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监控西贡半岛的核心据点,将军澳军营是一个占地颇大的不规则四边形。刚建立的时候,原本只有日军才能进驻。但随着西贡守备队兵力的不断减少,剩下的日军,已经无力单独驻守这么大的营盘。因此又将肖亚秋的警备队迁入,实行共同守备。
此时的将军澳军营,已经在沉沉的黑夜中,缓缓入睡,唯有一南一北两座炮楼上的哨兵,还在警惕的走来走去。
一弯弦月挂在半空,灰白的月色带起海面隐隐的波光,海浪一波波地涌上沙滩,又一波波地退去,不知疲倦地刷洗着细腻的沙滩。
夜已深,海风渐渐加大,掠过高耸的炮楼带起声声啸叫。虽然是夏天,但饱含水汽的夜风吹到人身上,依然带起阵阵凉意。
好容易等到查哨的日本军官离开,站在高处当面迎风的哨兵,终于不用再忍受这慢慢渗入骨髓的寒意,缩手缩脚地靠着墙根,让自己发僵的身子,得到些许舒缓。
按照以往的默契,军官查岗之后,两个岗楼上的哨兵就会轮流休息,在保证没有人能够靠近军营的同时,让自己也过得舒服一点。
可是历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长年累月、枯燥不变的执勤,让岗楼上的哨兵都有些麻木,更没想到自己的行动规律,都被有心人给摸个通透。就在他们放下警惕,放松心情的时候,漆黑的夜色中,已经有十几条身影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潜入,慢慢地挪动着身体,一步步靠近最外围的铁丝网。
他们掏出工具,剪断粗粗的铁丝,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个口子,方便队伍在冲锋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变成巨大的缺口。
完成这一切,这些黑影不再动作,而是趴在阴影里,开始漫长的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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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川少尉依照军规,严谨地查完岗哨,再回到宿舍简单的洗漱换装,就匆匆地奔向长官的住处,准备听取所谓的特别传授。即便森川再没有见识,也知道这是长官在指导他如何吹嘘,以便记者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
长官的住处安排在军营最安静的角落,这里有几间专门为上级军官准备的套房,外面是会客室,里面才是卧房。远远地望去,一盏明亮的瓦斯灯将房间照的亮堂堂的,这已经是西贡半岛当前最好的照明设备,即便是森川茂良自己,现在也是用的油灯。
房间门口站着两名护卫,看见森川茂良大步走来,其中一个高一点的护卫率先敬礼,另一个粗壮结实的士兵也赶紧跟着做动作,但却显得笨手笨脚。
森川茂良心思根本不在他们那儿,随便地挥一挥手,示意两人让开,然后自顾自走到门前,抬手轻轻敲击,“岩井桑,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屋内传来长官和气的声音。
拽了拽身上的军装,森川茂良迈着两条粗短的腿,脚下的皮靴踩得咯吱作响,快步走进房间。
一进屋子,森川茂良就看见郭梁已经站在屋子中间,向他伸出双手,“森川君,真是辛苦,这么晚了还要你再过来一次!”
森川茂良赶紧抢上几步,双手紧紧握住对方,“岩井桑,您太客气了,应该我说……”
说到这里,森川茂良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对方的手握得太紧了,似乎是要用力抓住自己一样,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十分诡异。
还没等森川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后鬼魅般出现一双手,快速搭上他的脖子,看似温柔、实际上却是力气极大的一扭……
随着咔哒一声脆响,神经中枢被骤然切断的森川茂良,软软地向地上瘫倒,像一堆被抽去骨头的烂肉。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看着这一切在眼前瞬间发生,郭梁还是脸色发白,心脏猛缩,两只手下意识地用力拽住对方向下滑落的身体,两只脚像灌了铅似的僵在原地,密密麻麻的汗珠“唰”地一下从脊背上涌出。
“梁哥,让我们来处理吧。”阿勇走到郭梁身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扶着郭梁坐下。他清楚对方此时的感受,因为自己第一次出手杀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反应。
阿勇说话的时候,出手掰断脖子的费水生,已经接过了郭梁手上拽着的尸体,麻利地将其搬进卧房,塞入床底,还细心地将床单放下一点用来遮挡,这才走出内室,沉默地站在一边。这时候,他不再是那个敬个礼都有点笨手笨脚的粗壮护卫,而化身为一个见惯了生死的勇士。曾经潜心向佛的费水生,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收割了多少性命,再也不会有一丝多余的慈悲。
一口气喝下阿勇递过来的一杯水,郭梁才勉强把自己从那种让人作呕反胃的恶心当中挣脱出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用力地搓一搓脸,郭梁猛然从椅子上站起,声音生冷坚硬,“我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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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军规,执勤的哨兵两个小时一换。
“还剩下多久?半个小时还是四十分钟?”王贵宝揉一揉惺忪睡眼,懒懒的靠着炮楼的墙垛,心里默算着自己还得多久才能下哨。他这种大头兵买不起手表,只能干等着,等到值班军官带人上来换岗。在这个期间,他有一次打盹的机会,但他已经用过,现在轮到北面炮楼上那家伙偷懒了。
偌大的军营寂静无声,但王贵宝从小耳朵就特别好使,哪怕隔着一层厚厚的楼板,他也能听见同伴们从脚底下发出的“呼噜呼噜”的鼾声,此起彼伏,涨落不停。
王贵宝仰起头凝视着黯淡的星空,无聊地分辩着到底是哪几个混蛋在打鼾,就在这时候,他听见炮楼下面有人在走动,人数大约有四五个,脚步声不紧不慢,但其中夹杂着皮鞋落地特有的“囔囔”声。
“难道现在就换岗了?”
