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数永远记得这一天,2007年9月8日。
他觉得自己人生的改变,应该就是从今天开始,因为这一天,他终于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虽然他来湖城读的只是一所九流三年制大专。
但大专生也是大学生,带专都是人上人。
其实对于人上人这个定义,目前足年龄才满十八的张有数并不清楚,但他知道出来读大专的时候,全村老人挨家挨户地请他这个孤儿吃饭。
村里的族老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张有数听不大懂,但依稀明白那都是在夸他,言语行间充斥着牛掰二字。
毕竟张有数是青康省路丘城引龙县刘家窑乡清水湖村里仁堂张氏族谱有溯以来,一千年辰光里唯一一个知识分子程度到大专这一级别的。
也别管千年前这个张姓氏族是干啥的,反正姓张的出过屠夫,出过武将,当过土匪,跟过部队,甚至也出厨子戏子痞子,但就没出过一个大学生。
这张有数就是千年来独一份,他,真算老张家的文曲星下凡。
所以为了保证张有数能考上大学,哪怕大专,从小失去双亲的他倒不缺什么关爱,从小吃百家饭长大,里仁堂住的那群六十几口孤寡老人都算是他的亲人,而张有数这家伙虽然从小混蛋,但读书这块他还真没放下。
所以在2007年的高考中,张有数以全刘家窑乡第99名的身份考上了位于东江省湖城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
在2007年,刘家窑乡籍的考生共100名,一名弃考外出务工,而张有数就成了那个第一,倒数第一。
但好歹,张有数还是完成了老张家给与他的历史使命,这一天,里仁堂这个山沟沟里的小荒村破天荒的放了一个晚上的烟花。
那烟花,张有数觉得比自己的人生都灿烂。
来湖城前,里仁堂的那些族老破天荒的又开了次祠堂,距离上一次开祠堂,大概又有二十来年的辰光了。
敬天请地祭祖一套流程下来,让张有数这混小子也难得慎重起来,因为开祠堂,说明族里有大事要决定。
“有数啊,你心里一定要有数。”
里仁堂张氏一族的族长,或者现代社会叫族老是一位偻褛着腰身,年岁近百的老头。
老头全名叫啥,跟他同辈的人早已逝去,已无人得知,但整个里仁堂的张氏族人们都尊称他为若老,或者若先生。
除了张有数这混小子就一直喊他老张头。
今天,张有数口里的老张头一改往常,在子孙辈的帮助下,穿上了那件代表着族长权威的对襟马甲外套,更拄着一根雕刻着龙头的拐棍。
今天,往常和蔼可亲的老张头,确是里仁堂这支千年张氏的现任族长若先生了。
“这次出山以后,有数啊,你就不要回来了。”
族长开口的第二句话,就让张有数心里一颤,他可没犯什么欺师灭祖的破事啊,怎么今天开祠堂就是要开除他的族籍。
对打小生活在里仁堂的人来说,这家族,可比天还大,尤其是张有数这种打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这里仁堂张氏就是他从小概念里的一切依靠,哪怕他的性格顽劣不恭。
“时代变了,我们张家人也要跟着改变,千年前的破事,让我张家躲这十万大山里自拘,不碰书本,不喝墨水,是该结束了。”
“你进了学,过了乡试,现在也是个举人了,就没必要再回来陪着我们这些孤老,里仁堂的张家,该在外面开枝散叶了。”
“若先生,现在这不叫举人,叫大学生了,而且我打算一毕业就回来,把我们堂里的那些山地都开荒,然后搞些种植承包什么的……”在香火缭绕的祠堂里,张有数可不敢喊若老老张头,而是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但结果是,老张头拒绝了。
“张家老祖宗们开堂在这里是选过的,四周的山和水都不能动,动了就坏了风水与根基,你就安心在外面,老祖宗们会保佑你的。”
