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的雅间内,中年男人端起酒壶自己满了一杯,又给对面的丁一石满了一杯。
丁一石笑道:“怪不得小姨说伯伯你不拘小节,果真名不虚传,竟然引我吃酒!”
男人仰天大笑:“不知哪位古人将那窖藏之物取得如此响亮之名号!今朝竟名扬四海,人尽皆知,晚辈真乃佩服至极!”
大笑过后,忽然盯着丁一石道:“你只识这杯中之物为酒?为何不知乃粮食酿造而成?天下人人果腹之物,不吃岂不饿死?”
丁一石也收起了笑意,望着中年男人道:“粮食果腹,为何这杯中之物醉人?”
男人望着丁一石又笑了:“你食一笼点心果腹,贪食两笼难以下咽,咽下后又难受之至,与这杯中之物有何分别?”
说罢!眼中动容的盯着丁一石……
丁一石望着中年男人闪动的目光,回想起前些时父亲教给他背诵的那些生涩难懂的“诗词”
一直困扰他的地方片刻间竟想通了……
丁一石忽感浑身轻松无比,前些时身上留下的伤痛一时间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轻轻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下去。
临别的时候,中年男人拿出几盒上好的点心,让丁一石稍回去给小姨尝尝。
丁一石接过点心笑道:“为何不稍几壶好酒解解忧愁!”
男人又是一阵大笑:“天下本无物,壶中亦非酒。本来无一物,何来壶中酒。哈哈哈哈……”
丁一石忽然想起曾在茶楼中威胁他的黄衣女人,也终于明白了这中年男人如何单凭一杯酒便驱走了闻名遐迩的“谢家大小姐”
这名中年男人爽朗的笑声让丁一石的内心深处感到深深的震撼……
回到小姨家已近黄昏,小姨早在屋内等他,他把点心放在桌上,四仰八叉扑倒在床上。
小姨关切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丁一石忽的从床上蹦起,冲小姨作了个鬼脸。
“你这孩子!”小姨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丁一石看着小姨道:“小姨,多谢你医好了我的胳膊,你放心,等你老了我照顾你,就像你现在照顾我一样。”
小姨笑了,她摸了摸丁一石的脸道:“你懂事了,只要你的胳膊能彻底复原,小姨就放心了。”
说罢!忽然转过头去,双肩轻轻的颤抖起来……
丁一石感到很奇怪,他起身转向小姨的面前。
只见小姨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间不住的流下……
丁一石有些慌了,他赶忙抱住小姨的双肩不停的问道:“小姨怎么了?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求求小姨别哭了,我一定改。”
小姨见丁一石有些焦急,片刻止住悲伤,勉强的对丁一石笑笑道:“小姨没事,是小姨看你胳膊快好了替你高兴而已!来,小姨看看你的胳膊!”
丁一石半信半疑的看着小姨,他似乎感到小姨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小姨说没事,他亦不便多问。
这时小姨恢复了平静,她让丁一石坐在面前,之后肃然的对丁一石说道:“记住,男人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下过的承诺一定要用一生去遵守!”
丁一石诧异的看着小姨,他实在未懂小姨为何会说出如此话来,遂刚想开口……
“好了,把胳膊伸出来,小姨接着给你用针。”
小姨未等丁一石开口,便把他抱到床上。
丁一石虽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遂脱掉上衣慢慢闭上了眼睛。
用针的过程中,丁一石明显感到体内热浪的冲击一次比一次猛烈,他甚至有些失控,但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就像攀登那块巨大的岩石,摔得体无完肤……
这次用针的时间长了些,大概一个多时辰。
当结束后,丁一石已是大汗淋漓……
小姨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丁一石边擦拭额头边问道:“小姨,如今我感觉很煎熬!为什么用针一次比一次难受了呢?”
小姨绵软的靠在床沿,疲倦的看着丁一石道:“你的心志还不够坚定,只有心志坚定的人才能在火焰般的痛苦中彻底解脱,等你完全接纳了痛苦,你的病就彻底好了。”
丁一石看着小姨疲惫的身躯和一次更比一次苍白的脸色,一头扎进了小姨的怀中泣不成声……
丁一石如今清楚了小姨为医治他的胳膊而付出的心血!
但他不清楚的是,小姨是在用生命来灌溉他的未来,他的一生……
这天清晨,丁一石起得很晚,他与父亲约定今日返家。
虽然醒了,但他不愿起身,他宁愿一直沉睡在这片安静中……
小姨轻轻的走到他床边。
“起来!吃饭!一会还要回家。”
丁一石无奈起身穿好衣服,在小姨的“监督”下,慢悠悠的洗漱……
饭桌上,小姨慢慢对他道:“无论选择了什么,就必须顽强的坚持到底,切忌不可半途而废!否则将来心中的痛苦将远远大于身体上的痛苦,世上从没有后悔药!”
