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身穿白大褂的林一丹,出现在柳致心的视野里。
好像知道柳致心会清醒过来,林一丹带着轻松的笑意走到病床前,俯下身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柔和的目光带着热度贴近他的眼睛,轻声问:“醒了?”
柳致心心头一热,活着真好!能见到最想见的亲人。几滴泪水从眼角不自觉地流下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林一丹掏出手绢给柳致心擦去泪水,微笑着:“好了好了,可以了。男子汉大丈夫,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应当变得更坚强才对。”
柳致心舔着干裂的嘴唇说:“听到你的声音,我知道自己死不了。”
林一丹用听诊器仔细检查了一下柳致心的胸部,满意地点点头说:“你身体很健壮,恢复得很快,今天就可以下地走动进食。”
输完液,林一丹亲自动手给柳致心撤去调尿管,搀扶着他下地走动,活动活动筋骨。柳致心身子发虚,仍有点头发昏腿发飘,他推开林一丹的手,自己扶着墙壁,试探着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外走。
林一丹说:“你现在还不能出去见风。”
柳致心说:“我想去撒尿。”
林一丹上前重新架起柳致心的胳膊说:“我搀着你去。”
柳致心难为情地说:“我自己能行,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我是医生,你是伤号。”林一丹坚持着:“你一身的泥水,还不是我给你擦洗干净的?我怕护士不熟练,亲自给你插的导尿管,在一名医生面前,你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
“当时把你吓坏了吧?”
“当时顾不上害怕,只想救活你。你刚送到医院的时候,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我给你做心脏复苏人工呼吸,打了一针强心剂,你才缓过一口气来。岂止是吓坏了,等你恢复心跳后,我才开始后怕,快被你给吓死了。”
柳致心咧着嘴无力地笑着。
在林一丹的协助下,柳致心顺利地撒下重返人世的第一泡尿。重新回到病床上躺下,林一丹问柳致心:“要不要通知家里人?”
柳致心摇摇头说:“不必了,免得家里人提心吊胆。”
中午,林一丹用鸡汤下面条,用饭盒装着送到医院,看着柳致心吃完。嘱咐他睡上一觉恢复恢复体力,她也得找个地方抓紧时间打个盹。
林一丹走后,护士告诉柳致心,这几天可把林医生累坏了,白天晚上守着他,没睡多少觉。
柳致心侧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没有丝毫的睡意。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到病床上,他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感受着生命的活力在体内渐渐地恢复活跃跳动,思绪繁杂。
跟林一丹意外相逢整整十年了,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却足以使青春逝去步入中年。
在车站通往矿区的路上,他看见一个女人背着行李,吃力地行走着。
他轻易不多管闲事,可那天不知为什么回头望了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又吃不准。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后,他急忙骑着自行车调头来到女人身边,他相信自己的记忆不会错。
柳致心刚偏腿下车,女人就问他:“师傅,去矿上是走这条路吗?”
听到这轻柔的话语声,柳致心更加确定了。同学三载,虽然分别了十几年,有些体貌特征,还是不会随着时光流逝彻底改变的。
在校读书时,她为人处事大大方方,长得秀气学习又好却不自傲,从不下眼看待像他这样贫穷的农村学生。现在更是具有一种成熟女人的优雅气质,衣着素雅洁净,身材适中,淡定从容的目光波澜不惊,只是偏瘦的圆脸上,隐隐地透着一丝忧伤。
柳致心说:“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林一丹。”
林一丹吃惊地睁大了一双细长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柳致心问:“你怎么会认识我?你是......”
柳致心提示林一丹:“你想想五二年高小毕业典礼,你都和谁站在领奖台上。”
林一丹想起来了,仍不大敢相信:“莫非你是柳致心?怎么可能,那时你又矮又瘦,可不像现在这样。”
柳致心说:“我在矿上上班,当矿工,锻炼出来了。”
林一丹说:“那可太巧了,我正要到矿上去报道。”
热情地握手,柳致心把林一丹的行李放到自行车的后座上,两个人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边走边唠。
林一丹告诉柳致心,上高中时,同学们都很奇怪怎么独独不见他的影子。后来才从老师那里知道,他家里发生了变故,都为他感到惋惜。
高中毕业后,她和岳子凡一同考取医学院,大学毕业后又一同分配到滨城市直属医院,顺其自然地结了婚。
为了不连累她和他们的女儿,岳子凡在狱中提出了离婚,她思来想去只好答应,跟丈夫离婚划清界限。
柳致心长叹一声问:“岳子凡被关在哪?我瞅空去看看他。”
林一丹说:“见不到了。开始关在市监狱,还能见上几面送点吃的用的。后来被判了无期徒刑,据说送到大西北劳动改造去了。”
柳致心心中无限感慨,二中五二届高小毕业会考前三名,竟然都落到如此境地。
柳致心陪同林一丹到矿医院报到。矿医院暂时安排林一丹当护士,并在矿职工宿舍管理员办公室旁,单独给她安排了一个房间,跟柳致心所住的宿舍仅隔着一个房间。
一切安排妥当,柳致心带林一丹到大集体办的小饭馆吃饭,为她接风洗尘。
没有酒,饭菜也简单,顾客不多,很适合交谈。柳致心简单地跟林一丹介绍了矿上的情况,他试图说些轻松的话题,让林一丹摆脱忧伤安定下来。
林一丹因为意外遇见老同学,感觉有了依靠不那么孤单,失意的心情也大为好转。
林一丹告诉柳致心,其实他俩之间还有一层亲属关系,柳致心的母亲是林一丹的远房姑姑。她是在柳致心失学后,回家跟父母提起,他是如何因为家庭的变故而放弃学业,她父亲听后马上对上了号。
她父亲参加过他父亲的殡葬,了解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她这才知道他俩同学之间还有另外一层关系。
林一丹问柳致心:“我还知道你母亲年轻时的一些旧事,当然都是从上一辈人那里听来的,你想不想听?”
