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文,你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霍尔挑着眉毛问道,不等曹怀文回答,他指着自己曾经一个人漂浮的大海,一边皱着脸回答,“孤独,那种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孤独,这真是太他。妈。的痛苦了。”
突然听见好久未听到过的英语世界中通用的国骂,让曹怀文很是亲切,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很好,活泼、开朗,说话直率。
“哈哈,你说得太对了,上帝可以作证,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第二句最像真理的话。”
“哦?那第一句是什么?”霍尔好奇的问。
“一个牧师说的,”曹怀文板起脸,学着牧师的姿势在胸前划着十字,嗓音低沉,“女人,是男人的发动机。”
霍尔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对,这绝对是世界第一真理。”
吃完曹怀文带来的食物,虚弱疲惫的霍尔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沉沉睡去。
给这个熟睡的白人大个子盖好毯子,曹怀文走出船舱,找到自己的弟弟,揉着眉心问道,“阿勇,还有谁知道这个美国人的事情?”
“阿哥,就我们几个,发现他的时候,我们正从大屿山那边训练回来,应该没人看见。”阿勇朝船只另一边示意一下,那边有几名行动组队员,都穿着统一制作的青布对襟褂子。
曹怀文扫了一眼,七八个后生仔,有自小认识的艇户出身的光仔、有父母死后在街头做“老鼠仔(小扒手)”的大小罗兄弟,有曹氏家族明字辈的峰仔……,要么是阿勇推荐,要么是自己筛选,应该都能信得过。
“我买了点猪肉,你们今天把它吃了,这个天放不起。”虽然是冬天,但食物照样容易变质,况且,这些十七八岁的后生仔,正是食量大、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就是说的这个年纪。
“嗯。”阿勇笑脸如花,“这帮混球早就馋坏了……”
“你就不馋?”曹怀文取笑道,别说这些后生仔,长年的艰苦日子,连见识过山珍海味的自己,都馋得厉害。
“那个鬼佬手上有一块布,上面说,可以把他送到九港大队,或者直接送到海那边的华江纵队,这两个地方都行,他们有人接应。”阿勇指了指船舱,低声说道。
“先别急,等他醒了,我和他再聊一下。”曹怀文也看到了那块布,上面说华江纵队那里有美军联络团,会给救助飞行员的中国人以酬谢。
在遍地黄面孔的东亚大地,要想悄悄输送一个金头发白皮肤的老外,还真的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一定要缜密筹划。
再说,他也想去看看那些打鬼子的好汉,虽然在这个战争时代,香港与白布上所说的南粤罗浮山的距离,可以说是近乎天堑,但曹怀文还是很想去。
就当是每年都要去旅游吧!
虽然自己想要外出,还得在和圣堂、运输维修场两边都打好招呼,还得费力做通阿爸阿妈的工作,但出去走走、看看,总归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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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浮山又名东樵山,总面积二百六十多平方公里,被誉为“岭南第一山”。
之所以如此有名,原因有三。
一是自身底子好。
罗浮山山势雄浑,风光秀丽,以奇峰怪石、飞瀑名泉和洞天奇景名闻天下。尤其是它地处亚热带,却四季气候宜人,对于苦夏已久的岭南人来说,实在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二是名人效应。
大文豪苏东坡曾经在这里写下一首小学生都要背诵的名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广告做得确实好,罗浮山一举成名天下知。
三是香火旺盛。
罗浮山是中国十大道教名山之一,拥有九观,十八寺,三十二庵。宗教古迹多,神仙传说就多,葛洪,黄大仙,鲍姑,吕洞宾,何仙姑,铁拐李……,一长串修道成仙者的名字数下来,再加上历朝历代的包装吹捧,这仙山的名头自然而然的,就戴在了罗浮山的头上。
但是风景再好,古迹再多,气候再舒适,如果让来访者天天夜行晓宿、啃窝头、喝凉水,在崎岖的山路上不断徒步兜圈子,换谁都是叫苦不迭。
大个子飞行员霍尔现在就是叫苦不迭。
“文,我说错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旅行,”霍尔皱着脸抱怨道,“上次的遭遇,我就以为够痛苦了,没想到这次要苦上一百倍,不,是苦上一万倍!”
