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单下来了,柳晓楠落榜了,比录取分数线低了二十几分,物理和化学严重拖了后腿。这两科是弱项,初中时学的还可以,高中时感到很吃力,只是没想到会差到如此程度,两科均不及格。
他们这届高中毕业生,只有一人考上大学,六人考上中专。落榜的打击,令柳晓楠重新审视自己,回顾高中两年来的学习生涯,自己并没有拼尽全力,并没有从心里重视高考对于自己一生命运的影响。
人生的道路刚刚起步便跌了一跤,摔得够惨可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这是平时学习成绩的真实体现,高考是块试金石,只能说明平时刻苦努力的还远远不够。
柳晓楠决定复读,他不甘心。他仿佛看到在遥远的天边,有一双满怀期待的眼睛,失望之余嘲笑鄙视地凝望着他,令他无地自容。
可是,十三中并不招收复课生,柳晓楠只能求救于父亲。
柳致心没有责备儿子,毕竟现在的文化课程比自己当年难多了,毕竟农村的师资力量和教学条件有限,能考上大学和中专的实属凤毛麟角。
儿子有心复读,他亲自跑腿联系学校,决定把儿子送到自己的母校——复州城二中去复读。不仅仅是因为二中曾给自己留下一生当中,最辉煌最值得回忆的一刻,也是因为考虑到,平时自己对儿子关心关注的太少,家庭的琐事和环境对儿子也有所影响,不如让儿子住校专心地学习。
二中的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也会比普通农村高中优越得多。他真心希望儿子能从自己的母校那里汲取力量,走上自己没能走完的路,考上一所高等学府,弥补自己心中一生的缺憾。
柳致心推着自行车,径直走进二中学校大门,茫然地四下观望。母校还在旧址上,校舍翻新了,面积扩大了一倍,高高的石头砌筑的围墙,将学校和四周居民区隔离开来。
还没有开学,校园内冷冷清清,操场上只有几个学生在打篮球。这是他高小毕业后,三十年来首次回到母校,既熟悉又陌生。当年生活学习的场景,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清晰如昨恍然如梦。
他把自行车靠墙停下,兀自站立,心绪如潮感伤满怀。母校留在他的记忆里生命中,而他对于母校却是个陌生人。
时光悄然流逝,无情地带走大好的青春年华,有谁还会记得“一片丹心”?又有谁还会记得五二届高小毕业典礼?
那个精彩的瞬间,只是人生当中的一朵浪花。从高峰跌入低谷,命运动用野蛮的洪荒之力,不经意间跟人开起一连串的恶搞玩笑,让人实实在在地消受不起。
“你找谁?”身后传来一声严厉地询问。
柳致心回过头来。面前站着一位高瘦驼背的男子,皱纹纵横苍老落寞,一头银白的发丝,如同秋后寒霜凝结在一堆枯草上,凌乱而了无生机;神情寡淡眼神呆滞,直愣愣地看人一眼,会让人心底生出寒气,给人留下神志不健全的第一印象。
柳致心说:“我来打听一下,二中招不招收复课生。”
白发男子依旧严厉地说:“你为什么不跟传达室打声招呼再进来?”
“对不起。”柳致心微笑着对咄咄逼人的白发男子说:“二中是我的母校,时隔三十年以后回到母校,感觉像回家一样。心情有点激动,忽略了必要的程序。”
“二中是你的母校?”白发男子的眼神和气了一些,有些惊讶地问:“看面相咱们应该是同龄人,你是哪一届的?”
柳致心说:“我是五二届高小毕业生。”
“我也是五二届的,我叫岳子凡。”白发男子自报家门:“你是哪一位?”
柳致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早已知道岳子凡在运动中被抓走,送到大西北劳动改造,也料到他一定吃尽了苦头,可怎么也想象不到竟然变得难以辨认。
这还是当年那个高大英俊挺拔的岳子凡吗?
简直难以置信,看样子精神上还有点问题。他伸出双手,极力抑制住翻腾涌动的情感,语气平缓地说:“老岳,老同学,我是柳致心。”
“没想到啊!果真是你。我在传达室里坐着,见到你进来觉得有些面熟,这才跟着你出来。”
岳子凡紧紧握住柳致心的双手,深陷的眼眶里湿润了,难以自控哽咽地说:“世事难料,三十年后在母校相见,咱们都变得互不相识了。”
三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期间发生了多少命运更迭、悲欢离合之事?两双手久久地紧紧相握,目光交错,相对默默无语。饱经风霜之后,意外相逢竟然无从谈起。
柳致心说明来意。岳子凡说他正是负责招收复课生的学校老师,带着他到传达室里,办理了柳晓楠入学复课的相关手续。
正事办完了,岳子凡拖着柳致心来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两个菜,喝酒叙旧。
“见到我现在的样子,你一定深感意外吧?”两盅酒下肚,岳子凡的脸色越发苍白,仰天长叹道:“十年劳改所经受的非人待遇和精神摧残,那就不必再提了,弯腰驼背便是最有力的证明。支撑我顽强地活下来的,是一丹她们母女俩......”