丁一石静静的听着……
眼神也愈发的坚定……
丁一石悠然的走在通往家中的山路上,这条曲折的路他再熟悉不过……
这座高耸的大山本没有通往山上的路,是靠他那稚嫩的双脚,经过无数次的艰难攀登而逐渐平坦……
碧绿的野草、鲜艳的山花、摇摆的树木,衬着风,给他稍去无限温柔……
午夜,乌云,半月。
巨大的松树下,丁鹏负手而立,缓缓看着面前的丁一石。
“你可知今晚的月亮为何只剩半边?”
“乌云遮住了月亮!”
丁一石抬起头奇怪的望着天边那弯羞涩的月芽!
弯弯的月芽泛出青青的光芒,仿似母亲青青的裙角……
“圆月与半月哪个更美?”丁鹏盯着丁一石问道!
“我更喜欢圆月!”
丁一石忽然感觉半月其实也很美,但仿佛藏着些许凄凉……
“乌云遮住圆月,不见全貌,又该如何?”
丁一石瞪大了眼睛望向天空,不知是看着半月还是乌云!
他挠着头,半晌说不出话……
丁鹏又问:“你是不是没办法?”
丁一石挠挠头道:“是”
“那好!现在爹就传你一套驱散乌云,令月亮完整美丽的法子可好?”
丁鹏说罢!严肃的看着丁一石!
丁一石仔细望着天边那弯若隐若现的半月,仿佛怯怯的想向他诉说些什么……
他转过脸望着父亲的眼睛!
半晌……
“好!”他坚定的回答!
(二)
傍晚,树下,圆月。
丁一石实在不算块练武的料,在他看来,练武真不如捉蜻蜓容易,伸手即来!
这套刀法看似一式,又仿似内藏无尽之变化,其中奥妙生涩难懂。
丁一石躺在树下,闭着眼睛反复背诵着父亲教给他的心法……
“非心非空。非地非水。非风非火。非眼非耳鼻舌身意。非色非声香味触法。非眼识界。如是乃至非意识界。非明无明。明无明尽。如是乃至非老非死。非老死尽。非苦非集非灭非道。非智非得。”
父亲对他说过,心与刀一样重要,无心便无刀,出刀亦无心……
丁一石越想越乱,索性睁开眼睛,想看看挂在空中那轮美丽的圆月……
茂密的枝叶遮住了他的眼睛,仿佛也遮住了他的心……
他无奈刚想起身,一只灵巧的猿猴忽的从树上一跃而过……
一片叶子从树上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盖住他的双眼。
他摇摇头,叶片轻轻掉落,忽然间,他的眼前仿佛明亮起来!
只见从叶片掉落的方向,一道微弱的月光仿似暗室中摇曳的烛火,瞬间点亮了他的双眼,也点亮了他的心……
一道微弱的月光……
一片摇曳的烛火……
丁一石从地上一跃而起,抬手拔出插在地上的弯刀……
他站在树下并未离开原地,顿时想到头顶繁密的枝叶之上,便是一片广阔的天空,还有那轮美丽的圆月……
动如何?不动又如何?
他静静的抬起手中的刀,缓缓举过头顶……
一道弯弯的,青青的光芒从树的另一端直泻而出……
瞬间,又消失在安静的夜色之中……
丁一石静静的望着空中那轮美丽的圆月……
心动如何?不动又如何……
黎明,微亮,微风。
丁鹏负手而立,静静的望着地上一棵由上至下一分为二的树干……
他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是欢喜,希望,担忧?
一天,丁一石下山看望小姨。
丁一石走进小姨的院子,小姨正在刷马,见丁一石到来,赶忙放下刷子迎了上去。
许久未见,二人自然格外亲热,小姨下厨做饭,丁一石便在院中刷起马来。
过了一会,小姨喊他吃饭,丁一石坐在小姨对面,看见桌上竟然多出一只酒壶,一双酒杯。
他不解的问道:“小姨不是说我还小不能沾酒吗?”
小姨笑笑道:“那是过去,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可得这醉人之物。”
丁一石点点头,自己满了一杯,又给小姨斟了些许。
小姨不解的问:“为何不给小姨斟满?”
丁一石轻轻放下酒壶道:“小姨身体素来不好,不似我年轻力壮,所以还是少喝为好,此乃醉人之物,还是清醒为妙!”
小姨望着丁一石平静的眼神,会心的笑了。
傍晚,小姨照例给丁一石用针。
让丁一石感到奇怪的是,这次小姨从那件精致的银盒中只抽出一颗金针,扎在他胸口檀中穴上。
他坐在床上一时不解,但也没多深问,只是轻轻的合上了眼睛。
这次格外煎熬,体内的热流如洪水猛兽般四处乱撞,浑身的骨骼经脉仿佛被无数野兽的獠牙疯狂的撕咬着……
慢慢的,他感觉胸口异常憋闷,如火山口即将爆发前的暗流涌动……
瞬间,一股猛烈的岩浆突然喷发,炙热的岩浆流淌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蒸发了洪水,融化了猛兽。
正当他即将被炙热的岩浆彻底吞噬掉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心,有节奏的缓缓跳跃,充满了欢喜……
丁一石睁开眼睛,满眼喜悦的望着小姨。
小姨收起金针,拉过一把凳子坐在床前!
