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文中的门子到底还是憨厚了一点,如果他不提及他知道上司贾雨村的旧事老底,贾雨村也未必能想起治他的罪。这门子只看到了攀附故人的好处,却不明白官场的险恶叵测,他是咎由自取。不过,这种胥吏被上司利用后算计的事例在清代官场中并不多见。相反,新官在胥吏引导下与当地豪强沆瀣一气的事情在晚清官场中比比皆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官缺,谁愿意担冒风险、为讲一个什么道德良心、皇家原则去打破自己的饭碗呢?
再次,晚清官场官官相护,关系盘根错节,不浑不浊,事实上也根本无法生存。
在腐败成风的晚清官场,一些本来是刚直耿介想有作为的官员,也由于腐朽势力和腐朽风气的包围、浸染而由“方”变“圆”,成为一个个圆滑世故之徒。张集馨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
咸丰七年(1857年),张集馨出任甘肃布政使,主管一省的民政和财政。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皇上特简外放的知遇之恩,使他任职后很有点勤政执法的锐气。但干了不到一年,他就给自己定下一条遇事要“不露圭角”的守则,并在衙署里挂上了一副自撰的对联,作为座右铭:“读圣贤书,初心不负;用黄老术,唾面自干。”初来乍到的棱角全无了。张集馨的棱角让谁磨去了呢?不用问,是让官场中的腐朽势力与潜规则磨去的。这个腐朽势力与潜规则的具体代表人物,一是他的顶头上司,一是他身边的关系网,加上二者贪污腐败、沆瀣一气的结合。张集馨的顶头上司是陕甘总督兼甘肃巡抚乐斌。此人是个八旗子弟,不但昏庸无能,而且心术不正。张集馨在他手下任职,既难以秉公办事,更不可能有所作为,即使处处小心谨慎,还要经常受到乐斌的指责。如张集馨为了制止省里一些官僚到官钱铺赊账不还的贪污行为,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就到乐斌面前告黑状。乐斌不但不判明是非,赏善罚恶,反而轻信诬告,指责张集馨。张集馨非常失望,从此锐气大挫。有的官员贪污被张集馨查出来了,但案子涉及乐斌,难以深究,张集馨“只好模棱”。张集馨身边的关系网,是以乐斌为中心的一群狐朋狗党纠结在一起织成的。什么结拜兄弟、姻亲同乡、门生故吏、心腹宠奴,好多复杂的人际交往与利益瓜分,都在这张关系网上盘根错节地交织着。张集馨在处理公务时,经常能感到这张关系网的魔力:常常是刚办一件事,就受到多方的掣肘;刚欲触动一个人,就有一群人群起而护之。张集馨不在这个圈子里,处境就非常孤立,而且还时时受到这张关系网的威胁。他在日记里写道:“余孤立其间,刻刻危惧”,“决意引退,避其逆锋”。正是在这种不良的心境之下,他给自己定下了“不露圭角”的守则,挂起了那副“用黄老术,唾面自干”的对联。就这样,张集馨由一个欲伸展抱负、治国平天下的有理想的正直耿介之士,逐渐变成一个平庸、圆滑,不得不随声附和的官吏,尽管这有违他的初衷。
张集馨因为不愿意同流合污,结果在官场处处遭到钳制、排挤与打击。此前此后,他虽然曾经得到过道光、咸丰两个皇帝的器重,怎奈外派后总是因为讲究良心和有自己做人原则而与官僚阶层实际生存的潜规则格格不入,最终蹉跎岁月,没有能达到自己做一方封疆、造福一方桑梓的目的。
张集馨晚年这样吐露心扉:
余自道光二十九年、三十年间即可望升巡抚,乃一为萨迎阿陷害,一为桂良陷害,流离琐尾者几及十年。中间虽任甘藩一年半,而缺分清贫,又不肯妄有作为,故于八年回京时,依然两袖清风。家中薄有所积,又为大林经理不善,挥洒一空。今复得此区,颇难部署。瘠京中同人,以及同事,原该留别,窃思时势艰难,无从借贷。且我年已六秩,官兴阑珊,不值热中要求权贵,即或百端罗掘。抵任后无力偿还,累己累人,诸多窒碍。且思命中如果能升巡抚,何至两遇坎坷,其福命之衰薄,已可想见!今已立定主意,三五年内决志回京,何苦终身不悔,甘心降气,为人属吏耶!(清)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67页。
最后,晚清官场腐败,陋规盛行,清官根本就没有生存的空间,这是新官到任后很快被迫转换角色、堕落腐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张集馨说,晚清时期,在陕甘地方,陋规甚至是下级官员为做官保官必须孝敬上级的一个必要条件。
将军三节两寿,粮道每次送银八百两,又表礼、水礼八色,门包四十两一次。两都统每节送银二百两,水礼四色。八旗协领八员,每节每员送银二十两,上白米四石。将军、都统又荐家人在仓,或挂名在署,按节分账。抚台分四季致送,每季一千三百两,节寿但送表礼、水礼、门包杂费。制台按三节致送,每节一千两,表礼、水礼八色及门包杂费,差家人赴兰州呈送。
遇有过客,皆系粮道承办。西安地当孔道,西藏、新疆以及陇、蜀皆道所必经。过客到境,粮道随将军,中丞等在官厅迎接,俟各官回署后,差人遍问称呼,由道中幕友写好送到各署,看明不错,然后差人送至官客公馆,一面张灯结彩,传戏备席。每次皆戏两班,上席五桌,中席十四桌。上席必燕窝烧烤,中席亦鱼翅海参。西安活鱼难得,每大鱼一尾,值制钱四五千文,上席五桌断不能少。其他如白鳝,鹿尾,皆贵重难得之物,亦必设法购求,否则谓道中悭吝。戏筵散后,无论冬夏,总在子末丑初。群主将客送出登舆,然后地主逐次揖送,再著人持群主名帖,到客公馆道乏,又持粮道衔柬,至各署道乏。次日,过客起身,又往城西公送,并馈送盘缠,其馈送之厚薄,则视官职之尊卑。每次宴会,连戏价、备赏,洒席杂支,总在二百余金,程仪在外。其他如副都统,总兵,非与院有交情者不大宴会,惟送酒肴而已。如口外驼马章京、粮饷章京,官职虽微,必持城里大人先生书来以为张罗计,道中送以四菜两点,程仪一二十金,或四五十金不等。大宴会则无月无之,小应酬则无日无之。春秋年节,又须请将军、副都统及中丞司道府县,以及外道府县之进省者,皆是戏筵;满城协领;绿营参游,亦于春秋延请一次。如十天半月,幸无过客滋扰,道中又约两司、盐道在署传戏小集,不如是不足以联友谊也。通计每年用度,连京城炭敬,总在五万金上下,而告帮告助者不在其内。每年入项约六万余金,再除私用,亦无复多余。京外谓是缺总有三四十万金,则无不知之矣。劳星阶在山西写信来云:粮道是财神庙主持,文昌阁提调。余谓比拟尚不甚确。余初到陕,李石梧为中丞,后调江苏,手书问况,余复曰:“终日送往迎来,听戏宴会;有识者耻之。”罗苏溪同年,亦曾任是官,后在黔藩任内来书,谓此缺初得之似甚豪。久处之大可厌。余在任只一年,幸未久处耳。(清)张集馨撰:《道咸宦海见闻录》,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9—80页。
清末陋规花样甚多,据任恒俊在其《晚清官场规则研究》一书中统计,这种腐败的方式集中起来主要有以下数种:
别敬——也称别仪。外省官员进京引见、请训,离开京城时,送给京官的贿赂性礼物,一般是银票,按官阶高低数量不等。贿赂加上一个好听的字眼,叫仪、敬,带上了礼物的性质,送受双方都心安理得,避免了尴尬的现象。
冰敬——外官夏天送给京官的礼物。夏季炎热,意使上司凉爽,以此表示敬意。
炭敬——外官冬天送给京官的礼物。冬日严寒,取意暖和,以此表示敬意。
年敬——外官过年时致送京官的礼物。