柳致心一直疑心,岳子凡怎么会回到二中担任教学工作。平反释放落实政策后,他应该留在滨城市医院,继续从事医务工作,工作待遇和生活条件,都不是这个小镇子所能相比的。
难道是因为林一丹?
岳子凡随后的讲述,证实了他的判断。
岳子凡平反释放后,落实政策回到滨城市医院,他满怀希望一家人团聚后,能够重新开启新生活。
在大西北劳动改造时,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他数次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是与妻子女儿团圆的信念,支撑着他顽强地活下去。
没想到,等待他的是林一丹再婚的晴天霹雳。他的精神世界崩塌了,原本脆弱的神经再次经受了严重打击,一时精神错乱,差一点当着众人的面,把林一丹活活掐死。
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一夜之间白了头,只有面对女儿惊恐万状陌生无辜的眼睛时,躁动的情绪才会稍稍平稳一些。林一丹经常来探望他,每次都被他用最恶毒的语言骂跑。
他觉得世界是残酷的,女人是无情的,自己是无救的。
直到有一天,当年出卖他的那个朋友,跪在他的面前忏悔,任他打任他骂任他罚,乞求他原谅。他竟然出奇地冷静,只说了一句话:“你滚吧,别再让我见到你,我原谅你了。”
不原谅又能怎样?能追回逝去的青春年华?能拯救破碎的家庭?能把所有的苦难抛到九霄云外?
“致心,你不知道。”岳子凡端起酒壶给柳致心倒酒,敞开心扉:“当我说出原谅他的那句话时,我突然感到心中坦坦荡荡。就像一个上吊寻死的人,在他呼吸不到空气看到死亡的恐怖时,绳子突然断裂,他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我也是突然感到,如果心胸足够开阔,能够放下羁绊自己的一切,倒是件非常轻松愉悦的事儿。”
柳致心端起酒盅说:“老同学,你真是不简单。能够战胜自己,恐怕是世界上最难办的事情,我敬你一杯。”
“我那心理疾病,就这样奇迹般地痊愈了。”岳子凡端起酒盅跟柳致心碰杯,一饮而尽。抬手撸了一把头顶的白发,惨淡地一笑说:“不过还是留下了一点病根。我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吐痰吐唾沫,下意识地会觉得这是在耻笑羞辱我,控制不住自己会骂人。”
岳子凡的精神状态和业务水平,都不适合继续留在医院工作。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他选择回到家乡回到母校教书。
他不喜欢呆在成人的世界里,学生们都比较单纯乐观,跟孩子们在一起,他还能感受到一点人生的乐趣。留在市里只会增加内心的痛苦,他不想再见到林一丹,也不想去打扰她平静的工作和生活,不如远远地躲开。
唯一舍不得放不下的是女儿。女儿正上高中,正处在人生的关键阶段,从小到大他没有尽到一点身为父亲的责任。
女儿小时候,他经常跟林一丹吵架,已经给女儿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现在又怎么忍心再给女儿增加额外的心理负担?他自己身上的毛病自己清楚,跟女儿生活在一起,只会影响她的健康成长,远离女儿或许是最恰当的选择。
值得欣慰的是,女儿在今年考上了省师范。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专程回来向他报喜,跟他生活了一个多月。女儿长大了,懂事了,给他做饭洗衣服,陪他说笑看书闲逛。
他高兴,他自豪,他感觉跟女儿朝夕相处的这段时间,是他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时光。
岳子凡已有了些许的醉意,眼神发直脸色苍白如纸,说话也不利索。柳致心劝他不要再喝了,老同学几十年未见,不如多说点快乐的事儿。
岳子凡还算理智,晃晃酒盅说:“杯中酒,咱慢慢喝。我平时不喝酒,见到老同学高兴才喝一点,借着酒劲吐吐心中的苦水。”
柳致心说:“咱应该这样想,咱这辈子就这熊样了,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半辈子都快过去了;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还有什么苦难咱没经历过?只寄希望于下一代,不要像咱们这样一生坎坷,历经磨难。”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见不得一丹嫁给一个老头子。哪怕她嫁给你,我都没有意见。”
“你想歪了,老同学。一丹下放到矿山这十年也不容易,她的选择自有她的道理,我是亲眼看着她怎么走过来的。一丹跟我还有点亲属关系,我们一直以姐弟相处,互相扶持关照,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一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她的高超医术和精心护理,我也没有机会坐在这里跟你喝酒。一片丹心只是一个传说。”
“我没你坦荡,误会你了,见谅见谅!”
两个人喝下杯中酒,握手告别。柳致心说:“我把儿子交给你了,以后劳你多费心。”
岳子凡说:“你放心,我竭尽所能,一定把他培养成当年的柳致心。”
回去的路上,柳致心骑在自行车上暗想,自从分别以后,自己从没给林一丹写过信,是不是也不够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