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广铁路从香港到南粤首府,总里程大约有二百公里。双浦火车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站。
即便是小站,这里也驻扎了一个连的香港警备队,大约八十人。无他,九广铁路遭袭击的频率太高了,已经被日本人称之为“治安之癌”。
对九广铁路的袭击,以爆破、扒路等破坏行动为主,但有时候,华江纵队也会集中兵力突袭火车站,彻底捣毁这一段的铁路设施和营房设备。
这种游击战术让日本侵略军防不胜防,九广铁路在整个战争期间就没有正常通过车。即便如此,这条铁路也不能放弃,日本占领当局能做的,就是每个站点都派驻军队,用日本兵守卫重要地段,至于像双浦墟这类的小地方,只好委托给南粤的皇协军和香港的警备队。
何贵阳就是守卫双浦墟火车站的警备队连长。这个职位是他身为区长的老子拿着钱上下活动之后买来的,但何贵阳并不是很情愿干这个差使,道理很简单,九广铁路属于抗日武装的重点打击对象,干这个差使太危险。
为了保证何贵阳的安全,何家又逼迫双浦墟的商家共同出钱,在火车站旁边建造了两个高大厚实的三层碉堡。不仅如此,何家像建造围屋一样,建立起高高的围墙,将碉堡、站长室、调度室、配电房等重要设施包围在里面,围墙上是带着倒刺的铁丝网,围墙的门是包着铁皮的桐木大门。为了防止游击队冲击,大门平时很少打开,人员进出都是通过旁边的侧门。
即便如此,警备队的士兵也只是白天出来巡逻执勤,到了晚上就关门闭锁。除非接到日本人的严令,否则的话,这些战斗力低下的兵油子,夜里绝不会踏出营房一步。
这样的警戒自然没有什么效果,华江纵队以及下属的九港大队,该干嘛,照样干嘛。但反过来,没有重武器的抗日武装,对着高墙厚垒的守备阵地,也无可奈何,望洋兴叹,只能靠扒铁路、埋炸弹来截断交通。
但在这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当何贵阳在何家大屋外喊门的时候,距离双浦墟约有一两里路的火车站也迎来了一队袭击者。充当骗门角色的,是何贵阳的贴身家丁。而指挥者,正是九港大队的大队长李正南。
作为一队之长,李正南亲自来指挥这次突击战,并不是小题大做,而是这场战斗的意义太过重大。
首先,虽然华江纵队已经多次攻破九广铁路的火车站,但九港大队还是第一次对坚固阵地发起主动攻击。
其次,如果智取不成,这场战斗就会演变成攻坚战,到时候该打该撤,都需要他亲临现场临机决断;
第三,这场战斗如果胜利,九广铁路又将遭到一次灾难性的破坏,形成巨大的政治影响。
第四,这样巨大的影响力和破坏力,必然能够调动正在西贡半岛扫荡的日本侵略军,减轻老根据地的压力,让正在苦苦坚持的西贡中队,能够获得一点喘息的机会。
所以,这次战斗不容有失。
为了打好这一仗,九港大队做了周密的部署:
元朗中队配属抽调的市区手枪队为主攻,突击火车站;打进去之后,元朗中队负责主攻两个碉堡,经常搞爆。炸活动的手枪队,负责在站内各个关键位置安装爆。炸物。
沙头角中队、大屿山中队各配属一个爆破班,在公路南北两个方向埋设地雷,并阻击援军;
直属小队为预备队;
水上中队负责运输。
可以说,这一仗李正南是当成大决战来打,调动了四个半中队的力量,准备以狮子搏兔的气势,一举消灭守敌,彻底破坏站内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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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沸水重新倒入擦得发亮的铜质洗脸盆,一块干净的毛巾浸入水中,稍稍搓动就迅速捞起,拧干之后被一双白皙肉感的双手递上。手的主人有一双迷离魅惑的桃花眼,此刻不时地快速抬起一瞥,又快速地移向地面。
曹怀文淡然的接过金凤递来的热毛巾,覆盖在自己已经洗干净的脸上,感受毛巾传来的丝丝热力,舒适的叹了一口气。
被何贵阳认为已经遇害的金凤,此刻正站在洗脸架旁边,像侍候何贵阳一样侍候曹怀文。脸色平静,似乎这就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扮作劫匪、杀人立威、逼迫何贵阳带人回去取钱的主意,就是金凤出的。金凤的理由是,何贵阳对家族很忠诚,如果直接让他背叛家族恐怕很难,所以既要让何贵阳害怕,又要让何贵阳不至于为了家族拼死反抗、坚持不合作。
对金凤的见解,曹怀文不置可否。
一方面,曹怀文认为金凤的话有道理。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他同样感觉到,这个时代的人,似乎都是更重视宗族,而轻视国家、政府、民族之类更高一层的概念。