“孩子,你的手臂已经彻底复原,今后不用再医了。”
“真的吗?终于结束了!谢谢小姨一直以来为我付出的心血,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尽!”
丁一石有些激动,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小姨掏出干净的手帕,边擦拭丁一石的眼角边说道:“孩子,不必感谢小姨,这都是小姨应该做的,你的路还很长,今后一切好自为之!”
说罢!泪水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此时,丁一石穿好衣服下地,搀起面色苍白的小姨靠在床沿,静静的盯着小姨道:“小姨,我听爹说,你祖上有一套世人不得而知的秘法,不仅能挽救天下苍生,也能令施者本人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所以我猜,是不是金针只是个引子,你是在用它来作为一座桥梁,把你毕生的心血都运送至我的体内,这才使我的双臂复原如出?”
小姨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好孩子,别想那么多,也没世人形容的那么夸张,只要你今后好好作人,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小姨就安心了!”
丁一石望着小姨那张苍白的脸,点了点头。
片刻,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小姨,我的胳膊是天生就有缺陷吗?”
小姨的脸色变了变,不过瞬间又恢复平静。
她静静的望着丁一石道:“你记住,每个人都是为了你好,所以你现在只要安心的练好你爹传给你的刀法就可以了,其它的不必多问!”
“好!”丁一石望着小姨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睛点点头!
次日一早,丁一石告别了小姨,赶往沙漠边的小镇。
他没骑马,凭他如今的脚力,这么远的距离不算什么。
今天他无心观看镇上的热闹,一心只想见到那多日未见的伯伯!所以来到小镇后,便直奔那“只恒茶楼”
门外的伙计见丁一石到来,赶忙笑脸相迎:“公子多日未见,掌柜的早已恭候大驾!请随我来!”
丁一石跟着伙计走进厅内,没想刚进入一层大厅,赫然见那中年男人正端坐在人群中央的一张圆桌旁。
中年男人向他招了招手!
丁一石遂快步来到中年男人桌旁,奇怪的望着他。
中年男人冲着丁一石笑了笑:“怎么?几日不见就不认识伯伯了?还不快坐!”
丁一石拉了把椅子坐在中年男人对面。
望着中年男人亲切的笑脸,丁一石刚想开口,只见中年男人冲他一摆手,随手给丁一石倒了一碗酒!
丁一石更觉得奇怪,这风雅之士如何换成大碗饮酒!
“多日不见,先饮下这碗!”
丁一石遂抬头一饮而尽!
紧接着中年男人又给丁一石倒了一碗。
“走了多时,再来一杯解解渴。”
丁一石虽觉得中年男人今日有些奇怪,但还是托起碗一饮而尽。
中年男人见丁一石喝罢!缓缓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很特别,平日都在那二层雅间之内,今日突挪这一层人群之中,忽感不适?”
丁一石望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
中年男人忽然大笑起来,引得周围的茶客们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丁一石目不转睛的盯着中年男人:“伯伯,能否解释其中缘由?”
中年男人收住笑容,面无表情的看着丁一石道:“你可知那二层有客?”
“知道!”
“一层有客?”
“看见了!”丁一石有些奇怪!
“二层你看得见?”
“看不见!”丁一石摇摇头!
“那你又岂知那二层有客?”
丁一石忽觉说话有些唐突,一时语塞……
中年男人笑笑道:“其实你说的没错,那二层的确有客,不过我且问你,那二层之外又为何物?”
丁一石一时想不出答案!
“还请伯伯指教!”
中年男人看着他道:“那二层之外乃是那无际的山川,河流,天空,大地,还有那花草树木与熙熙攘攘的人群!”
说到这,中年男人倒了碗酒缓缓道:“你我在这一层繁闹之地,尽知那二层,乃至二层以外之物,又何必非拘泥于一二层,岂不愚痴!”
听到中年男人的话,丁一石仿佛有些开窍,又带些迷茫……
“伯伯!我亲眼所见这一层之物,二层我看不见又当如何?”
中年男人又给丁一石倒了一碗酒,他望着闪动的碗面道:“你看这碗中映为何物?”
借着挥挥洒洒的阳光,丁一石看见了自己的脸。
“是我的脸!”丁一石答到!
这时,中年男人起身走到丁一石身边坐下,伸出一只手挡在了碗口上方问道:“你再看看是否仍有你的脸?”
丁一石看着闪动的碗面……
忽然间他拉住中年男人的手大笑道:“我明白了!多谢伯伯指点!”
说罢!竟然握着中年男人的手左右摇晃起来!
中年男人赶忙按住丁一石的肩膀!
“这臭小子,还没饮几碗便撒起酒疯,这可如何得了!今后还是换作小杯伺候吧!哈哈哈哈……”
丁一石望着中年男人笑道:“伯伯!如今我愈发的看你不清!”
中年男人奇怪的问道“为何?两碗便头晕?”
“因为我的眼中尽是那广阔的天地,还有那每晚必定升起的圆月!”丁一石朗声道!
中年男人拍了拍丁一石的肩头笑道:“看到就好,看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