“你上次在哪里被击落的?”曹怀文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费力的问。
“在重庆的万州,那次运气不好,刚上天就被日本猴子给打中了。”霍尔强调这是属于运气问题,而不是自己习艺不精。
“万州?那里可全是山吧,你是怎么走出来的?”曹怀文知道这个地方,著名的山区,老少边穷之所在,山路可不比这里好走。
“滑、竿……”霍尔努力地卷着舌头,说出一个中国单词。
“呃……”曹怀文翻翻白眼,想着几个瘦小的中国人抬着他的样子,不由得朝他竖了个中指。
“文,你怎么知道这个西西里黑手党的手势?”霍尔大惊,这个手势还未随着全球化浪潮在世界上风行,但在美国,这个时代已经有不少男人使用这个侮辱人的手势,表达自己的不满。美国的一些考据狂人言之凿凿,说这个肮脏手势是十九世纪末期,意大利的黑手党移民带到美国的。
“咦?”听了霍尔的解释,这次轮到曹怀文惊奇了。他在法国旅游的时候,听一个法国人煞有介事的说,这是英国人的发明。据说英法百年战争末期,法军发誓要将危险性最大的英军弓箭手拉弓的中指斩断。但最后的结果是法军惨败,英军纷纷伸出中指,侮辱失败的法国人。
“不对,你这个不对。”挑挑眉毛,霍尔断然反驳,“你什么时候见到过有人用一根中指拉弓的?”
就这样东鳞西爪的闲扯,倒是有效减轻了路上的疲乏。
说句实在的,这一次护送霍尔,曹怀文等人还真的可以说是跋山涉水,先是乘船悄悄过海,接着是弃船行走陆路,然后又换乘小筏子在东江上颠簸,最后才在这罗浮山脉里盘旋跋涉。
一路下来,不管是大个子的霍尔,还是壮实的曹怀文,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万分,难怪霍尔忍不住要抱怨几句。
不过说归说,他心里对营救自己的恩人还是非常感激的。尤其是华江纵队悄然布置的庞大缜密的人员网络,动员之后从战士到村民的齐心合力,吃饭住宿时的优待,都让霍尔叹为观止、心存感恩。
“你们中国人真的是能吃苦。”已经进入华江纵队的根据地,一行人的行程开始恢复白天走路、晚上睡觉的正常状态,而且气氛也轻松很多,不再像前几天通过日占区时候那样的紧张。
“爬点山而已,你不也爬过来了吗?”曹怀文不以为然。
“不、不,文,我说的不是这个……”霍尔连连摆手,挑着眉毛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们的日子过得很苦。”
曹怀文揉了揉眉心,无言以对。
霍尔看来感触很深,他喘了口气继续往下说,“文,你知道吗?我有个在顾问团工作的朋友,他说,他向你们的领袖建议,要加强军队士兵的营养。我敢发誓,他制定的最低食物标准,在美国绝对会引起小伙子们的暴动,但是你们的领袖说,他很难过,因为他连这个标准的一半都负担不起。”
曹怀文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你们的委员长告诉他,整个中国的军队每天都只能吃两餐,只有打仗的时候才会有三顿食物供应。”霍尔似乎感同身受,皱着脸说道,“文,你知道吗?我的朋友说,所有的军队中,只有一个特例,那就是你们委员长心爱的第五军,经过他的特批,每天可以保证三顿饭。”
“哦,上帝,中国人真是我见过的最能吃苦的民族。愿上帝保佑你们能够吃饱饭。”霍尔最后用一句感叹和祈祷,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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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怀文一行到达华江纵队司令部所在地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四五年的二月五日,离这一年的春节还有一周的时间。
虽然战争持续到现在,整个中国的经济濒临崩溃,根据地也毫不例外的异常艰苦。但作为中国人最重视的传统节日,一路所见的行人、村民、士兵,都洋溢着一股欢乐的气氛,而这种气氛由于罗浮山这个新根据地的日渐稳固,还带着一丝沦陷区少有的轻松气息。
自小被曹父教导国学的阿勇,就深有感触,他认真地对曹怀文说道,“阿哥,说起来,这里的日子比香港还苦,可我觉得,在这里,我们能够挺直腰杆子,扬眉吐气。唉,国家沦丧如此,覆巢之下、焉有安卵?”
想了想,他又喃喃自语,“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曹怀文无言地拍拍弟弟的肩膀,生长在这个时代,这些后生仔要比后世的同龄人经历过更多的苦难和屈辱,也要成熟得多。越是读书多的人,越是痛苦,因为他们会思考,会比较,会有自己的想法。
曹怀文不禁想起后世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远征军退入印度之后,在美国的支援下,军队大换装。由于新增加了许多技术装备,需要中国受过较高教育的学生参军。
当时渝庆国民政府发出号召,号称蒋某人“文胆”的戴季陶挥笔写就一句振聋发聩的口号,“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数月之内,十余万像弟弟阿勇一样的青年学子投笔从戎,在之后的抗日反攻中,无数学生兵冲锋陷阵,喊着口号奔向死亡。
有这样的年轻人,中国只能奢求吃上一顿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