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德回南京的事,知道的人不是太多,其实说起来,赵孟德如今的名声,虽然在御用文人之中,还比不过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老头,但放到民间,特别是家乡这种地方,那还是了不得的人物,又是新年时机,少不得被媒体报纸大书特书,赵孟德在北京干了几年,眼界自然大为不同,已经看不上这种小打小闹的报道了,名气提升有限,各种应酬应接不暇,当真是得不偿失,所以他早就打好了招呼,这一次回乡,务必低调。
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仇名利,赵守仁一生热衷传道授业,名下弟子无数,他终身所追求的儒家极致,不过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已,但门下弟子真正看在眼中的,却只有学而优则仕,赵孟德如此,程孟庆亦是如此。
程孟庆和赵孟德谈不上臭味相同,但在名利二字上,却是一致的,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赵孟德喜欢走中央路线,而程孟庆玩的则是乡土乐趣,早在赵孟德拿着自己的字帖在北京到处拜门的时候,程孟庆已经是白下区区长的座上客了,几年不见,赵孟德如愿以偿,成了中央首长身边的红人,而程孟庆,却始终难以再进一步,原因无他,学问有限而已,程孟庆入门的时候,还是街上一个卖货的,虽然勤奋好学,又有自己独出心裁的见解,但比起地方上真正的学问家来说,他肚子里的那点货色,还不能让大领导们动心,毕竟满地都是金子,谁还会去捡一个银锭。
而赵孟德这一次的回乡,却无疑给了他一个翻身的机会,虽然他到现在都想不透那个上门求字的老头是怎么知道赵孟德回来的消息,但他仍旧感谢,那个老头闲谈之中,给他出的主意:“我听说咱们这一省的父母官任志强对书法颇有研究,只是苦于无法精进,他又是南京市书法协会的会员,如果能请到你师弟上门指点,或许是个机会。”
程孟庆试着打了个电话,起先那个所谓的会长在电话里满口官腔,对他这个不入流的文人并没有什么好话,只当他是有事相求,当他气呼呼的说出自己和赵孟德的关系的时候,那会长的语气立刻就大不一样了,程孟庆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老家伙对着电话点头哈腰奉迎自己的可笑模样。
“这一次,你务必要助我将这任志强拿下。”开够了玩笑,程孟庆收起了笑容,对着赵孟德正色说道。
“你这人也是,我早叫你去北京发财,你偏偏不听,你我兄弟二人,到了北京,金山银山,还不是信手拈来,何苦要留在这里,受这帮孙子的气呢?”赵孟德和程孟庆师兄弟一场数十年,关系自然是不错的,听自己师兄说的严肃,不由的有些不平,忿忿的说道。
“你道都和你这老货一般,自己一人,潇洒自在吗?再说故土难离,北方寒凉,我总怕一去不回啊。”程孟庆眼神一黯,喃喃的说道。
赵孟德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无数次的邀请过程孟庆,哪怕是简单的旅游,都无法让这个固执的家伙动身到北京一行,每一次都能找出什么古怪的理由来,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懒得多问了,只有张小波,眼中闪过一丝不为人察的鄙夷之色。
两人有说了一会话,就听见门口一阵喧闹,转身看去的时候,大厅里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的老头们都站了起来,围到了门口,一个个陪着笑跟一个国字脸的老者打着招呼,程孟庆一笑,低声对赵孟德说:“那就是任志强。”
赵孟德见惯了中央领导,这种大员每年见的也不少,自然没有什么可激动的,见任志强走了进来,也只不过微微一笑,点了个头算做打了招呼。
“赵老先生,久仰久仰,早就听说赵老先生铮铮君子,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有幸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任志强做官多年,关于赵孟德的门路也清楚的很,虽然心中有气,但也不好当众翻脸,然而嘴上却已经不客气起来,赵孟德的名声,在外面还好,但圈子人可都是一清二楚的,无利不早起,哪怕是这场为他师兄找面子的书法交流指导会,也收了几万块钱,说他铮铮君子,已经是在骂人了。
赵孟德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他脸色一沉,正要反唇相讥,却猛的想起来,这任志强为官清廉,还真是个没有什么污点的家伙,只好讪笑一声,想要打个哈哈,先过了这一场再说。
张小波站在赵孟德身边,赵孟德阴晴不定的样子早就看在眼中,见自己师傅被人骂了,自觉脸上无光,挽起袖子想要动手的时候却被程孟庆不动声色的拉住了,在他耳边小声说道:“莫要冲动,伤了和气。”
赵孟德本不是个君子,他本质上更像是个懂文化的流氓,不然也不会在北京为老不尊,被人扫黄打非了,见张小波目光闪烁,似乎有话要说,便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道:“小波徒儿,子曰君子坦荡荡,这里都是你的长辈,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这句话,却也是他急中生智,对任志强做出来的反击了,你任志强不是绕着圈子骂我不是君子嘛,那好,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任志强有话不说,藏藏掖掖,那我就骂你小人常戚戚。
