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忠诚运动的不断深入,不断地有人被揭发出各种背叛,各种不忠。相应的,这些人就会被揪出来,进行带着血腥味的教育帮助。
一时间人人自危,堂口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互相之间看谁都像是反骨仔、二五仔,同时又唯恐别人给自己戴上这个大帽子,说话之前都得思量三分。
对被帮助者的忠诚教育,是从街道的小组会开始,到大组会、分区会,据说最后还会有堂口的总会。这些人的自我批评和自我检讨,如果不能得到众人的认可,那就得一遍一遍的来,直到最后过关为止。
这是一种以“批倒批臭”为目的、纯粹心理上的折磨,有时候比肉体折磨还让人恐惧。
忠诚教育的群众运动开展没几天,就有几个四九仔偷偷跑路。
消息传到堂口,一时间群情激奋,不少人摩拳擦掌,要把这些二五仔抓回来。还有更多的先进群众献计献策、群策群力: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去抄家!”
“……他阿爸还在家里,抓起来!”
“……找日本人,就说他们是反日分子,全港通缉!”
“……铁手扬有个阿叔在元朗……”
“……什么铁手扬?是反骨扬!”
“对、对,是反骨扬,我说错了,是反骨扬!他有个阿叔在元朗,肯定躲在那里!”
在一片愤怒的声讨中,双眼满是血丝的鱼丸东,翻看着这些跑路者的罪状。虽然他不识字,但不妨碍他在脑子里联想。
越想越是义愤填膺,他猛地一拍桌子,愤愤地骂道,“看来大家伙说的没错,这些人果然是反骨仔!”
“……这些人一定要抓住,杀一儆百!”
“……我去找龙爷,让他去找日本人帮忙!”
第二天,一群和圣堂的忠诚帮众,就持枪挎炮地闯到跑路者的家中,将其家人抓进私牢,用残酷的手段逼问那几个四九仔的下落。而收了钱的日本人,也迅速发出全港通缉令,最终将跑路的四九仔,一个个抓获,以背叛堂口、欺师灭祖的罪名处死。
这种突然展露的血腥獠牙,让所有的帮众不寒而栗,江湖上都讲究一个“罪不及家人”,怎么和圣堂现在连这个基本的江湖规矩都不守了?
这下子,有家小的不敢跑了,没家小的想跑也变得很困难,因为所有的草鞋、四九仔都以小组为单位,实行连坐制度,互相监视、互相揭发。而且无论白天晚上,都有人在各个路口、码头四下游荡。这些人当中,有密侦队的队员,有警署的宪查、更多的则是和圣堂的草鞋、四九、蓝灯笼,将香港仔、薄扶林一带给包围得密不透风。
鱼丸东干得兴高采烈,在外面忙碌了一圈之后,想起自己的后院还没有搞运动,连忙跑回锄奸队的秘密据点,找到曹怀文,“阿文,我们锄奸队也应该进行忠诚教育,不然容易产生反骨仔!”
他对自己的副队长还是比较客气,毕竟现在写点什么发言啦、汇报啦,还都离不开这个忠诚教育的始作俑者。在这方面,堂口那几个识字的帮众,简直就是一头猪,不,比猪还不如。
而且,从内心里,鱼丸东还是很感激曹怀文,要不是对方把这么大的功劳让出来,自己甘居幕后从事文字工作,东哥我怎么会有今天的风光?
曹怀文从文件中抬起头,放下派克笔,揉了揉眉心,问道,“东哥,这件事情你问过龙爷没有?”
鱼丸东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没有,这有什么好问的,不是你说的,人人都要过关嘛!”
“哎呀,我的东哥啊,”曹怀文起身给鱼丸东泡茶,“你忘啦?锄奸队是龙爷亲自点名不许参加忠诚教育的,龙爷说,什么时候进行教育,要由龙爷来决定,你忘啦?”
鱼丸东一拍脑袋,“嗯,好像龙爷是这么说过,瞧我这记性!”
“东哥,什么是忠诚?”曹怀文把泡好的茶递给鱼丸东,语重心长地说道,“忠诚就是要牢牢地记住龙爷的每句话,任何事情,都要按照龙爷的指示去做,不然的话,很容易让下面的弟兄怀疑我们对龙爷的忠心!”
“对、对,”鱼丸东被这些话吓了一跳,差点打翻手中的茶杯,他一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一边感激地说道,“阿文,幸亏你提醒我,这阵子我都忙糊涂了,差一点……”
“东哥,龙爷说过,锄奸队是他老人家手中的秘密底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谁敢泄露,谁就是欺师灭祖,背叛师门!”