柳致心深感意外,当然想知道母亲至今还不肯跟自己说起的往事,更想听听母亲在她娘家那边人的眼里,是个什么形象。
林一丹说:“你姥姥家原先是做生意的,住在横山书院对面,你母亲常常到店铺里帮忙。后来,你母亲偷偷接济一个买不起笔墨纸砚、生活窘迫留着小辫子的穷书生,时间一长两个人建立了感情。
“那个穷书生,托人数次到你姥姥家提亲都被拒绝。你母亲就想和那个穷书生私奔,结果被家里人发现,这才被迫嫁给跟林家有生意往来的老柳家,也就是你父亲。
“老辈人都说,你母亲秀外慧中,是个大小姐,怎么也不敢想象能做出那样胆大妄为的事情。你可能会想,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实话告诉你,我父亲曾在你姥姥家的店铺里当过伙计,跟你母亲年岁相当,所以多少知道一点。”
全明白了,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柳致心说:“那个留小辫子的穷书生是我的启蒙老师,村里人都叫他关先生。他跟随我母亲来到柳子街教书,跟我母亲一生相知相守,却从没越雷池半步。七老八十的人了,依旧心意相通。”
林一丹目光灼灼,感叹道:“真有那样的事情啊?那是怎样的一种圣洁的情感!?我原以为添油加醋的成分比较多。”
柳致心说:“那样的情感,恐怕只存在于他们那辈人纯净的心中。现在的人你斗我我斗你,太复杂,心思都用在斗争上了。”
林一丹说:“是啊,岳子凡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最要好的朋友会出卖他。”
月底发了工资,两个人结伴回家。林一丹有个小女孩,年纪太小不能带在身边,留给父母照看。为了让林一丹省下乘车的路费,柳致心主动提出载她回家,不过多绕行个二十几里路。
为了避免闲言碎语,两个人在外人面前以表姐表弟相称。即使这样也不能太大意,夹着尾巴做人还是有必要的。林一丹先步行走出矿区,柳致心骑车随后赶上,确定不会遇上熟人,林一丹才跳上柳致心的车后座。
一路骑行,只在上坡路时下车并肩步行。矿区地处偏僻的一偶,乘车要绕行倒车,柳致心带林一丹走的这条路线是小路,是他多年来走熟的那条近路。
行至半路,路边有一个生产队的瓜园,柳致心买了几个香瓜,两个人坐在路边的树下吃着香瓜,休息一下。
林一丹小口吃着手中黄中带绿的香瓜,四下望着陌生的村庄陌生的田野陌生的土石小路,用钦佩的语气说:“难以想象,你当年就是沿着这条路半夜出逃,冒着严寒独自步行了七十多里路。”
柳致心说:“现在回头想想,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哪来的胆量和勇气。”
“我听到大家都叫你柳秀才,名声很响亮嘛。”
“那是我们采矿车间的老主任给我起的外号。老主任很欣赏我,几次往矿上打报告申请给我提干,打算让我担任车间统计员,每次都是因为家庭成份问题被卡住没能通过。”
“是不是感到很失落?”
“多少有一点,想开了也无所谓。老人们常说,有享不到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矿工们思想简单,待人实诚,没有那些整人的花花道道,工作繁重心里轻松。”
“弟妹一定是漂亮贤惠。”
“谈不上漂亮,很普通的一个农村女人,跟你比差远了。要说贤惠倒是不假,穷人家的孩子,吃苦耐劳泼实能干,跟我母亲和弟弟相处也很融洽,家里的事基本上不用我操心。”
吃饱了消汗了,柳致心把吃剩下的香瓜,装进挂在车梁一侧的工具袋里,两个人重新上路。骑行没多久到了复州河,复州河上有座水泥桥,过了桥向东十五里是复州城,向西五里是柳子街。
柳致心把林一丹送到复州城,拿出工具袋里的香瓜送给林一丹的小女孩,约定好明天来接她的时间,掉头往家赶。
遭受人生重大变故的林一丹,久久地目送着柳致心远去。这一路她感觉轻松愉悦,骑行在乡间土路上,欣赏着山川大地的田园风光,能暂时忘却凄惨命运所带来的种种烦恼和悲凉。
柳致心自信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也带给她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对生活重新充满了憧憬和希望,她相信这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第二天回到矿上后,林一丹也买了一台自行车,常常跟柳致心结伴回家。一路上无所顾忌地尽情释放禁锢的心灵和压抑的笑声,像两只冲出牢笼重获自由的小鸟,飞翔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间。
这条路一走便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