必说,是我出生和从小生活成长的城市,而重庆,在小时候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也是它让我头脑发热地立刻拨打了广告留下的电话号码;看到这个词,勾起了我对某个区域的遥远记忆:在孩提时代的每个夏天,总是那弥漫在沸腾浓烈的麻辣烫火锅上空的缠绕着花椒粒特殊香味和地狱般呛人辣椒气味的空气,那五彩斑斓的美味串串,还有那晶莹剔透的爽口凉粉和酸辣粉拉开我快乐悠长的暑假。就仿佛推开了一扇生锈古旧的铁门,突然进入到一个隐藏了很久的神秘花园,因为那是小时候父亲常常在餐桌上绘声绘色展现的一个在我眼里十分生动和精彩的一个城市,也是曾经一段时期内我和母亲在那里度过每个夏天的城市。
据父亲描述,当年他住在大公馆附近的那个神秘的重庆卫校家属院,再往鹅公岩大桥那个方向走能看到一大片农田,在那里玩耍的游戏是完全属于大自然的游戏,品尝的那种乐趣是城市里的孩子无法体验到的。可以约着小伙伴一块去大堰游泳,可以在荷塘里钓青蛙,捞田螺,到小溪边设机关抓小鱼仔,还能挖红薯烤着吃。而往另一边走也就是沙坪坝那个方向则有一个很好玩的俱乐部,可以看电影,看球赛,那也是吃货们的天堂,各种美味小吃是琳琅满目,还有年轻的男男女女在那里跳舞。总之,那是一个使人愉悦的地方。
我的成长历程中,父亲一直都被我冠名为最有趣的人,他当过兵也做过文职军官,会打枪而且眼力很好,枪法很准,还能写诗,至少会五国语言,所以小时候父亲的那些关于故乡重庆的故事,对我来说就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令我赞叹不止。这也是为什么当我在这几万公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看到广告上的“重庆“二字时,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和亲切感,因为那可是伴随着我整个青葱儿童时代的“重庆“啊。
我在大学选修的二外正是意大利语,再加上我实习的餐厅有位同事也是意大利硕士在读生,他很热情,经常和我用意大利语聊天,还教我意大利语,这段时间的实践让我的意大利语“突飞猛进“,所以当我看到广告时,第一时间就想到如果起草合同拿不下来,还可以请这位意大利朋友帮忙,于是就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位中年女士,声音很礼貌亲切,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之后就敲定了面试时间。
两天之后,我按照约定的内容,准备好了面试的简历,来到面试地点,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一处办公楼,当时还纳闷,这同乡会怎么会设在宾大内,后来我才明白这其中原委。跟着那位曾经交谈过的女士,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栋米白色外墙的办公楼,她让我先坐下来休息准备一下,告诉我一会面试官会过来就离开了,我本以为这只是一个临时的工作,没想到还这么正式,就有些紧张起来了。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大厅不算宽敞,倒也明亮清透,尽头倚墙靠窗处是一组灰色绒布长沙发,正对着几间办公室,都紧闭着门,百叶窗帘也是放下的,没有什么动静,看起来也应该没人的样子。面试恐怕在楼上吧,既然还没开始,就先准备下呗。我想看看镜中的自己,有没有因为着急赶路把头发吹乱,就走到那紧锁的办公室玻璃窗前,那刚好可以当作一面清晰的试衣镜,只见自己一头如瀑布样的乌黑长发依然乖乖地披散开来,梳理地柔顺光泽,没有一丝凌乱,或许是刚才一直在走路运动的原因,脸颊一抹淡淡的红晕,嘴唇泛着柔和的滋润新鲜,眼睛也是活力满满的漂亮有神,整个状态清新自然,也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毕竟是面试,所以当天我略微修饰了一下自己,但为了呈现我简洁利落的风格,挑了一件偏中性的驼色羊绒廓形西装,是不希望显得冬天式的臃肿,尽管那个时候的费城依然非常寒冷,阳光还算充足。我搭配了一件提前精心熨好的水清蓝丝质衬衣和一条暖土黄色剪裁完美的宽松长裤,显得格外悠然自在但同时又很温暖明朗的样子。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轻拍了几下脸颊,又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朝着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最终满意的微笑了,突然记起事先准备好的意大利版自我简介台本还没练习,于是连忙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起来,
“Ho cominciato un lavoro part-time
sull'italiano ……‘’(我已经在做一份和意大利语有关的兼职工作了……)可是那个大舌音怎么也找不到感觉了,总是发不好,我尝试再次把舌头卷起来,一遍遍不厌其烦的重复,‘’德特罗,德特罗……“为了让自己的舌头更加灵活放松,我又开始练起了平日练习唱歌要用到的气泡音,嘴吧像金鱼一样撅起来嘟嘟嘟地发出了一连串像蒸汽火车开动的声音,当我正声情并茂,旁若无人地陶醉其中时,
突然‘’吱呀“一声响起,前面紧闭的门居然打开了,一位英俊的男人从隔着百叶窗帘的办公室里走出来,
“您好,我是祁泊。‘’他一边朝着我走过来,一边说话,那像箭一样的目光投过来,显得深不可测,脸上却毫无表情,然后他伸出手是像要握手的样子。
我吓了一大跳,征在那里,要知道我之前的生活经历,从没遇到像这样很严肃正式的社交礼仪,需要如同外交官那般用握手的方式来打招呼,脸上一下羞愧地涨得通红,嘴里不知所措地随口答到,‘’什么……‘’
而且完全没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位先生正是广告上的那位‘’祁泊‘’,待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闯下大祸‘’,急得都快哭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知道条件反射地把手中的简历递给了祁泊。
“你是武汉人啊?去过重庆吗?对重庆了解吗?……“他那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慢慢交谈起来,关于同乡会的背景,买口罩的原委,历程等等他一一娓娓道来,
他那富有张力的面容线条,精致优雅的神态和自信深邃的目光不知怎么就让我联想到了我的父亲,顿时觉得亲切轻松了不少。
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交谈暂时中止。他轻轻的说了一声抱歉,并举手朝我示意了一下,然后接起了电话,趁着他跟电话里的人交谈的工夫,我好奇地偷偷打量了他几眼:他穿的是一件中式外套,显得彬彬有礼,举止儒雅,却又浑身散发出一种男子气概,总之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常常回忆起第一次见到祈泊时的情形,想象着他气定闲神地隔着百叶窗,打量着我滑稽有趣,幼稚可笑的‘’表演‘’,却不动声色;想象着那个挺拔有力的身影朝着在当时还算是积极乐观朝气蓬勃的我走来时的样子,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黯淡了下来,仿佛随着山谷里一阵若隐若现的音乐传来,一切都笼罩在了他迷人的光雾之中,这个形象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也是最使我惬意的形象,一想到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美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