“对,对!”鱼丸东一身的冷汗,气势全无,忠诚教育发展到现在,连他自己都害怕这股疯狂的力量。现在的和圣堂,上上下下真的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被神化的周圣龙的声音,其他人只要是被扣上不忠的帽子,第二天就会被揪出来,交给忠心帮众批评教育,你喊冤都没用。
糊弄走心有余悸的鱼丸东,曹怀文叹口气,继续坐回办公桌后面,开始修改情报汇总组的每日报告。
现在每天汇报的重点,就是鱼丸东主持的忠诚教育。曹怀文必须亲自把关,将有利于运动深入推进的内容大写特写,将那些反映帮众恐惧惊惶、离心离德的内容篡改、减少,甚至是删除。
总而言之一句话,要鼓励周圣龙继续放手搞运动,决不允许他半途而废。
而从曹怀文观察到的情况看,周圣龙非常享受那种被崇拜、被神化的感觉,尤其是听到几个红棍惶惶不可终日,手下贴身小弟也同他们离心离德的那些内容,周圣龙的鼻子总是不停的抽动,嘴角边的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
让周圣龙高兴的不仅是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在财物上,周圣龙也收获甚大。起初,鱼丸东这边不断有大笔支出花销出去,让接替金天喜的白纸扇经常过来诉苦,毕竟他是堂口的“揸数”,要对和圣堂的营收负责。
不过,运动开展一个月后,这位白纸扇拿着账簿,兴冲冲地跑来向周圣龙报喜:这段日子堂口的收入涨了,而且是大涨。
毫无疑问,这是忠诚教育带来的变化。
毕竟在互相揭发、鼓励举报、心灵肉体双重折磨的白色恐怖之下,各个场子的主事人都变得谨小慎微,瞒报收入做假账的事情大为减少,堂口的收入自然是水涨船高。
周圣龙和鱼丸东都觉得这个忠诚教育真是个好事情,以后的和圣堂肯定干净廉洁,大家一心为公,堂口兴旺发达。
只有曹怀文在心里冷笑,这是他们没有认识到这种运动的不可持续性。所有的疾风暴雨似的运动,都会是轰轰烈烈开始,无声无息收场,最后一切都不会有变化,甚至还不如从前。
对这一切的发展,曹怀文不会冷眼旁观。而是一边潜伏在水里,为鱼丸东推波助澜,一边紧锣密鼓地推进自己的计划,那就是借机消除锄奸队内的异己。
辛志虎时代留下的七八个老人,大部分的被鱼丸东带走,去搞“忠诚教育”;少数两个身负特殊使命留下来的家伙,则被曹怀文采取怀柔手段供起来,能知道的让他知道,不能泄露的一定避开。还不时地安排一些轻巧活,一旦做好就有丰厚的奖励。
除了这个,还让阿桂、阿远等人,诱惑他们去赌馆、烟馆和青楼,让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乐不思蜀,每天都是匆匆过来点个卯,就溜之大吉。
就在鱼丸东热火朝天地在外搞运动的时候,锄奸队彻底落入了曹怀文的手中,即便鱼丸东回归,也只有被架空一条路可走。
而队内最隐秘的那支力量,已经被阿勇和七仔带去了大屿山,那个地方比西贡半岛面积还大,人烟却更少,是个训练的好场所。更重要的是,那里也是九港大队大屿山中队和水上中队的根据地,不仅安全上有保障,而且能够找到愿意教一手的老师。
为了支应这支不到二十人的武力,曹怀文已经竭尽所能,将所有的金条钞票都拿了出来,还悄悄挪用了锄奸队的钱款。
幸亏最近的忠诚教育开展后,周圣龙为了更及时的收集信息,又加拨了一笔款项,这才维持住整个局面不至于崩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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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怀文今天要去宪兵部拜见岩井之刚。
自从春节期间代表周圣龙送礼之后,曹怀文跟这个小日本的接触日益频繁,这两个月来,几乎每周都会见上一两次面,将周圣龙的报告转交给宪兵队,又将宪兵队的指示转达给周圣龙,几乎所有的工作都要从曹怀文的手里过一遍。
虽然大部分内容都是香港宪兵部发出的有关维护治安的各种指令,有用的东西不多,但还是让曹怀文琢磨出一些东西,并将其中一些游击队用得上的内容,悄悄传递给九港大队。
不过,曹怀文发现,自从岩井之刚从三月下旬从日本回来之后,整个人变化很大。
在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过去的那种轻松随意、举重若轻,而是经常会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种忧虑、焦躁,有时候上一刻还在和曹怀文谈话,下一刻就会无意识的发呆、走神,等醒悟过来的时候,又竭力装的若无其事。
曹怀文不断地揣测这其中的缘故,最终觉得靠谱的解释有两个:第一个是,这个小鬼子最近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神,害怕被报复。
第二个则是,岩井之刚已经发现战局不妙,开始担心自己的后路。
走进岩井之刚的办公室的时候,曹怀文突然决定,今天要冒险试上一试,看看能不能找到对方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