任志强眉头一横,赵孟德虽然语调舒缓,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笑,但任志强怎么也读过几年书,这绵里藏针,暗讽他是个小人的话又如何听不出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屋里就这么些人,说话的也就他一个,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又是什么。只是那个叫小波的年轻人,一副贵公子的样子,赵孟德又叫他徒弟,谁知道是不是北京那群闲的没事的官二代里面的一位啊,只好忍气吞声的狠狠瞪了一眼跟进来的书法协会会长作罢。
程孟庆头大如斗,知道今天的事情算是完了,暗骂这任志强如此不给面子,专门揭人家的短儿,却忘了自家师弟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模样,也是极为让人不待见的,心里只求这张小波有点眼力介,别把事情闹大了,不住的给他使着眼色。
那张小波见师叔如此,也不好大闹,只得换了副笑容,说:“任书记在省里的清名,我们师徒在北京也是多有听说的,我家里在南京也有些亲戚,提起任书记也是个赞口不绝,人道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又说君子当权积福,今日见面,也只想替家乡父老感谢一声任书记罢了。”
任志强一愣,心说你这小子怎么拍起我的马屁来了,莫非有事相求不成,但一抬起头来,却看到那张小波笑的极为促狭,随即想起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后的那句,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而君子当权积福之后,又却是小人仗势欺人,想到自己老婆最近被人打的头破血流,一股子怒气从心而来,面色铁青的指着张小波说道:“你,你这话是何居心?”
张小波一副愕然的样子,惊讶的说道:“诗经有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任书记一方父母,百姓受益良多,我张小波人言卑微,平日难得一见,只想谢谢任书记罢了,荀子曰,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我家无余财,也只有一言相赠,正合圣人礼教,怎的,让任书记如此恼火,却是我孟浪了。”
任志强冷笑一声,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我任志强一方为官,自当问心无愧,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这句话,我可是时时记得的。”
张小波一笑,知道任志强在骂他心思龌龊,而下面一句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更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孟子说: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明着是在说自己廉政清明,实际上是在告诉张小波,他任志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真要是惹急了,总有办法让他四体不保,吃点苦头。于是故意脸色一变,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唯唯诺诺的长鞠一躬,说道:“小子受教了。”
任志强和程孟庆见张小波服软,都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刚才一番应对,连赵孟德都觉得有些惊讶,他们老人家读了几十年书了,能说出这些话来,也不当什么,但这个张小波,年纪不大,又是个纨绔子弟的模样,竟然懂这么多,三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却看到那张小波一脸激动的上前去握住任志强的手,说:“小波读书多年,多有疑问,今日方得名师指教,真是茅塞顿开,任书记一番教诲,真是无耻之耻,无耻矣。”
无耻之耻,无耻矣,也是孟子说的,本意呢,是说人从不知羞耻到知道羞耻,就可以免于羞耻了。但用现在的话说,那可就是非常耐人寻味了,用字母上的意思就是,你还能再无耻点吗,你太无耻了啊!
任志强气的浑身发抖,却偏偏还不能说什么,人家一副虚心悟道的样子,自己要是破口大骂,岂不是摆明了告诉这几个人自己没文化吗,只能气呼呼的将张小波扶起来,说:“名贤第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可不是郭德纲说的,而是《名贤集》的开篇语,任志强在前面加个名贤第一的用意那是再也明显不过了,顺着句子走,第二句就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就是表明心志,我老任不和你们计较,走自己的路,你们玩蛋去吧,第二层,就是认栽了,我老任嘴拙,说不过你这个官二代少爷,大家让一让,和和气气就算了。
赵孟德想通了此节,不由大喜,面子一事,不就是互相给的吗,于是装作生气的样子,给了张小波一个脑门,喝道:“任书记才高八斗,是你这小辈能比的吗,什么时候这样放肆了,还不滚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