一厢情愿地猜测着,王贵宝赶紧走到靠着营房的那一边,探身向下张望,只看见几个人影走进了军官的值班室。
王贵宝失望的叹口气,自言自语,“我真是笨,要是换岗也是炮楼里的弟兄上来,哪会有怎么多人?”
突然,他的耳朵一动,似乎听到值班室里有什么动静,再听听,又没有了,四周仍是一片安静。他心里虽然奇怪,却不会傻不拉几的去询问,那里可是军官室,不管白天黑夜,里面都会有一个皇军和一个警备队军官,因为最里面的套间里还有一个电台室,大头兵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过了一会儿,刚刚走进去的那批人,又重新走出值班室。王贵宝忍不住再次探身,这下子他看清楚了,五个人,四个警备队士兵围着中间一个穿着西装的日本人,正是下午才从香港过来的什么记者团。
那几个人在值班室门外停顿了一下,就分成两拨,走向一南一北两座炮楼。王贵宝有些奇怪,他们这是干嘛呢?查岗?查岗怎么会没有军官陪同?
“管他呢,自己别挨骂就成。”王贵宝缩回脑袋,打起精神,开始沿着炮楼的墙垛划圈子,认真无比。
“哔哔……”一声尖锐的哨声突然响彻夜空,将正在装腔作势扮认真的王贵宝给吓得蹦起老高,紧接着,军营内外突然传来大片大片的脚步声,炮楼里、营房间、高墙外,到处都是。
正靠着外墙的王贵宝,小心翼翼的探头张望,立刻张大了嘴巴,露出满口缺乏护理的残牙,吃惊地看着眼前骇人的一幕:
铁丝网那边,一声不吭地跃起无数的黑影,轰隆隆地穿过那些被拉开的口子,用尽全力的冲向刚刚被惊动的军营。
而王贵宝的脚下,已经响起了吆喝声、枪声、爆炸声,还有一阵脚步声冲向炮楼的最高处,越冲越近。
缓过神的王贵宝,盯着那块供人爬上爬下的盖板,轻轻拉动了枪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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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武装闯进炮楼打响的第一枪,远远地传到望海楼的深宅大院,已经变得十分微弱。
但就是这样,睡在雕花大床上的肖亚春,还是第一时间被惊醒。虽然杀人放火大半辈子,最终为自己求得了一根金腰带,成为西贡区区长,过上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但他本质上还是那个阴狠歹毒的“四眼球”,从十三岁就开始闯荡世界,让他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十分敏感。
看一眼身边还在睡梦中发出梦呓的女人,肖亚春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手枪,拉了拉枪栓,顺手插在腰间,然后三下两下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侧起耳朵,准备听仔细一点。
但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肖亚春再凝神细听了,军营那一块已经是打成一团,各种火器的啸叫轰鸣充斥整个夜空,整个将军澳的人都已经被惊醒。
即便是这样,肖亚春也不害怕。甭说有日本人在,就是光靠他弟弟手下的警备队,他也有信心守住军营和肖家大屋。因为这支队伍,是由肖家兄弟特意选拔的西贡地主破落户子弟和海上悍匪组成,他们和九港大队都有着生死大仇,每次遇上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拼命的很。
这时候,宠爱的小妾也被惊醒,她披着衣服跑出房间,一脸地惶然,颤抖着问道,“老爷,这是怎么啦?”
“游击队来了!”肖亚春简短地回答,甚至不需要派人去核实,他就可以下这个判断。
“啊!”女人扣扣子的手抖了一下,惊叫道,“老爷,咱们家不要紧吧?”
肖亚春皱着眉头微微摇头,嘴里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进房休息吧,我出去看看!”
“老爷……”,女人毕竟是女人,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小心点!”
肖亚春伸手摸摸她的脸蛋,声音中透着宠溺,“去吧,睡一觉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