在里仁堂这个偏僻的山村里,族长做的决定,那就是全族做的决定,老张头说了,张有数只能遵从。
而且祠堂大会结束以后,老张头单独把有数留了下来,让张有数陪着他去了祠堂后面那间一直上着锁的祖屋。
这祖屋如果让外界的古玩人士看见,那眼珠都会全部瞎掉,那整栋大四进的屋子,带院墙都是木制的,而那还是红木,正宗的紫檀木。
这古宅不单材质是紫檀,整个设计构造也是古色古韵,有着典型的西北古宅风格,完全称得上是国宝级别的文物。
这个千年木屋宅子,如果丢到古玩市场,那必须得几十个亿起跳。
“族里大家伙都商量过,等我以后进了山,这里仁堂族长的位置就是你小子来当,堂里没年轻人了,也没得挑。”
“别介啊,老头,你肯定长命百岁。”
“我今年刚好应该虚岁一百了吧。”
“呸呸呸,您老就当我乌鸦嘴。”
“傻孩子,我身子还算硬朗,还能替你撑几年,你过来,翻开这块板……”
“哦,力气活我来,老张头你在这老宅底下藏了啥,还那么神神秘秘的……”
“傻孩子,不要多问,跟着我下去……”
“哦。”
……
第二天,张有数拿着大包小包跟着拖拉机出山以后,老张头孤身一人进了山,去了张家的祖坟,也不知道他在告慰谁。
或许只有张有数知道,自己的这位从未叫过他爷爷称呼的族长爷爷,为他留了什么,而进山又在替他告慰谁。
……
里仁堂是清水湖村下辖的一个自然村,而且位于清水湖最西边的深山老林里,里仁堂的人不要说去乡里县里,从里仁堂村到清水湖村主村村委这里,拖拉机也得晃晃悠悠坐个五六个小时。
等张有数提着大包小包来到清水湖村村委的时候,他发现这里已经有好多人在等着他,今天他们清湖全村,可计划了要送两位大学生读大学。
这其中一位,自然就是我们故事的主角张有数同学了,只是张有数住在山里,所以村里的人只能干等着。
“有数啊,你可总算来了,你做事咋那么没数呢。”
等待着的人里,最着急的人就是今年另外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张武了,虽然他也姓张,但却不是里仁堂这个张氏,而是清水湖村里的一个普通姓张人家的孩子。
这个张和张有数的张毫无关系,是最普通的张姓人,几十年前从路丘城里迁下来的。
“村里的老人让我多住一晚,我也没办法,你知道我从小吃着百家饭长大。”
对于张武这个从小到大,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同班的同学,张有数还是比较包容他脾气的。
“哎,那赶紧的,你跟我过来,老村长等着呢。”张武示意有数赶紧过来,老村长有事要宣布。
“大家安静安静,现在我们清湖的骄傲,大学生都来齐了,我要宣布一件事。”
老村长在村里干了几十年,他说的话有着威信,他拉着张有数张武上了台,整个村委门口闹哄哄的场面就瞬间安静了。
“今年呐,我们清湖受文曲星保佑,成功考出了两位大学生,一位嘛是我们的张有数,里仁堂那疙瘩的,考了东江省那边的学校。”
“另外一个嘛,是我侄孙张武,我们清湖本村里的,他爹是个地道农民,没成想生的崽考上了渝城的大学,好像那学校还是啥958,112,反正就是牛,老牛了。”
“叔爷,叔爷,那叫985 211,双一流。”张武急了,从小到大他特别要面子,尤其是读书这块,考上渝城大学是他一生的骄傲,他可跟张有数不一样。
自己的大学,张有数那破大专能比嘛,自己可是211 985高校的学生,我们国内的大学,从来都是论资排辈的。
“对,对,我们张武考的特别好,比张有数好,是我们清湖的骄傲。”
“为了表示我们村对两位大学生的祝福,我们村委决定,为两个孩子每人发一万块钱作为读大学的经费……”
“嗯,还有钱拿?”竟然还有钱拿,张有数可没想过,只是他发现自己隔壁的张武那小子怎么气鼓鼓,尤其是自己拿钱的时候,他这小子的眼神像要吃人。
这特么至于吗?
张有数耸了耸肩,内心开始逐渐明晰,自己跟张武之间的同窗之谊,应该到头了。