节敬——官员遇节日送给上司的礼物,一般说来,主要有三节两寿。
喜敬——官员在上司喜庆日子,包括生日、嫁娶、生子等孝敬的礼物。
门敬——官员送给受礼官员门房或仆人的礼物,也叫跟敬、门包。没有这种礼物,其他的礼物就送不上去。
妆敬——送给官员女性眷属的礼物,亦称妆仪。
文敬——送给官员家读书公子的礼物,亦称文仪。
印结——清朝制度规定,凡外省人在京考试、捐官,皆须同乡京官出具保证书,保证考试、捐官的同乡身家清白,并无虚伪等情。保证文书叫结,盖印的叫印结。上边必须盖六部印。要想得到印结,被保证人必须出一大笔银子,这是一种变相的买卖行为。在京每省设一印结局,公推年高资深者主持,凡入局为同乡出名具印结者每月都可以分一次印结费。
耗羡——征收田赋,或征粮食,或折成银子征收时,都要把粮食运输中的损失、银子销熔时的损失计算加入正额收缴,加征的粮食、银子,称作耗羡。耗羡又称羡余、火耗,是附加税。耗羡一般进入官员私囊。雍正时规定耗羡归公,另给官员养廉银,但各级官员任意加征养廉银,使贪污合法化。
棚费——考试时,地方官向民间摊派银两,送给主考。
漕规、到任规——州、县官在征收钱粮或新官到任时,送给上司的一笔银子。
花样——清末官多缺少,候补人员太多,补缺先后,除原有班次外,增加了“本班尽先”、“新班遇缺”、“新班遇缺先”等班次名目,作为补缺先后次序的标准,叫作花样。捐官交上六成银子可以得到优先派缺。要想尽快补缺就得交上银子,争得机会,这就叫捐花样。
部费——中央政府各部门索取的外官的贿赂。吏部索补缺费、褒奖费。户、工、兵三部索取报销费。备省军事、工程经费贪污中饱,以少报多,要得到户、工、兵部批准,送给三个部门的贿赂。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张集馨在道光皇帝的关照下,补授陕西督粮道。
他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写道:
今得此缺,向来著名,不得不普律应酬。因托龙兰簃编修在广东洋行借银九千两,九厘行息;又借包怡庄观察千两;又借汪衡甫同年五百两,二行行息;江翊云同年五百两;又借西人项五千两。……余京中连买礼物数百金,共用别敬一万七千两两。而就道盘川无几矣。(清)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8页。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张集馨升任四川按察使,入京请训,又别敬军机大臣,每处四百金;上下两班章京,每位十六金,如有交情、或通信办折者,一百、八十金不等;六部尚书、总宪百金,侍郎、大九卿五十金,以次递减;同乡、同年以及年家世好,概行应酬,共用别敬一万五千余两。同上,第89—90页。
看了上面的这两段记载,“别敬”的意思自然就不难明白。它作为礼物馈赠亲戚朋友、同乡、同年及年家世好无可厚非。但是,从军机处到中央各部院寺监,按官阶高低,不论认识与否,交情有无,几乎人人有份,这就不像是礼物了。说“别敬”是贿赂,但是,亲朋世好、同乡、同年、老师等等照例致送,这类人又何须行贿?岂不是对亲情友谊的亵渎?应该说,“别敬”银两,具备礼物与贿赂两重性质,它是一种以礼仪形式送出的变相贿赂。这种贿赂集礼仪与贿赂为一体,既降低了礼仪的意义,又抬高了贿赂者的身价,贿赂者送之自然,受贿者纳之坦然。“别敬”这个典雅别致的名字,真不知道遮盖了官场中的多少丑恶,这简直堪称是中国几千年官场腐败文化的典型代表了。难怪新官一旦进入晚清官场,就很快腐败堕落!看来,这是一个体制上的问题,断非道德约束所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