但另一方面,曹怀文又对于所谓的家族忠诚嗤之以鼻。曹怀文前世喜欢看侦探、谍战这样的类型片。他曾经看过一部关于中情局秘密刑讯的纪录电影,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号称被洗过脑的、悍不畏死的伊斯兰恐怖分子,基本上没有人能真正做到坚强不屈,全都当了可耻的叛徒。
曹怀文认为,这世界确实是有江姐那样的忠贞之士,但何贵阳这老小子绝对不是,他连叛徒蒲志高都算不上。如果何贵阳坚持不投降,那只有一个原因,手段不够有威慑力而已。
出于对金凤这个合作者的尊重,再加上对何贵阳本质上的鄙视,曹怀文无可无不可的接受了金凤的一系列建议,但是坚持刑讯工作必须由自己来主持。
是的,审讯何贵阳的脏脸汉子就是曹怀文。他亲自动手主持了对何贵阳的刑罚,目的就是摧毁何贵阳的心理抵抗。
何贵阳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切,其实是一套组合拳,准确的名字叫做“心理摧毁术”,刑讯者采用视觉、听觉、身体感受等一系列非肉体伤害性的聆讯手段,通过受刑者在内心的自我放大,从而达到摧毁受刑者抵抗意志的目的。
心理摧毁术的理论依据就是,人在遭受迫害时候的肉体承痛力的大小,取决于人的精神力。所以,施刑于肉体,不如施刑于人的心灵,惧怕肉体伤害而投降,是暂时的投降,而一旦心灵被征服,才会有死心塌地的服从。
金凤站在一旁,看着脸上覆盖着热毛巾的后生仔,心里充满怪异的感受。她和曹怀文这是第三次见面,之前的曹怀文说话总是和声悦气、条理清晰,给她的感觉是沉稳、宽厚,坚定、做事情很有目标。
但这次,曹怀文完全颠覆了在金凤心目中的形象,“邪恶”,这是金凤所受到的教育中,唯一能想到的一个词。
金凤从没有见过何贵阳如此的恐惧,那种恐惧不是因为拳打脚踢的痛苦,而是来自于内心的绝望。那些掰关节的手法之类的,就都不去说了,一直躲在门缝里悄悄观看整个过程的金凤,从没有想到只靠着几块毛巾和一壶水,就让一贯骄傲霸道的何贵阳痛哭流涕,跪在地上问什么答什么,连父亲何宝才喜欢偷良家女子的隐私也照说不误。
金凤毫不怀疑,如果此时曹怀文要索取自己,不,哪怕是索取何宝才的人头,何贵阳也会毫不犹豫的双手奉上。
让金凤很诧异的是曹怀文的审问过程,他总是在不经意间询问一些关键问题,而且某些关键问题还不时的反复询问,确保几次回答之间没有错误。金凤不知道这是后世众人皆知的招数,最常用的就是在公司招人面试的时候,还以为曹怀文天纵奇才,无师自通。
取下脸上的热毛巾,曹怀文的疲惫去掉了一些,傍晚的时候,又是几条人命在他眼前消失,对何贵阳长时间的审讯,这些都让曹怀文的心情高度兴奋和紧张,他刻意的压抑自己有些冒头的嗜血,提醒自己不要沉迷于这种大局在握、生杀予夺的快感。
在八仙桌旁坐下,曹怀文掏出刚从何贵阳手里缴获的怀表,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摩挲一下这个闪着银光的小玩意,他从桌上拿起何贵阳的审讯记录,开始阅读,手里的纸一张张翻着,其实脑子里乱纷纷的,压根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曹怀文也没有察觉金凤心里在想什么,他想不到,也没工夫去想,他正焦急的等待着前方的消息。
今年的第三次台风已经来了,外面暴雨如注,天地一片黑暗,除了哗哗的雨声和不时响起的轰隆隆的雷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为了转移自己的焦虑,曹怀文开始找话题,“金凤阿嫂,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的金凤,浑身一颤,随即醒悟过来,赶紧恭谨的回道,“我准备先接到孩子,再另外找个地方住下……”
“哦……你不回娘家?”曹怀文并不清楚金凤家里的事情,有点诧异。
“……”金凤苦笑着不说话。
曹怀文知道这其中肯定另有隐情,便不再追问,随口道,“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先到我家小住,费师兄是我们的大哥,衣食住行这等小事自然不会让你担心。还有,这次事情如果成功,你也会得到一笔钱……”
说到这里,突然“啪啪”的枪声突然在远处响起,然后又归于沉寂。在暴风雨中,枪声并不响亮,如果不是曹怀文一直在期待,甚至有可能忽略过去。
“打响了!”曹怀文脱口大喊,猛地攥紧了手里的怀表。
随着这声大喊,就像是接到了开火的命令一般,枪声再次响起,而且是双浦墟内外两处地方同时打响。
一霎那间,“噼噼啪啪”的枪声,就像是过年时节的万响鞭炮那样,纷纷扬扬地穿过风雨,传到两个人的耳中,声音虽然微弱,却是顽强地不肯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